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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草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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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兰临城。
昨夜春雨潺潺,催开了半城桃花,远远瞧去绯红如云。买花女阿南急匆匆地挎上篮子走出巷口,却不想在拐弯处撞到了人。
娇嫩鲜艳的花朵掉落在青石板上,沾染了雨后泥水,卖相上已然差了一大截。
“抱歉。”
清冷如同山间泉水的声音传来,带着三分歉意。
阿南抬眼望去,看清来人后,原本忧愁的眉目骤然开朗,笑得眉眼弯弯,连忙向来人问好。
路沾衣微微一笑,随即俯下身去捡散落满地的桃花。
他生的秀气,面容苍白素净,眉眼像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水墨,只是略微有些病气。柔顺乌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气质温润。
路沾衣将几两碎银和那些桃花一同放进了阿南的小竹篮里。
“你的花怕是不好卖,就当我全买下了吧。”
阿南闻言,连忙摆摆手,腕间的银铃轻响。
她受过“陆公子”不少恩惠,倘若没了他,恐怕自己早就冻死在建昭三年的冬夜,成为许多无名尸骨中的一个。
阿南执拗地要把篮子塞给他。
路沾衣无法,只得从她的花篮里随意拿了两支桃花,颔首道别后一路往城郊行去。
清明时节,柳色青青。
城郊有一处风水极佳的小山,那是兰临城顾家的祖坟,埋的都是顾家这些年在修行上有大作为的祖辈。
当初魇乱四起,死了半座城的人,仙盟修士将他们埋在城郊,取名为“梦泽”。没有顾家修士守着兰临,恐怕这里早成为一座彻彻底底的空城。
路沾衣径直往后山走去,那里幽静清丽,山泉汩汩。
后山禁制在他踏入的那一刻发出清脆的嗡鸣,随后又自动消去,化为点点蓝光四散开来,光影流转,仿佛蹁跹的蝶翼。
青年拾着台阶层层而上,白衣胜雪,不多时便隐匿了身形。
山顶,沧浪榭。
墓碑前早已站着一人。
顾行川听见动静,拂去衣袖上的落英,笑道:“可算来了。”
他看见路沾衣手上沾着露水的桃花,皱起眉头:“你不是过敏的吗?”
“别人送的。”青年不愿过多解释,俯身将手中的桃花放在墓碑前。
碑石上刻着的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都棱角毕露,遒劲张扬。想必墓主人生前也是一位爽朗豪迈的君子。
露水描摹着铭文,划过苍绿的青苔,顺着纹路滴落在泥土里。
“何事。”
他问。
“哎呀,我叫你出来就不能是和你踏青的嘛?”顾行川皱着粗黑的眉毛,手里的折扇虚点了几下墓碑,“今儿清明,好歹给他上柱香。”
这句话仿佛一粒石子投入古井,于虚空中激起层层波澜。
路沾衣线条利落的侧脸看不清情绪,眼眸平静无波,身侧的指节却下意识地收拢。
山间春风带来微凉水汽,缠绵过他月白色的衣角。
顾行川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将双手背负在身后,正色道:
“从许蛮那得来的消息,近日玄霄宫要派人来查兰临的梦泽。自你血洗重明宗销声匿迹后,仙盟那些人可从来没放弃抓捕你。”
“我的意思是这两日你就呆在顾家,别出门去,玄霄宫的人可不好应付。哪怕你易了容,也还是谨慎些好。”
他用那双如同黄豆大小的眼眸快速瞟了眼青年,斟酌再三后开口道:“毕竟……毕竟当初你干下的事,可不算道德。”
确实不道德,路沾衣心想。
顾行川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身侧青年闷声咳嗽了几声,咳得唇色发白,细密的冷汗布满额头。
“你这身子,着实也太差劲了点,刮阵风能把你吹跑似的。”
路沾衣闻言,勾唇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柔和的,却又带着自嘲的笑,在病态里显露出诡异的昳丽感来。
路沾衣转身进了亭子里。
他在沧浪榭里坐了许久,听顾行川唠叨修真界近来的琐事,从他唾沫纷飞的口中听见了许多故人的名字。
只不过现在都与他无关。
“上个月,汲云生那小子继任了玄霄宫宫主之位。”
顾行川端起茶盏,撇去上面的浮叶,嘿嘿笑了两声。
“你毒医双修,闻名仙盟,人人都说你是千年一遇的好根骨。我看汲家那小子也不赖,只跟着你学了短短五年,竟也能自成一派,后生可畏啊。”
他似乎颇有感慨,摇头苦笑不语。
路沾衣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兰临顾家百年修仙名门,自上任家主逝世后,地位一落千丈,门生更是一辈不如一辈。顾行川为顾家操碎了心,一直在四处寻找根骨好的少年做弟子。
为此,他百般央求路沾衣做那些小弟子的师父,只盼着这些毛头小子里能出一个继任顾家的人。
不求像汲云生那样天才,中等偏上能管理顾家就成。
只是如今,尚且瞧不出哪个有继任之能。
“倘若顾行山没折在兰临梦泽……”
他喃喃道,眉宇间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羡慕与欣慰。
男人没说完,似乎触及到某种禁忌,连忙打住了嘴,只留未完的语句飘散在四月的春风,湮灭于苍茫阴霾的天空。
顾行川是当今顾家家主,仙盟里排得上名号的宗师,位高权重,应该是别人争相奉承的角色。
此时此刻,他看向身侧青年的神色却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说错话的懊恼。
路沾衣没接话。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微上挑的眼眸里一片深色,仿佛化开的浓墨。
过了许久,久到新烹的茶水都冷透了。
“即便他侥幸活了下来,我也会不远千万里诛之。”
“于他而言,战死,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
他语调平静温和,眉眼低垂,仿佛谈论的不是生死。
路沾衣伸出手,指节苍白,端起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
山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雾气氤氲了半山。清明时节的雨水总是连绵不断,像亡魂泣泪,冰凉刺骨。
顾行川默然,半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不早了,下山吧。”
这场雨下至深夜才堪堪停歇。
卖花女阿南在黎明时分挎起篮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城郊桃林去,那里有她种下的几株桃树。
她走在泥泞的小道上,心里盘算着花期,蓦然又想起陆公子昨日的恩惠。
少女自知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陆公子,便打算在万千桃枝里挑选出最漂亮精神的送给他。
她粉颊含春,双眼闪着碎光,一面想着,一面加快了脚程往前走去。
天刚擦亮,绯红的桃花姿态袅娜隐约,颜色浓郁娇艳,如烟如霞。
阿南瞥见一枝长得极好的桃花,旁逸斜出,冰肌玉骨,当下欣喜异常,伸手去折。
下一瞬,她不知瞧见了什么,手上的竹篮掉落在地。
少女定定地站在原地,脸颊惨白,瞳孔微微颤抖。
顾家清风堂客房,路沾衣于卧榻上睁开了眼。
他这一夜梦境繁杂,睡醒后才发觉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有些闷热。
青年赤足走上前去,将虚掩着的雕花木窗推开。
凉风裹挟着水汽涌进内室,驱散了一身燥热,他站在窗前看云雨初霁,腕骨处却突然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浮现在那一截苍白的皮肤上,仿佛活物一般扭动,散发出淡淡的黑色雾气,随即又逐渐黯淡直至消失。
路沾抬头看向城郊处,眼眸晦暗不明,柔和俊美的下颌微微绷紧。
他顾不得手腕如同虫蚁啃食般的疼痛,捏了个法术易容,匆匆出了门。
城郊梦泽,黑色煞气直冲天际,远远看去,仿佛一座巨大的墓碑矗立在这土地上,昭示着某种诡谲阴冷的诅咒。
这里埋葬这两万百姓,一千多名仙盟修士。
无一例外,死于七年前的魇乱。
城郊桃林早已凌乱不堪,满地残红。
路沾衣只身走进桃林里,当年他从重明宗负伤逃走时,佩剑遗落在了宗门内。不过以他日益枯竭的灵力,就算有神兵在手,也无法使出它的威力。
他顺手折了桃枝,略微修理后径直往深处走。
先前进林子时,朝霞初生,碎光浮金,是个艳阳天。
如今四周渐渐起了雾气,朦胧隐约,原本姿态秀丽的枝丫在浓厚雾气中,仿佛影影幢幢的鬼手,扭曲可怖。
忽然,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一阵骚动,间或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银铃声响。
路沾衣只觉这银铃声好似在哪听过。
他屏气凝神,纯粹的灵力从掌心缓缓注入桃枝,细碎的绯光流转在半空中,下一瞬化成气刃向前劈去。
雾气四散,灌木丛被凌厉的招式砍去大半,露出一截杏色的裙摆。
阿南倒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脸颊脖颈都被划伤,洇出道道血痕。
路沾衣蹲在她身侧,伸手探她微弱的脉搏,好看的眉毛逐渐皱在一起,神色少有的凝重。
青年试着一边输入灵力一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然而少女只是转过头来,缓慢的抬眼看他,瞳孔涣散无光。
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路沾衣站起身,打算把人带回顾家,却突然被一双冰凉的双手死死攥住了腕骨。
少女直愣愣地站了起来,杏眼全部变成了白色。
她的力气前所未有的大,并不是一个二八少女该有的气劲。
她看见眼前俊美的男子,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怎么没死。”
你怎么没死。
你怎么还活着。
她死死盯着青年,语调沙哑,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
路沾衣看向她泛白的眼眸,不动声色地捏起了禁锢术法。
然而就在他即将打出法术的那一刻,少女“咯咯”地笑了起来,银铃一样清脆动听,响彻于雾气霭霭的桃林:
“七年前的那场魇乱,为什么顾行川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偏你还活着。”
少女稚嫩秀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如同毒蛇般阴冷。
她慢慢靠近路沾衣耳畔,温声道:
“好久不见啊。”
“师、兄。”
本该属于男性的嗓音从她轻启的朱唇中吐露。
“不急,我给你备了份大礼。”
路沾衣反手就是一记重击,将人狠狠击飞出去。
“砰”的一声,在接连撞到了不知几根桃树后,少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眸里一片迷茫。
阿南只觉得仿佛做了场大梦,什么也记不清了,头痛欲裂。
她使劲摇摇头,却忽然察觉到有一根尖锐的东西抵着自己的脖颈。
那是一截桃枝。
往上看去,她撞进了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
“陆公子!”
阿南欣喜地叫道,随后不解地问:“您怎么在这?”
路沾衣心中疑虑不减,还想再探探她的虚实,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一阵吵嚷。
“宫主,明明就是这里啊,我不可能看错的。”
一道略显少年气的声音响起,听着约莫十五六岁。
“公主?”
阿南真是觉得奇怪极了,兰临城天高皇帝远的,哪门子公主会来这荒郊野岭啊。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路沾衣生拉着走出了好几米。
青年的动作强势生硬,抓着自己的指节微微颤抖。
阿南不明所以:“陆公子,我今日的花还没摘呢!”
“给你十倍的价钱。”
路沾衣咬牙道。
“站住。”
一柄通身漆黑的长剑横在了他二人身前,散发着阵阵寒气。
路沾衣霎时间僵住了,薄唇紧抿,双手不自觉的蜷缩起来,筋骨乍起。
他缓慢转过身去。
不远处站着一行人,五男一女,顾行川也在其中。
为首的那个一身玄色衣袍,袖口腰封处都绣着金色云纹,身量高挑,长眉入鬓,眸色是清澈的琥珀色,看人时似笑非笑。他双手抱剑而立,神色慵懒而高傲,眉宇间皆是桀骜之气。
耀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