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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捡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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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三十三年,平西城前门大街。
皑皑白雪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快又化成水渍与夜色融为一体。冬夜里商贩都早早收摊,白日热闹非凡的大街早已冷清一片,只有零星的红灯笼勉强维持着些许节日的温暖气氛。微微红光映照着空空荡荡的街道,平添几分空洞凄怆。
明月高悬,向人间洒下皎白的清辉,然而这光亮在萧瑟的雪夜里,显得愈发苍白。
一名浑身是伤的少年撑着刀走在雪地里,他的步伐有些踉跄虚浮,血水顺着破旧脏污的衣角滴落在地上,缓缓渗进白雪里。关漠身穿一身黑色的布衣,劲瘦的腰封处却破裂开一道口子,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寒冷刺骨的雪粒刮着少年失去血色的脸,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深沉坚毅。
关漠一步步地走,拖出了长长的血迹,一双手始终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柄,虎口开裂也未曾发觉。他的神经和思维是绷得死死的弦,整个人如同行走在万丈的悬崖边上,只要稍微一松懈,就会掉落进无底的深渊。
远处穿来车马疾行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开,只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开受伤的双腿。
是那群人追上来了吗,他想。
昏昏沉沉间,他极力睁开干涩的双眼,视线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华丽精致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前挂着的银铃发出泠泠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激起涟漪。
叶庭初用折扇挑起车帘,缓缓走下马车。
他穿着一身雪袍,衣摆处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海棠花纹,腰间挂了一只温润的美玉,身上还披着一件火狐披肩,更衬得一双纤长的桃花眼漆黑如墨,周身气质贵不可言。
叶庭初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少年,抿了抿殷红的唇说道:“带回去。”
片刻后,那刻着“宁王府”三个字的银铃再次微微摇晃,随后铃声渐渐消失不见,大街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叶庭初坐在马车里,背靠着软枕斜倚着,如释重负般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屈起白净修长的手指,抵在眉心缓缓按动,想要缓解一路颠簸的不适感。
半年前,他穿到了一本狗血无脑言情小说里,变成了一众炮灰中的战斗机。原主是大梁的宁王,当今圣上的第六子,母亲是燕国的和亲公主,在原主八岁的时候忽然暴病去世。原主由皇后抚养长大,虽然是个庶子却备受皇后宠爱,上头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叶临,大梁的皇太子。
在书中宁王和太子兄弟情深,为了帮助太子成功夺嫡,原主自请封地,被封到了偏远的凉州,成为叶临安排在边境的一根钉。
他穿过来的时候,原主正和叶临筹谋着怎么让五皇子落马。
只是他们还没将五皇子算计成功,却又牵扯进大将军通敌卖国一事。
半个月后,大将军关铭锒铛入狱,关家被抄。皇帝体恤大将军战功赫赫,曾一路辅佐他打下江山,网开一面没有诛九族。
关家人全部贬为庶人,削去爵位。
要说大将军入狱与原主无关,恐怕狗不会相信。当日,边防大营的人都看见宁王殿下带着府兵,截下了一批军火,从负责押运的士兵身上搜出了将军府的私印。
好死不死,男主关漠就是将军府的独子,在赶回京城的路上遭人追杀,一路辗转逃亡来到了凉州。
在男主昏厥之时,原主的走狗兼好兄弟魏长卿直接把人丢进了青楼里,还特地叫那些风尘女子好好“关照”。然而这是一本1v1治愈成长系古代言情小说,怎么能允许男主失身,于是在主角光环的照耀下,关漠在男德不保之际遇到了女扮男装逛青楼的太守嫡女,同女主展开了一段相爱相杀的虐心小故事。后来男主从军,在四年沙场生涯里积累了威名,受封定北侯。皇帝死后新皇登基,他为了报仇雪恨,一路上打怪升级,最终召集将军旧部推翻大梁,建立新朝。
这之后男女主又上演了一场“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的追妻火葬场戏码,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三年抱俩,走上人生巅峰。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双向救赎,互相成长的暖心励志小故事,但是在二十一世纪好青年叶庭初眼里,这就是一篇宇宙级大虐文。
因为他是个炮灰,没过几年就要身不如死的史诗级大炮灰,翻遍整本书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虐的人。
在原文里,身为反派的叶庭初始终没闲着,十年来一直为叶临费心费力稳固皇位。除此之外,他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吃饱了没事就要作作妖,调戏调戏貌美如花的女主,嘲讽嘲讽还是个九品芝麻官的男主,为推进男女主感情线奉献出极大的力量,堪称炮灰界的劳模,最辛勤的打工人。
当然,他的下场也是十分惨淡:被男主灌了哑药,打断双腿卖进了青楼。
叶庭初是个冤死忠臣的奸佞小人,却长了张十分好看的脸,即使残废,依然有大把大把的人愿意出高价买他一夜。
美人多的是,但是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美人,实在是少,曾经高高在上骄矜金贵的宁王,最能满足这些人近乎变态的欲望。叶庭初死的很是凄惨,染了一身脏病,病死在男主登基的两年后。
叶庭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被书中这些字句压得喘不过气,觉得宁王真是可怜又可恨。
主角虐心,他虐身。
他很不幸的穿成了宁王,幸运的是他来得还不算太晚,这颗项上人头暂时还能保住。
紧赶慢赶,他总算在男主被卖去青楼之前,把人捞了回来。
马车里的檀香徐徐升起,困意如同潮水席卷了所有的感官,叶庭初有些疲惫地半眯着眼睛,不多时头一偏就睡了过去,手里的折扇滑落在交叠的衣袖上。
他睡得不太安稳,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仿佛风雪中的蝶翼。
梦境里,叶庭初置身于精美雅致的院子里,他走过蜿蜒的长廊,看到了一个冰雕玉琢的小孩儿站在树下,莹润雪白的脸没有任何悲喜。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红绳,抬起头看着高大的树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移动。
明明只有一会儿,叶庭初却觉得恍若隔世。
光影洒在他的身上,虚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那棵树逐渐消失不见,画面转眼间就变成了华美精致的宫殿。
宫殿里香炉升起袅袅的烟雾,竹帘放下了一半,堪堪遮住投射进来的阳光。
叶庭初看见拔高了个子的小孩,这时候他估计八九岁大,身穿雪袍,正一笔一划地抄写经书。小团子低垂着水墨一样的眉眼,梦境中叶庭初看人如同隔了层雾,却隐隐觉得这孩子的样貌有些熟悉。
正当他想得入神,一个纸团飞了过来,刚好砸进了砚台里,溅起星星点点的黑色墨痕,小雪团子的衣襟都被染黑。那小孩也不恼,不紧不慢的拆开纸团,从中取出一只千纸鹤。
小孩抬起头看向纸团飞来的方向,重新把宣纸揉皱,用力扔了回去。
叶庭初在他扬起脸的时候,看见了一双清澈的含着笑意的眼眸,以及纤长眼尾下方那颗小痣。
那正是他自己。
叶庭初几乎要被吓出一身冷汗来,立刻睁开了眼睛坐起身。
他很清楚这不是梦,这是宁王的记忆。
“殿下,到了。”晋阳停下马车,摆放好轿凳,侧身靠在车窗旁说道。
叶庭初转头看了眼身边昏死过去的少年,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去把大夫请来,记着,拿我的玉佩去请。”
晋阳心领神会,抱拳行礼之后就匆匆离去。
如今关家正处在风口浪尖,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的心提着。他私自把关漠带回王府,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京城的那群老狐狸迟早会知道。
追杀关漠的人尚且不知道是谁,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坦坦荡荡地承认关漠如今在宁王府。皇亲国戚,谁愿意轻易得罪,那些杀手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险踏足宁王府。让晋阳拿着玉佩把消息透露出去,对关漠来说反而更安全,往后做起事来也不嫌碍手碍脚。
所幸皇帝没有将关家人没入奴籍,不然单是“私藏罪犯”这一条罪名,就够他宁王府喝一壶。
片刻后,晋阳领着一位老大夫匆匆赶来。
大夫行医数载,什么场面没见过,但当他看到躺在床上的血人时,还是吓了一跳。他连忙上前查看片刻,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把关漠的衣服剪开。关漠的身上有近十道刀伤,最致命的那道在腰腹,险些伤到脏腑,伤口几乎横贯整个腹部,一大片血肉都是模糊的,和衣服紧紧的黏在了一起,看起来触目惊心。
即使叶庭初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关漠伤成这样还是吸了口凉气。
要不说有男主光环呢,一般人受了这样的重伤,哪还能撑着刀在雪夜里逃命,早就凉透了。
相比之下,他的这副身体实在是弱鸡,才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就已经腰酸背痛直不起身,浑身上下像被虫蚁啃食,十分不中用。叶庭初想到这处,再次羡慕男主这种小强般的生命力。
“殿下,请您出去等着吧,这里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老大夫擦擦额头的汗水,弯着腰对叶庭初说道。
叶庭初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反而无益,索性听劝回到了房里,走之前还不忘吩咐晋阳好生看顾着,有什么情况就来告知。
毕竟男主在他府上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日后一旦黑化叶庭初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叶庭初合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睁眼看着头顶绣着祥云花样的帏帐,久久无法入眠。
他从前看书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哪里奇怪,穿书后的三个月里忙着接受适应新环境新身份,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仔细思考。可如今他缓过劲来,置身将军通敌卖国一案中,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来。
原书剧情从大将军被冤开始,着重描写男主的黑化之路和复仇爽点。此前的事情都一笔带过。
书里曾写到,将军家的小公子是宁王的伴读,因着宁王得宠,和小公子又是自小的玩伴,关漠便可以时常出入皇宫。他的父亲和当今圣上是至交,在他幼时,皇帝对他十分疼爱,有什么新鲜玩意也会记得派人送给他一份,几乎把关漠当成半个儿子看待。
可惜帝王大多冷心冷情,年少时再浓厚的情义也比不过皇权帝位的安稳。书中并没有写明将军之死的幕后黑手,但这一章的评论区里几乎所有读者都在骂皇帝。
古来帝王大多如此。
“成文帝二十四年,燕妃暴毙,六皇子由中宫皇后抚养,数月不言不语。”
往后两年间,宁王逐渐转变了性子,变得骄纵任性,脾气古怪无常。
可是在那个模糊的梦境里,他看到的小孩清冷又乖巧地拿着红绳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倔强认真。当小皇子把沾着墨水的纸团扔回去时,那双隽秀的眼睛分明灵动又狡黠,身姿轻盈如同山间的流云。
他不像人,倒是更像北疆冰天雪地里的小狐狸。
这样惹人疼爱的小皇子,不应该在短短几年间就长成原文中宁王的性子。他单纯稚嫩的脸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个手段狠辣,肆意妄为的青年的影子。
叶庭初辗转反侧,在床上挺了一夜,睁眼到天亮,眼底下乌青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纵欲过度夜夜笙歌。
偏殿里的灯也亮了整整一夜,叶庭初透过窗户看着不远处那团明亮温和的光,突然想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蹭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该怎么向男主解释。
要命了。
他光顾着思考原文交代不清的雷点,居然忘记了这关乎项上狗头的一等大事。
直接解释还是想办法隐瞒?
对一个炮灰来说,这两个其实没什么区别。
不过是一个立刻死,一个走完流程再死。
叶庭初忽然想起原文中有关宁王去世时的描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后背发凉。
“那人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双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即使蓬头垢面,也不难看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五官姝丽漂亮,暴露在风雪中的脖颈纤细而修长。青年白皙的皮肤上遍布青紫色的瘀痕和狰狞的指印,从破烂不堪的领口一直延伸到大腿上,凌虐又凄惨。他徒劳地张开干涩的嘴唇呼吸,有些喘不过气来,半合着眼睫,直到眼眸里最后一点的光亮也消失不见。”
炮灰:……
男主不愧是男主,报仇的时候真是杀人诛心,花样也挺别出心裁。逼迫骄矜高贵的宁王成为低贱的小倌,却实是比一剑杀了原主要折磨的多。
他欣赏男主狠戾的手段,也欣赏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但是这种屈辱的死法他实在是接受不来。
还有,说好的“温馨治愈成长系古言小甜文”,这种画面真的温馨治愈吗,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吗,这样少儿不宜的剧情到底是怎么过审的。
从前骂反派骂得有多欢,叶庭初现在就有多后悔。
正当他沉浸在迷茫未知的未来,为往后不见天日的生活发愁时,晋阳推开门走了进来说道:“殿下,他醒了。”
炮灰:???
您这男主光环可不是一般的亮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