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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亡 ...

  •   2022年12月25日,深夜
      “砰————”
      深夜十一点,一声巨响犹如利刃刺穿了夜晚的宁静,伴随着巨大响声的是随之而来的刺耳刹车声,司机惊恐得从车上下来查看伤者,身上穿着的二中校服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胸腔很明显地凹陷下去,血液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少年口中涌出。
      司机是个拉大货的,白天禁止驶入市区,只有趁着晚上走这条比外环短一大截的道路。这段路是居民区,正好对着二中的后门,明明离晚自习下课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学生早走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路边跑出来一个人,被正在下坡还载着满箱货物的大货车撞倒了。
      居民区有开窗查看情况的,路过的汽车也停下来报了警,救护车开着警示铃很快到达现场带走了少年。
      简尔从救护车上的急救床上坐起来,他想拍拍身边为他擦拭口鼻鲜血的护士姐姐告诉她不要白费力气救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护士,他扭头一看,自己还躺在急救床上吐血。
      “好新奇的体验。”简尔想,“这是我活了18年见过我最开心的时候。”
      肆无忌惮地弄脏衣服,还被这么多人在意着。
      他从急救床上下来,缩到救护车的车窗边,看着因为车速过快和闪烁的红蓝警示灯而模糊变色的窗外街景,终于产生了不现实的错觉感。
      “我真的死了。”简尔摸着自己不再起伏的胸口,胸腔依然是凹陷下去的,好像被车轮碾压过后把灵魂也压扁了。
      依旧在急救床边忙碌的医生突然大喊:“伤者室颤了!血压掉太快了!准备电击!”
      一旁的护士急忙拿出电击机器,扒开简尔被血浸透的校服,做好第一次电击准备。
      简尔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死得太惨了,他自己都忍不下去看第二眼。
      这时一个全身都被黑色斗篷遮住的男人碰了碰简尔,他拎着一把长而弯的镰刀,和所有经典死神形象如出一辙。
      简尔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当然他现在也是其中一员。
      “我真的要死了吗?”简尔仰视着站在他身旁的男人,即使从这个角度他也看不见宽大斗篷帽子下盖着的脸是什么样的。
      或许没有脸,甚至连头都没有。
      简尔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男人拿着镰刀挑起简尔的下巴,明明触碰不了任何东西的他却被这把镰刀的尖强制着挑了起来,他站直身体,听见男人问他。
      “你想死吗?”
      “当然。”简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自杀的人不能这么就死了,你得让所有人满意才行。”
      “为什么?”简尔有些不快,“我连死都得让所有人满意是吗?”
      “是的。”男人回答他。
      简尔愤怒地大喊:“凭什么!”
      他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头,因为碾压已经完全断掉甚至碾得过于狠肉完全烂掉的手指已经不能屈伸,简尔连搓自己的头发发泄都做不到。
      “我活了18年都在努力让所有人满意,我连死都不能只让我自己满意,凭什么啊!”简尔崩溃得哭喊着。
      男人没有再用镰刀强迫少年站起来,他只是冷冷地告诉他:“你选择放弃你宝贵的生命,这是你该支付的报酬,为你无辜的身体。”
      简尔脸上的血跟泪混在一起,他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个世界,到最后却发现其实连身体都是无辜的,只有他的灵魂真正属于他。
      “我会将你送回七天前,你需要在七天之内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你的死亡,榨干你最后一点价值。”
      男人说完就要离开,在他穿过救护车车厢一半的时候,简尔突然叫住他。
      “我……我该怎么知道所有人都满意了?”
      男人用镰刀指了指还在急救床上躺着的简尔,因为死神的放过,简尔已经度过了危险期,生命体征恢复正常,心脏依旧跳动着。
      “每七天你都会死一次,死的时候越疼说明你越接近真正的死亡,你可以通过痛感判断你有没有让所有人满意。”
      “请为你的死亡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

      2022年12月18日,凌晨
      凌晨五点,简尔在破窄的单人床上醒来,他有些不敢置信,从胸口摸到双腿,完好无损。
      他抓起床头的旧手机,是他姐淘汰下来的,按亮屏幕都得花很长时间,简尔急躁地按动开机键,终于亮了。
      莹白的光铺满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手机上的日期明晃晃地撞进他的视线。
      2022年12月18日,星期日。
      简尔努力思索着,他是做了个梦吗?但疼痛感前所未有的强烈真实,他倒是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如果是真的?
      简尔回想一个星期前自己做了什么。
      他在这个星期天的早晨,因为感冒恶心,晚起了五分钟,被早上出门的母亲抓着头发从床上拖下来。
      简尔又看了眼时间,还差一分钟到五点零五,索性躺回床上,半死不活地等待命运指针转动。
      他在心里默数六十秒,数到四十六的时候他的小屋门就已经被踹开了,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女人尖叫着,用她尖锐的指甲掐在简尔的脖子上,接踵而至的是一个力道十足的巴掌,扇在右脸上火辣辣的疼。
      简尔在心里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母亲对视。
      女人火气还没撒够,抓起简尔的头发把他往床下拖,“胆子变大了哈!敢赖床了?你有这个命睡吗?还不快起来给你弟做饭!”
      简尔不知道为什么他妈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力气却大得离谱,他被他妈从床上直接拖下来,头撞到桌角,好大一声响,但并没有阻止他妈一步,就这样连停顿都没有,一路被拖到客厅。
      女人又踹了他两脚,指着鼻子骂了好一通才出门。
      简尔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趴了一会儿,对母亲的行为没有一丝怨言,默默爬起来走进厨房。
      冬天家里很冷,简尔刚从被窝被拖出来,温差一下就显现出来,他小口朝聚拢的手心哈气,显效甚微。
      手已经冻得僵直,他凑到灶台边,好半天才扭开火,用大碗装了一点米淘了淘,倒进锅里煮粥。
      他弟弟金贵,早上不吃白粥,要用砂锅煮皮蛋瘦肉粥才肯吃一点。简尔此时头昏脑胀,感冒带来的恶心劲儿磨得人想吐,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在案板上切要放进粥里的肉丝时才想起来。
      他走到冰箱前拉开门一看,果然皮蛋没有了。
      简尔有些心累地关上冰箱门,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份没有皮蛋的皮蛋瘦肉粥,他弟弟非常生气,掀了粥跑去给他妈打电话,他妈直接从外面跑回来,把一盆冷水泼到他身上,并且罚他在外面零下五度的天气里跪着。
      “去你妈的。”简尔把砂锅下的火关掉,“有本事别吃。”
      他烦躁地坐在厨房地上,嘴唇因为生病带来的缺水而干裂起皮,十指插进发间,他想死,却得让所有人满意才能死,活得操蛋死了也不得安宁。
      简尔呆滞着坐了很久,最后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得给他弟弟去外面买一份皮蛋瘦肉粥,得让他满意。
      他走进小屋,在枕套里摸了好久才摸到自己藏着的钱,很少,也就五十几块,但他攒了很久很久,是有大用处的。
      简尔现在对这个大用处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想达到标准好去死。
      凌晨五点天还是黑的,简尔裹紧身上很旧样式很丑的羽绒服,但衣服已经穿了太久了,不暖和,裹再紧也冷,他转头打了个喷嚏,走进一家营业的早餐店。
      “一份皮蛋瘦肉粥。”简尔指了指粥桶对老板说。
      老板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地喊:“哟,简二啊,你家还会买早饭啊。”
      简尔听见这个称呼皱了皱眉,他有些不耐烦地说:“给我弟买的。”
      老板翻出打包盒一边盛粥一边调侃:“你弟都宠成混世魔王了。”
      简尔没说话,接过粥付完钱就走了。
      老板盖上粥桶盖,看着远去的简尔吐出一句:“一家子怪人。”
      简尔是跑回去的,他觉得老板的眼神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让他非常不舒服。
      这条街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但正因为这样,简尔在被父母体罚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帮他说话,他们只会掩着嘴小声笑话这对疯子一样的夫妻生出来的“哑巴”儿子。
      简尔回家才放松一点,把粥倒进砂锅里用小火闷着,打包盒小心地塞进垃圾桶最底下,还用多余的袋子盖住了。
      他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折腾了这么久也不过六点出头,但他得喊他弟起床了。弟弟在七点有补习班,是妈妈花大价钱塞进去的名师课堂,为此他妈早上要多干一份早餐店的兼职才能勉强负担这份高昂的补习费。
      但……真不想看见他弟那张脸。
      简尔捏着手指,习惯性地咬嘴唇,却因为用力过猛直接扯掉一块嘴皮,血浸在唾液里炸成一连串带着腥气的铁锈味,他想起他死的那晚,血气浓重得近乎令人痴迷。
      如果这是等价的交换,他愿意支付,毕竟他活了18年就是为了让别人满意。
      “简家宝,起床了。”
      “滚!”
      一声暴呵,随之而来的是飞过来的一个床头摆件,正中简尔额头,尖锐的底座边角撞上太阳穴,晕眩感瞬间将他包围。
      简尔晃了两下才扶住门框站稳,伸手一抹,额角被砸出一个窟窿,血正往外流。
      这是他死之前没有遭遇的事,没有防备被砸个正着。
      简尔对亲弟弟的行为没有说什么,他甚至连发火都做不到,只是行动多了几分畏惧,他不敢进房间走到床边喊弟弟起床,因为上一次进房间他向妈妈告了状,被打个半死才让弟弟满意。
      “要起床了,你还有课。”简尔扶着门框,太阳穴那里肿起来了,他不敢摸,一碰就疼,血顺着额角滑到眼睫,挂在睫毛上糊住视线。
      “滚!我不上课!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喊我!”简家宝闷在被子里喊。
      简尔快跪在地上了,他双腿有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头上像凭空多出了一个千斤重的秤砣,压得脊骨下弯,头磕到地上。
      简家宝听见声音倒开心了,他看着简尔四肢无力地跪在地上愉悦地笑:“简尔你贱不贱啊?跪地上求我起床?”
      他从床上起来,拖鞋也不好好穿,走到简尔面前一脚踩上他亲哥的肩头,稍微施力,简尔就像抽了脊椎的狗一样倒在地上。
      简家宝完全没有一个初中生的心智,他大笑着,踩着简尔的身体走出房间。
      “真是……”简尔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攒出爬起来的力气,他用力撑着门框,手指几乎抠进潮湿的墙皮,肩膀抵在冰冷的木头上借力。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站起,头晕目眩,呕吐感如影随形,简尔闭了闭眼睛,他担心简家宝砸的这一下伤到眼睛了。
      右眼没什么问题,左眼视线内一片血红,他擦了擦额角流淌下来的血,左眼视线也没有好多少。
      算了,他想。
      反正都要死了。
      简尔走到厨房用凉水简单地冲洗了一下伤口,随后走进小屋摸出药箱。
      其实就是一个铁质饼干盒,他挨了打才求父母留下这个盒子没有拿去卖废品。
      简尔拿出小镜子,对着额头擦酒精消毒,伤口不算太深,但不断渗血导致血淋淋的显得有些吓人。
      他用药棉沾了些红药水按在伤口上,刺痛感一下就冲进来,疼得头皮发麻,但是简尔没什么表情,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一样。
      麻木的习以为常。
      还没贴好医用胶带,简家宝的声音又从餐厅传来,“你他妈不给我盛我怎么吃?你死了啊!”
      简尔爬起来,走进厨房盛好粥端到简家宝面前。
      “贱人,做事还要别人三请四催。”简家宝骂骂咧咧地吃早饭。
      简尔对于这些话不置可否,对他来说,言语的暴力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很小一部分了。
      压抑的环境,拳脚的打压,一眼看不到光的未来。
      这些才是他想从人间一跃而下的原因。
      简尔没有早饭,他在家里从来都没有吃早饭的权利,肚子也很配合,没有在简家宝稀里哗啦喝粥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叫,不然会被骂。
      可以饿,但只能喝凉水。
      简家宝磨磨蹭蹭地吃完了早饭,因为休息日被迫上学的不悦让他背上书包出门前还推了简尔一下,看见亲哥跪趴在地上才舒服了一些,说着脏话出了门。
      简尔摸索着地板,好一会儿视力才恢复,他有些害怕,自己好像真的被简家宝打瞎了,刚才突然而至的黑暗让他不由自主的后怕。
      他踉跄着站起,冲进厕所,捧了凉水浇在眼睛上,冬天的水冷得刺骨,他打着哆嗦看向洗手台破碎的镜子。
      镜子还是他爸喝醉了打碎了,从来没人提出来要换掉,就让它一直挂在这里,好像要映衬这个如同镜子一样支离破碎的家。
      简尔看着碎裂的镜面,看见了自己四分五裂的脸,他摸着自己的眼睛,一双灵动干净的大眼睛,现在却看不清了。
      他崩溃地大哭,随即又因为害怕别人听见而捂住口鼻,他只剩七天就要死了,为什么死之前不能好好看看,连最后看一眼的机会都剥夺呢?
      简尔咬紧嘴唇,直到血液顺着嘴角淌下来,他想尽可能地为自己活一次,在丧失最后一点视力之前好好活一次。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摸出藏着的所有钱,大多都是一块的毛票,简尔数了数,一共也就五十二块钱,他该怎么买一份像样的礼物。
      起码先看看吧,好歹攒了三个多月。
      简尔带着钱离开了家。
      他不敢进精品店看,因为店铺里的装饰让店里的售卖品一看就价格不菲,简尔攥紧手里的钱,对着店门口望而却步。
      “同学要进来看看吗?”店门口站着的店员朝他挥手,“我们今天打折噢。”
      简尔心动了,或许打折的商品他可以买下呢?
      他走进去,小心地穿过布置精美的货架,原木色的架子配着精致的工艺品,看起来漂亮且昂贵。
      简尔不太敢上手碰,他怕碰脏了。
      在一个个货架中间走动了好久,简尔才选中了一个哆唻A梦的存钱罐,他小心地拿起来看底座的标签,五十块钱,他买得起。
      简尔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付了钱,店员问他要不要包装一下。
      “送人的话要包一下吧。”店员示意简尔看墙壁上种类多样的包装纸。
      简尔小声询问:“包装要钱吗?”
      店员点头:“五块。”
      简尔被包装要商品十分之一的价格惊到了,他摸着兜里仅剩的两块钱瞪大眼睛拒绝:“算了算了。”
      店员有些无奈:“好吧。”
      简尔提着礼物,走到一所小学的门口找星星纸,他很喜欢叠东西,也很擅长,将纸张翻折成立体的物件让他灰暗的生活有些许安慰和乐趣。
      他花完了最后两块钱买了夜光的星星纸,其实他可以买普通的,这样剩下的一块钱可以买一个包子填填他许久未进食的胃,但简尔纠结了一小会儿就放弃了包子,他的需求可以排在很多东西之后。
      做完这一切,简尔的心情好了不少,在这样郁郁阴沉的日子里得以喘息。
      一个装满星星的哆唻A梦存钱罐。
      简尔把底部的盖子打开,往里一颗一颗塞星星,他在星星里留了一个小秘密,不希望被看见,但需要被写下的小秘密。
      今天的时间不太够了,他趁中午家里没人逃到学校,再晚一些弟弟或者爸妈回来他就会被指使着干活,因此迟到会被班主任骂。
      晚自习很无聊,但却是简尔难得的独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不太聪明,学习并不是很好,但会努力把作业都写完,虽然正确率不高。
      “你这题写错了,不是代这个公式。”同桌林星凑近简尔,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
      简尔猛地把手缩回去,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开口:“哪……哪里?”
      林星面对他过度的反应有些尴尬,退回正常社交距离才回道:“第三道大题那里,你代的公式不对。”
      简尔闷闷地“嗯”了一声,默默地改掉错误。
      晚自习老师不在,班里不太安静 ,林星后座的谢意戳他问:“木星,你周六生日怎么过?”
      林星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简尔,见他并不在意他们的对话,心情低落下去,看向自己新鞋的鞋尖敷衍道:“随便吧。”
      “那周六去我哥新开的KTV玩,我给你留最大的包厢,还给你打折。”
      “打几折?”
      “打骨折!你可是我亲哥们儿。”
      林星笑着推开谢意越来越往前伸的脑袋,“行了,都你定。”
      简尔好像掉进书里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数学题,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他知道林星接下来要干什么,在晚自习打铃的十秒问他问题,但沸腾喧闹的人群和刺耳的铃音盖住了,他死之前没听清,也不敢追问,林星也不愿多说。
      教室黑板上方高挂的钟表尽职尽责地工作着,一下一下敲击耳膜的嘀嗒声与心跳同步,简尔在漫长的等待中模糊了视线,眼前黑了一瞬,大概是早上的后遗症。
      他不再慌乱,而是下定决心。
      我要听清,听不清也要再问一次。
      十点整。
      在《致爱丽丝》悠扬的钢琴曲伴奏中,表面平静的班级立刻沸腾,学生们抱怨着久坐学习的辛苦,收拾书本准备回宿舍睡个好觉。
      简尔抿唇等待林星叫他名字。
      “简尔。”
      林星如约定好的那样开口,声如蚊蚋,只能看见嘴唇张合,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红。
      简尔微张着嘴想仔细分辨,但少年平时能言善辩的薄唇此时却像沾了502胶水一样黏糊,连辨认唇语都做不到。
      他急了,不想再错过一次已经错过的话。
      简尔想伸手拍林星的肩让他停下来再说一遍,伸出手的一瞬眼睛突然黑了,他在一片黑暗中按在柔软的皮肤上。
      他不知道指尖触碰到的地方是哪儿,与皮肤的触感好像有些不同,但简尔管不了这么多。
      他轻声说:“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吧。”
      视线逐渐清晰,简尔隐约看见自己好像按在林星的脸上,觉得有些冒犯收回了手。
      林星猛地回神,热度顺着简尔指尖点到的地方蔓延整张脸,甚至波及到耳朵,他慌乱地抓起书逃走,只留下结结巴巴的一句话。
      “我……我明天再说!”
      简尔不明所以,视线完全清晰后只能看见林星“落荒而逃”的背影和红透的耳尖,他有些疑惑,带体育书回宿舍学习吗?
      林星带这本书过来不是嫌椅子太硬垫屁股的吗?
      他摇摇头,拿着自己的书走向宿舍。

      2022年12月19日,早晨
      简尔在宿舍睡了一晚后精神好了很多,他端着脸盆去水房,早晨没有热水,学校美名其曰要清醒地开始新一天,用冷水,最容易清醒。
      学校每周一早晨的晨会是固定项目,这周正好是林星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简尔在主席台下站着,抬头看向上方熠熠生辉的少年,像遥不可及的繁星。
      星星是碰不到的,只能远远观望。
      简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才回过神,跟着拍了两下手。
      林星回到班级的列队,路过简尔时却故意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飞快地穿过人群走到最末尾站好。
      简尔没忍住追随他的背影,像目睹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星光,在经过他的时候飞速消逝。
      他克制地转回去,颇有些悲哀,十八岁摇摇欲坠的暗恋如同枯死老藤又发新芽,他已经没有养分供新芽生长了。
      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简尔没再追问林星昨天他被铃声掩盖的话,他宽慰自己并不是特别想知道,昨天积攒的勇气已经消磨殆尽,今天的简尔依旧是躲在自己世界的缩头乌龟。

      2022年12月24日,下午
      就这样一直到周六。
      林星在解一道压轴题,十分钟了依旧没有下笔,今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但他还有最重要的人没有邀请,他总忍不住偏移思绪,数学题都拽不回来。
      简尔捏着包里哆唻A梦的铃铛,他想把礼物送给林星,但这份礼物廉价不精致,他怕林星不喜欢。
      周六下午只有两节课,晚上还不用上晚自习,双休被克扣成单休的高中生依旧期盼每周一天的放松日,在即将下课的前几分钟蠢蠢欲动。
      简尔怕再不给来不及了,他用笔杆戳戳林星,在课桌下将没有包装的礼物递给林星。
      “生日快乐。”简尔小声说。
      “给我的?”林星有些惊讶,但立刻就被惊喜压下,他兴奋地重复了一遍,“给我的吗?”
      简尔点点头,“你不是今天生日嘛。”
      林星接过礼物笑得格外灿烂,欣喜道:“对啊对啊,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简尔。”
      他趴在课桌上看哆唻A梦,简尔看着他,悠扬的《致爱丽丝》又响起,少年戳着哆唻A梦的铃铛,眉眼弯弯,一双潋滟如春日的眼睛,映在冬日暖阳下。
      林星说:“简尔,你来我的生日聚会吧,班上很多人都来的。”
      简尔不说话,他有些想拒绝,因为不回家会挨打。
      林星又说:“你都送我礼物了,来吧好不好?”
      简尔还是不说话。
      林星把哆唻A梦举到简尔面前说:“答应我吧,哆唻A梦都来求你了。”
      简尔点头了,他可以不怕挨打。
      “呜呼!”林星拉起简尔大喊,“走吧,一起去浪!”
      简尔在喧闹的班级里被林星推着走,他想,他的星光也许并不如他想的那般遥不可及。

      简尔不太合群,他性格胆小孤僻不爱说话,因为家庭原因自卑敏感,如果不是因为和林星做同桌,他可能早就被全班孤立了。
      “嘿,喝饮料吗?”文艺委员董乐凑过来和他说话,“没想到你会来啊简尔。”
      简尔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不说话,只是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掩饰尴尬。
      董乐倒不在意,自顾自地塞给简尔一瓶汽水说:“今天全场消费都由我们林公子买单,放心喝吧。”
      塞完饮料就跑了,去点歌台和一群正在点歌的女生闹成一团。
      包厢很大也很吵,灯光昏暗,但简尔很享受,有种独特的隐秘的安全感。
      因为有时候太安静就是挨打的前兆。
      他拉开拉环,充盈的桃子味和二氧化碳气体一起逃窜,混在空气里都是一股甜腻的味道。
      “无聊吗?”林星不知什么时候坐到简尔身边,他盯上简尔手里的汽水,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桃子味,好喝吗?”
      简尔敏锐地察觉到林星吐气时不同寻常的气味,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而是开口问:“你喝酒了?”
      林星往后靠在沙发上,像一只慵懒的大猫,“他们要开的,我就喝了一瓶啤酒。”
      高中生嘛,总想做点不符合高中生身份的事情来表示自己绝对的成长和强大。
      简尔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没再说一句话。
      林星却急了,向他解释道:“不是我想喝,你是不是讨厌酒味啊,我是被硬灌的。”
      简尔摇头:“不是,不讨厌。”
      末了又补上一句,“不用跟我解释的。”
      林星突然觉得没劲,好像是自己一直一番情愿,他走回属于他的圈子,将简尔一个人晾在那里。
      一直到晚上十点,他们终于散摊子,成群结队走在一起,简尔喝了一晚上的桃子汽水,凉得胃疼,一个人背着书包默默走在最后面。
      他走到一半疼得受不住,蹲在地上缓劲儿,等再抬头,同学们已经走完了,谁都不记得少了他。
      简尔抓紧书包带,原地站了一小会儿,顺着地上的安全通道指示往外走。
      “简尔!”林星冲过来猛地抓住他的手臂,“还以为你走丢了,幸好没丢。”
      简尔下意识挣脱了,不知道如何辩解,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丢。”
      林星拿过简尔背着的书包提在手上,“我送你回去吧,你喝一晚上汽水肯定不舒服。”
      简尔摆手拒绝道:“不用不用。”
      林星坚持自己的行为,但听着简尔一连串的“不用不用”,整个晚上的烦躁都脱口而出。
      “你总得给我个献殷勤的机会吧!”
      说完林星愣了,简尔也愣了。
      简尔张了张嘴没说出来一个字,顺从地闭上嘴跟着林星走。
      两人沉默着打车坐车,一直到简尔要上楼回家了,林星叫住他。
      “简尔,我憋一晚上了。”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有些突兀,光线昏暗的路灯下却依然能看见他抿紧的双唇和身侧握拳微微颤抖的双手。
      不管不顾地诉说自己的感情。
      “我喜欢你!”
      简尔咬紧牙关,压制住声音的抖动,双眼猛地涌出一股热意。
      不经思考就吐出一句话。
      他听到他自己一字一句地说。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简尔还没说完最后一个字,林星就跑了。
      他的脑袋堵满了思绪,痛苦紧随其后,这句脱口而出的拒绝和下意识的逃避花光了他所有力气。
      你怎么这个时候告诉我,我已经死了啊!
      简尔坐在自己家破旧的楼道口,压抑着嘶吼哭得很惨,命运好像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在他明天就要死的时候告诉他一个生前未被发掘的彩蛋。
      原来他的星星,也曾为他停留。

      简尔在楼道里坐了很久,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他受尽打骂没哭,奔向死亡没哭,偏偏在心如死灰的痛苦中因为短暂摸到了星光时痛哭流涕。
      他摸着冰冷的扶手撑起破败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家门口,路灯光照不进几乎封闭的楼道,只能凭感觉开门。
      简尔插进钥匙拧了两下,门在里面反锁了,有钥匙也进不去。
      他抵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不知道是父母因为他回来晚故意给的惩罚,还是压根就没发现他没回来,但不管因为哪点,他今天是肯定没办法进家门。
      黑暗的人生,破碎不堪的家庭,贯穿短暂一生的暴力行为,简尔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第一次为自己哭。
      太惨了,我为什么活得这么惨啊!
      我要熬多久才能逃离这个家,要过多少年才能摆脱这段悲惨经历导致的自卑敏感,要花多少精力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正常生活。
      独自一人行走在暗无天日的人生道上,一眼看不见一丝光亮。
      让我死吧。
      简尔仰躺着,眼泪顺着眼尾流到鬓角,他看向楼梯拐角处唯一一个狭小的透气孔,里面盛着大好夜色的璀璨星光。
      不是我拒绝了你,林星。
      是我没有办法接受你。
      你就像我无法触及的星光,看似照耀在我身上,但是是冷的,暗的。
      透不进我的人生。
      简尔在楼道里坐了一夜。
      他掐准了时间,在他妈要出门的前半小时离开了家。
      不想再看见他们了。
      简尔漫无目的地闲逛,挨到上学时间去了班级,和林星坐在一起很尴尬,林星也刻意避开他。
      无所谓,简尔压下难过在心里默默地想,反正我要死了。
      晚自习放学,简尔在班级里呆坐了五十分钟,掐好时间走去后门,等待那辆载满货物的大货车。
      等待命运齿轮的转动。
      他看见远处的车灯泛着刺眼的白光,慢慢站起身,冲着货车的路线跑去。
      深夜十一点,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如戏剧重演般再次响起。

      2022年12月25日,深夜
      因为刹车太急导致轮胎漆皮在地面留下两条黑色印记,还伴着焦糊的刺鼻气味。
      简尔被仰面撞倒,直接被绞进车轮里,碾压的过程漫长难捱,他瞪大眼睛看着被碾碎的手指,连惨叫都做不到,口腔呛出血沫,瞬间流满半张脸,还吐出一些内脏碎渣。
      他下意识地挣扎,是身体里迸发出的求生本能,但皮肉之躯太过弱小,和货车相比简尔挣扎的力度如同蜉蝣撼树,轻而易举地碾过胸腔,压碎了他最后一点人生。
      胸腔肉眼可见地凹陷,肋骨断裂的样子隔着皮肉也清晰可见,简尔留下生理性的泪水,肋骨插进肺里了,不然怎么疼得他忍不了了。
      他吐掉嘴里的血,发出一生中最嘹亮的哀嚎。
      一声痛苦的喊叫,拉成悠长的含糊不清的痛哼。
      他说不出完整的语句,却在心里为自己呐喊。
      好疼啊,为什么死要这么疼,我为什么还没死,好疼啊啊啊啊啊!快让我死了吧!
      痛感前所未有的强烈,车轮的碾压并没有直接致他死亡,衣领卷进因为惯性还在滚动的轮毂,一直被拖行十几米远,拖出长长一道“血线”。
      简尔想哭泣,想叫喊,太疼了,第一次死还没有这么疼,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冷下去,但又因为疼痛大脑异常的活跃,两相矛盾下,受罪的□□和赴死的灵魂仿佛硬生生被撕裂开。
      他看见惊慌的司机下车查看他的情况,四周的居民楼有人探头远远观望,暖黄的路灯光成了探照灯,他像一摊烂肉被人指点探讨。
      我让所有人满意了吧,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死了吗?
      他的眼睛模糊了,大脑却异常的清醒,红蓝闪烁的光和尖锐的警笛声停在他身边,将他的烂肉身躯捡走了。
      简尔再次灵魂出窍,坐在救护车狭小的窗户边等死神,脸色平静得好像死的不是他一样。
      死神如约而至,依然拎着他巨大的镰刀。
      “我死了对吧?”
      “没有。”
      简尔想大喊大叫发泄怒火,发泄他一生连死都不公平的愤懑,可是在此时此刻却如同烧干了的水壶,再也没有一丝波动。
      他抱着双腿平静地问:“我还让谁不满意了吗?”
      死神转动镰刀,救护车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幻,逐渐变成流动的线条,简尔看向四周,所有的场景变得扭曲,他们漂浮在一片虚空中,仿佛进入了时空隧道,四周是混乱的色彩,所有的归宿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镰刀轻轻点地,却带着无穷尽的力量,黑暗从镰刀点地处消散,出现新的场地。
      死神用镰刀勾起呆坐在地的简尔,指着坐在抢救室外面的男人,发出他惯有的毫无感情的声音,“第一个。”
      简尔皱了皱眉,推开镰刀说:“我对不起他?我甚至不认识他。”
      死神没说话,只是在一旁站着。
      男人在抢救室外不断拨打电话,嘴里充斥着“借钱” “撞了人” “倒霉”的字眼,面部表情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简尔明白了,这是肇事司机。
      男人又打了几个电话,大概是没借到钱,他崩溃了,坐在抢救室的椅子上大哭,边哭边诉说自己的不幸。
      “我有三个孩子要养,房贷每个月都要四千块,车子也是刚买的还没挣回本钱,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啊!我怎么掏得出钱啊!”
      简尔不断后退,一直到脊背靠紧了墙壁才停下,他尽可能地远离男人,他不想承担男人的痛苦。
      死神用镰刀划破空间,带着简尔再次跨入时空隧道。
      他们进入简尔的家,指着熟睡的父母说:“第二个。”
      简尔不敢置信,他颤抖着手指着他只会生不会养的父母,语调充满鄙夷:“他们?我对不起他们?”
      他死死咬着牙齿,生生挤出一句话:“我还不够让他们满意的?”
      简尔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他在破旧的房子里快速走动,指着每一处狭小的地方叫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们在任何地方打骂我羞辱我,我听他们的命令,像狗一样活在这个家,他们对我还不满意?”
      “真是!好精彩的一对父母!”
      死神没管他的失态和崩溃,带着他来到最后一个地方。
      简尔看着熟睡的林星,心里的愤怒突然被浇灭,变成无所适从的疑惑,他看向死神,却听见死神对他说。
      “第三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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