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冰》绛音

10、黎明

　　“......当我没问吧。”
　　退意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升起。
　　姜晗很难描述她咽下疑惑时的心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程司玹开口以前就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勇气，所以选择了落荒而逃。

　　想清楚了就知道，无论得到哪个答案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成功与否，她都无法理智到一笔勾销掉过往，能够笑着祝贺他拥有新生活，却也不可能冒出在人失意时趁虚而入，挽回旧情的想法。

　　就像被困在悬崖边上徘徊。
　　做不到纵身一跃，也退不回绝对安全的领域。

　　休息日结束，姜晗在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店内来了新人要带，是店长托熟人介绍的小姑娘，名叫郑颖薇。
　　和迟砚不同，她有过从事花艺师的经验，上手很迅速，外加性格踏实稳妥，没过多久就能帮着一起分担工作。
　　无形中让姜晗省下了不少心。

　　这期间，程司玹没有给她发过任何消息，也没有让她再去帮忙打理过那些植株。

　　时间很快来到三月中旬，池茵的婚期将至，姜晗提前了一晚开始收拾行李，为回临川做着准备。

　　她平常没有出远门的机会，就连行李箱都是去超市现淘的。
　　东西先搜罗出来，在地上整齐摆好，再一件件的收拾进箱子内。

　　池茵特意抽了点空，热心地在电话那头指导：“最近临川倒春寒，你在荔南待久了估计适应不了这里天气，记得多带点厚衣服。”

　　“好。”她笑着应声，边忍不住打趣道，“真羡慕魏燃，能娶到你这么贴心的老婆。”
　　池茵的害羞劲又涌上来，嗔怪般地瞪她一眼，不做声了。

　　直到所有东西都妥帖地放好，对于将要回到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故乡这件事，姜晗其实仍旧没有产生实感。

　　当年离开临川，她完全是抱着一种逃避的心理，正是因为生活的时间太久，使得这座城市的角落遍布着过去各种沉重回忆，以及她不想面对的人和事。
　　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对了姜姜，你这次回来，要不要考虑去余阿姨那看一眼？”静默一阵后，池茵半带支吾的话语打断她的思绪，“其实......我之前在你家附近碰见过她，她过得似乎不是很好。”

　　姜晗手边的动作微微停顿。

　　能够想象，一个单亲母亲独自抚育生病的儿子，的确会有很多难处。
　　然而站在法律的层面上看，她们已经没有名义上的母女的关系，要是回去，她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来关照过去的家人。

　　姜晗垂着头，手指无意识拨弄着行李箱上的拉链，金属锁头在皮肤上留下几道浅红色的印迹，乱七八糟的，就和她的思绪一样。
　　她被这个消息搅得难以静心，一时半会也无法做出决定，只含糊地说：“到时候再看吧。”

　　将电话挂断，姜晗起身坐到床沿边，目光空茫茫地望着熄灭的屏幕。

　　姜晗对余珍的最深刻印象，还停留在十八岁时的夏天，她决定一个人前往荔南市的那天晚上。
　　想法是高考结束后就有的，余珍知道后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词，更没劝她留下，只是在临走前把她叫到房间里，不由分说地往她的手中塞了一张银行卡。

　　那是姜晗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她哭。
　　向来坚韧顽强的余珍红着眼睛给了她一个拥抱，嗓声发颤着说：“小晗，是妈妈对不起你。”
　　“不管去到哪里，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

　　因为要放弃你了，所以对不起。

　　姜晗始终推拒着不肯收。
　　可等她坐上动车之后清点东西，还是发现它被余珍偷偷塞进了书包夹层里。

　　讽刺的是，最后也多亏余珍给她的那一万块救急，才让她不至于在找到工作以前流落街头。

　　后来在荔南市稳定下来，有了收入，她每个月都会固定往里面转一小笔工资，直到填补她所有的花销，那张银行卡就从此被她收进了杂物箱里，再没有动过。

　　潜意识里，她应该从当时就有了要把它还给余珍的打算。

　　为了找东西，姜晗不得不将积灰的旧箱子从床下挪出来，然后用剪刀重新启封。
　　承载她整个高中记忆的物件泛着潮味，在明亮灯光下显露出冰山一角。

　　卡片太薄太小，被夹在一堆书本中央很难直接取，得把上面的东西依次挪开。

　　被姜晗率先抽出来放到旁边的，是一个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掂在手里分量很沉的硬皮本，边角残余着些许擦不掉的黑色焦痕，上面还特地包着层塑料膜保护。

　　那一瞬间，像是有过往回忆夹杂着热浪席卷，从她耳内穿过，化作一道漫长而尖锐的鸣声。

　　即便不打开，姜晗也不可能忘记这是什么。
　　《怀璧》上册的手稿。
　　亦是他们在一起以后，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程司玹的写作方式很传统，他习惯每次先在纸上起一遍稿，等正文大致完成再输入电脑，转化成文档留存。

　　他很恋旧，在信息时代仍然眷恋纸张的触感和油墨的温度。
　　程司玹这个人就是这样，虽然看似不近人情，可有着能将所见所感转化为生动文字的能力，又怎么可能是个完全冷漠的人。

　　同样的，他也有自己植根在骨子里的浪漫，单从他送的礼物中就能窥见一二。

　　本册纸张因为时间的浸泡早已变得薄脆泛软，姜晗一手轻轻托着装订处，指尖捻着边缘小心翼翼地翻动。

　　时隔四年再重温，她已经不再带着初次拜读时诚惶诚恐的心境，也不会再因为意料外的情节发展而情绪跌宕。
　　只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怅然。

　　本子很快被翻至最后一页。
　　正文内容结束，底下却特地另起一行，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写了一段话。

　　【天色将明意为晗。
　　所以从现在起，我拥有了一个只为我而到来的黎明。】

　　纤细指尖停在他署名度洲的地方，怕磨花了字迹那样收住力道，只轻轻地挨近纸面。

　　《怀璧》的书销往全国各地，但谁也不会知道在它最初诞生的这个地方，留下过一段仅她可见的少年心迹。

　　姜晗的视线定格，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十个字许久许久。
　　眼眶被水汽牵引着沉沉下坠，鼻尖泛酸，她匆匆合上本册，仰着头努力将泪意咽回。

　　这个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名字，最开始是在他的口中才知晓了所蕴含的意义。
　　他说她是他的黎明。

　　光明的，灿烂的，能带给人无限希望的黎明。

　　可是现在看来，她怎么配得上这样一个美好的词汇。

　　-

　　三月十四日下午，动车准时抵达临川南站。
　　从南向北跨越几百公里的距离，气温骤降，空气也由暖润变得潮冷。

　　转出租车前往池茵家的路上，首先迎接姜晗的是阔别四年的故乡樱花，这个时候正值花期，大街小巷的枝头上都低垂着粉白色云雾，被风一吹就落了满地。

　　司机见她拖着行李，凭经验猜测她是来这边旅游的游客，善意给出提醒道：“小姑娘过来赏花的吧，这个时候人多，要抢景点的门票可不容易。”

　　临川市的樱花全国闻名，但对于从小看到大的人来说并不稀奇。

　　她滑动手机仔细查看地图，随口回应：“不是，过来参加婚礼。”

　　池茵现在的新住所位于二环线内，她大学毕业后为了工作方便，从原来的与家人同住的旧小区搬至loft租住，开始了独居生活。

　　这次在临川要呆个三四天，姜晗原本打算订酒店，结果却被池茵强硬邀去同住。

　　抵达目的地下车，池茵老早就在小区门口站着接应。
　　两人一见面自然地就是给对方拥抱，池茵捏着她的细腰，半带心疼地说:“姜姜，你怎么又瘦啦，排骨瘦成你这样都得卖不出好价了。”

　　姜晗失笑。
　　太多年的至交好友，即便这么久没见也不会显得生分。

　　池茵直接把姜晗带到家中次卧安置行李，等磨蹭着清好了东西，还没做什么其他事情就已经快到五点。

　　她切了些水果出来招待，两人坐在沙发上休息，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琐事。

　　“我原来都不知道原来结婚能有这么麻烦，这段时间我天天在外面跑，都快把临川的酒店和婚庆跑遍了。”池茵咬着苹果抱怨，声音却是软绵绵的，颇有点那种甜蜜烦恼的意思。

　　姜晗从她身上只看出旁若无人的幸福，轻笑着问：“魏燃呢，他没有陪着你一起吗。”
　　“休息日有，但他工作时间毕竟没我这么自由。”

　　刚提到魏燃，他便跟心有灵犀似地发了条消息过来，池茵抓起振动的手机看了眼，侧过头:“姜姜，魏燃说他订了家火锅店，让我们现在直接去那里吃晚饭。”

　　姜晗应声说好，跟着站起身出门。

　　火锅店不远，就坐落在附近一家新建成的商场内，铺面宽敞，正好临着街边。

　　池茵一路将手机开着外放，有魏燃的声音不断从听筒里传出:“......A18号桌，就靠窗这排中间的位置，再走一点就是，唉，我已经看见你们了。”

　　通话就此中断，顺着他的指引往前找过去，果然有人隔着窗户在向她们招手。

　　下一秒，姜晗的脚步被蜡在地上。

　　不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位置，而是——
　　透过玻璃和沸腾的白色热雾，她看见程司玹那双熟悉的眼眸，正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