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照难宣》褐怀玉

1、第 1 章

　　“好啦好啦，妈，我知道了。”许小楠偏着头，手机夹在颈窝里，一边把豆浆粉冲开，一边对着电话那头嚷嚷，“这次相亲我一定一定一定去，保证不放人家鸽子，你就饶了我吧，可以吗？”

　　电话那头传来翁丽云女士的声音：“你阿姨家小倩比你小两个月，孩子都快抱上了。妈也不是那种思想多么迂腐的人，不是非要逼你结婚生孩子。可是人生在世，总得要体验一下婚姻生活吧。你看我和你爸爸……”

　　听着母亲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陈词滥调，许小楠只觉得头大。她赶忙截住母亲的话头：“好了好了妈，我绝对去，可以吗？你就别秀了，我得去上班了。今天新领导上任第一天，要是我迟到了就完蛋了 。”

　　上班两个字对翁女士果然有着不同凡响的威慑力。她草草嘱咐许小楠几句要好好表现，给新领导留个好印象，便挂掉了电话。许小楠几口灌完还有点烫的豆浆，颇为草率地抹了抹嘴，检查了一下帆布包里的东西，匆匆冲出了门。

　　城市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生活轨道，都在按照着时刻表运转。在这里生活得久了，总有些节奏可以被把握住。这些被许小楠戏称为“城市生活攻略”的东西，她早已烂熟于心。比如出门的时候可以买到哪家早餐店的热包子，坐几点几分的地铁可以极限打卡，从哪个门上地铁可以快速抢到座位之类。毕竟熟悉了这些事情，就意味着自己早晨可以多睡上那么十分钟——对一个社畜来说，清早十分钟的睡眠时间可是比什么都要宝贵的。在七点三十七分精准地踏上了开往公司的地铁，顺利落座之后，许小楠在包里摸索了半天，翻出一个小镜子，颇为不忿地对着自己照起来。

　　镜子上蒙了一层灰，照出来的人看起来也显得没那么光鲜靓丽。镜子里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上班族女生，还显然是经受过一些社会的毒打的那种。框在镜子里的脸上看不出被化妆品修饰过的痕迹，只挂着一对淡淡的黑眼圈。虽然说不上有多么漂亮，但也能称得上是清秀。半长的头发被拢成一个简单的马尾，却不太规整，碎发翘得满头都是，卫衣的帽子也斜在肩上。许小楠大部分时间都是卫衣卫裤的搭配，已经二十九岁了还是一副刚走出象牙塔的模样。她妈妈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你都多大了，能不能学着打扮一下自己之类的话，都被她捂着耳朵逃开——不喜欢的事情她才懒得去做。

　　叹了口气，许小楠把镜子合上扔回包里，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沦落到了要去和别人相亲的地步。

　　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安排相亲。只不过前几次她都想尽办法让相亲结束在了见面之前。倒也不是说她不向往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只是她现在对谈恋爱实在没有什么兴趣。究其所以，还得追溯到许小楠高中时候的一段往事。十几岁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许小楠高二时也不能免俗，对隔壁班的一个男生产生了些旖旎的心思。只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就发生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许小楠对那个男生彻底失望透顶。也许是这件事给许小楠造成了一点心理阴影，从那以后，许小楠就再也不愿意以恋爱的视角去审视异性，封心锁爱，一心搞钱。

　　男人什么的，哪有自己腰包鼓鼓来得靠谱。

　　可惜她的爸妈不这么想。他们二老是极为标准的模范夫妻，年过半百还热衷于秀恩爱。他们觉得不管是男是女，都要有个幸福的家庭才算完整。许小楠二十五岁生日之后，哪一次回家都要接受父母“有没有谈恋爱”“准备什么时候谈恋爱”的一系列问题轰炸。过了二十八岁之后，炮火更是从催谈恋爱直接升级为催婚，许小楠每次都不堪其扰。上次她实在是被问烦了，抛下一句“谈恋爱太耗费时间了，我没空”之后就逃之夭夭。结果第二天翁女士就美滋滋地发来微信，说，青青呀，你觉得谈恋爱花时间没关系，我们可以相亲呀。来，妈给你介绍个男孩子，先见见面看看嘛……

　　不知道是不是翁女士之前在单位当过妇女主任的原因，她在给许小楠介绍相亲对象这件事上格外有干劲。许小楠自己搅黄了一个又一个，她倒是越挫越勇，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自己眼中的优质男性资源。一开始许小楠还能假装无事发生，在心里疯狂祈祷自家母上大人赶紧过了这个劲头，消停一下。可是三个月过去，给她介绍的男人都快能凑成一个加强排了，她家太后的战斗意志不光丝毫不见减弱，还开始催她赶紧挑一个见面，两天一电话，三天一视频，搞得许小楠觉得自己似乎确实应该端正态度，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敷衍一下母亲的热情了。

　　接连不断的微信提示音把许小楠的思绪拽回到地铁上。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大概是说这次相亲安排到了今晚，是熟人介绍的，晚上妈妈带你过去，不准迟到记得化妆之类。她实在不想面对这个现实，干脆锁了屏，把手机往包里一塞，低头盯着上车前买的包子发呆。

　　早高峰的地铁的拥挤程度和沙丁鱼罐头没有什么区别。离公司还有一站地的时候，几个人拖着行李箱挤上来，更是让本就不富余的空间雪上加霜。许小楠一手压紧帆布包口，一手攥着装包子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往车门方向挪动。她一点都不想因为下车的时候挤不动而生生被地铁带到下一站，然后牺牲掉自己这个月的全勤奖。

　　幸亏有挤地铁多年的经验加持，许小楠终于在地铁进站之前挤到了理想的位置，只等减速停车开门之后，被人潮裹挟着流下地铁。

　　不知道怎么的，今天需要在这一站下车的人似乎特别多。还没等进站，人们就纷纷往车门的方向移动，大部分人都以超越社交距离的程度贴在一起。许小楠已经无暇顾及手里的食物到底还是不是包子的形状，拼尽全力才在前面的西装男人和两边的职业装女人的包围中，找到了一点点稳定的立足之处。

　　下一秒，这仅存的一点稳定就被刹车带来的巨大惯性打破。许小楠身子一斜，胳膊下意识一摆，抓着包子的手精确地按到了前面男人的背上。已经不堪重负的包子终于被挤压成了饼状，油渍突破了塑料袋的拦截，印在那身浅灰色的西装上，格外扎眼。

　　早高峰的地铁上推推搡搡的是常事，那人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背上能被人弄上这么一大片油污，连头都没回。许小楠啊了一声，刚准备叫住那位男士，提醒他自己弄脏了他的衣服并道歉，地铁门就缓缓打开，着急打卡的人们如同泄洪一般涌出车门。许小楠和那人瞬间被冲散。她咬了咬嘴唇，四处张望着，终于在通往出站口的电梯前发现了刚才的那个人。

　　许小楠皱皱眉，侧身钻过人群的缝隙，一路道着歉挤到那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那个……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把你衣服弄脏了。在后背上。你看需要我怎么赔偿一下呢。”

　　那人正低着头看手机，被许小楠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听完，他下意识地想转头过去试图检查自己的衣服究竟成了什么情况，又反应过来那个角度自己看不到，一时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许小楠掏出手机来，有点心虚地给他拍了一张，递到那人面前。他瞥了一眼，呼了口气：“不要紧，我一会清理一下就可以。大家都赶时间，就不用计较这些事情了。”

　　许小楠在心里泪流满面。多亏这位通情达理，不然自己不光上班要迟到，还得处理这一堆麻烦事。她双手合十，冲着那位鞠了个在拥挤的扶梯上能做到的最大幅度的躬，嘴里连道“谢谢”。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迈下扶梯，不见了踪影。

　　即使在车站耽误了那么几分钟，许小楠也还是靠着自己老道的经验踩着最后一秒打上了卡，暂时保住了自己的全勤奖。这让许小楠烦闷了一整个早上的心情微微有些好转。她哼着歌走到工位上，打开电脑，准备在主管来视察之前先摸上一会鱼。

　　今早许小楠和母亲打电话的时候说的确实不假，他们公司确实是要来一个新领导。可是那位要去的是市场部，根本不是许小楠所在的运营部。说白了，这位今天来不来，什么时候来，都跟许小楠的工作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她把早晨松松束起来的辫子散开，在头发的遮盖下戴上蓝牙耳机，打开工作材料的同时开始听歌。

　　没听几首，隔壁工位的林静冬趴过来：“哎，小楠，市场部新来的主管你见了没。刚才李清扬去卫生间的时候经过运营部，瞄到了一眼，回来跟我说，还是个年轻大帅哥呢。”

　　许小楠眼神都不挪给她一个：“好，棒，冲，加油。”

　　林静冬和她关系不错，是个心直口快的简单小姑娘，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帅哥，只不过是属于随时在心动，从来没行动的那一挂。见许小楠反应平平，林静冬伸手把她的耳机薅下来一只：“哎呀别听了，咱俩也去看看？”

　　被强行拖出音乐世界的人无奈抬头，把耳机从对方手里抠出来：“人家又不是来谈业务，谈完就走的。你要是想看可以申请调到市场部去，帅哥变成顶头上司，我看你还犯不犯花痴。”

　　林静冬吐了吐舌头，坐回自己工位去。没过多久又探身过来：“哎，小楠，她们说这个质量真的很高，你真不去看一眼？”

　　许小楠摘下耳机，转向林静冬作死鱼眼状：“我妈晚上给我安排了相亲，我从一早起来就开始为了这事心烦，哪还有时间想着看帅哥。”

　　“你怎么已经沦落到要相亲的地步了？”林静冬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都要相亲了，我们这种人怎么过。”

　　许小楠从抽屉里抽出一根棒棒糖，三两下剥开，堵住林静冬的嘴：“我妈非要让我谈个恋爱，我和她说没时间，她就给我安排相亲。我推了好多了，这次实在推不过去，想办法应付一下。”

　　林静冬含着棒棒糖，啧啧摇头。她的高见还没来得及发表，许小楠就疯狂朝她使眼色做口型，说，蒋主管来了。

　　他们运营部的主管叫蒋依婷，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士。身高不算很高，长相也平平，总是几身普普通通的休闲装来来回回地穿，气质却极干练。平时对人态度温和得很，但一开始工作，就会立刻变身女魔头，整个部门的员工没被她训过的实在不多。大家多少都有点怕她。

　　“小楠 ”她扬了扬手里的一叠纸，“ 帮我去市场部送个材料，顺便通知他们新主管，等一下要开欢迎会。”

　　许小楠无视掉身旁林静冬小声的“记得看看帅不帅”的嘟囔，起身接过蒋婷手里的文件，往市场部走去。

　　运营部和市场部距离不远，基本就是隔壁位置。许小楠没走几步，就听见市场部一片欢声笑语。他们公司是个互联网电商公司，年轻人占比挺大，氛围相对来说就比较随意，像蒋依婷这样正经的反而少见。就算这样，也少有在工作时间喧闹到这种程度的场面。她知道这是隔壁领导新官上任，在开始工作前先与民同乐一番。于是她在市场部门口站住，准备等里面热闹得差不多了，再给他们当头浇一泼名为工作的冷水。

　　他们部门的办公室门没关，许小楠又没带手机，只能无所事事地朝里面打量。里面人不少，估计整个部门的人都在。只有一个人背对着门，许小楠肯定这就是他们的新主管。他个子挺高，服帖的衬衫领子上露出一节白皙的脖颈，后脑的头发大概是刚刚剃过，毛茸茸地贴着皮肤。他靠着桌沿，右手叉着腰，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虽然看不见脸，但能感觉到气质大概不错。

　　许小楠看着他的背影，开始想怎么给林静冬描述这位新主管。

　　然后，他朝门口的方向侧了侧身。

　　许小楠瞳孔地震。

　　那位主管手里搭着的灰西装上，赫然是一团许小楠再熟悉不过的油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