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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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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进去的水从小稻子的嘴角流出来,他已不能够吞咽。
桃疆腾出手将他的头垫在自己腿上,一手捏着他凹陷进去的脸颊一手慢慢往嘴里倒水,这才勉强喝下去一些。
妇人见状不好,也凑过来想要帮忙,及至看见地上乱爬的蛆,又猛地后退了一步。
“哎哟,这是啥嘞?”
她脸色变了几变,猜测道,“陈阿婆莫不是……”
“死了。”
“死了?”妇人语气显而易见地慌张。
“十几天了,你们不知道吗?”
桃疆没发觉自己这句话像吼出来的,妇人有些呆愣地看着她,反应过来后她稳了稳心神,“对不住。”
妇人嘴唇动了动,大约被这消息震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村里有没有大夫?”
“找大夫要出山哩。”妇人看着有气出没气进的小稻子,“俺去找几个汉子来把娃儿带出去。”
“不用。”桃疆制止道,“有人去寻了,现在最好不要挪动他。”
“来来回回不晓得要花多长时间,怕是难,最近的大夫也在山外好几里,再远些的可就……”
妇人正说着,只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呼啸而来,桃疆抬起头来,司灼正翻身下马,马上还带了一个干瘦的老头。
瘦老头身上背着个小木箱,司灼将他半扶半抱着下马。
老大夫上了年纪,被这么急匆匆颠了一路,下来抚着胸口喘了好几口。一见到躺在地上的小稻子,他忙走过来,动作缓慢但毫不拖泥带水地跪了下来。
地上脏乱,冲天的腐气和乱爬的蛆虫实在不宜人久待。
院里的屋子桃疆都看过了,并不适合看诊,还是站在一旁的妇人看了口,将家里小娃住的房间借了出来。
青岩村本就地处偏僻,一年到头甚少有外人进来。刚开始司灼和桃疆进来,虽引人注意,到底没闹出大动静,所以未有人跟过来。但方才司灼一急之下带着老大夫骑马进来,一下惊动了不少人,村民此时都围在外头的院子里,探头探脑地看着。
知道陈阿婆的死讯后,院子里的人都像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开来。
桃疆也从这些人的嘴里知道了陈阿婆和小稻子的事情。
陈阿婆今年大约有六十三四了,这还是村民们议论了几回合才得出来的。小稻子今年才八岁,是陈阿婆的亲孙子。
陈阿婆一生命苦。她的男人去得很早,自己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眼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终于熬到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了,家里却又生了变故。
小稻子的父亲是个有些想法的人,他读过些书,因此不甘在青岩这个山沟沟里种一辈子地。在媳妇生下小稻子不久之后他想要出山挣大钱立业的想法更甚,虽然家中老母不愿意儿子一人外出漂泊,但这也抵不住他一腔热血。于是在六年前的某一天,小稻子的父亲辞别了家中老母妻儿,独自去了山外闯一闯。
可这一闯,就再也没能够回来。
那时陈阿婆年岁也大了,一辈子的操劳让她落下不少病根,她腿脚不好,想出去找儿子却没法。
媳妇自从丈夫走后伺候老的又照顾小的,也操劳得不成样子。家里没个壮年,很多事只能她一人担着,其间她也找过不少出过山的人问过丈夫的事情,可那人却像石沉大海一样,杳无音讯。
渐渐地小稻子长到了四岁,也常常会问父亲的事了。家中的两个女人再也坐不住了,一老一年轻这么一合计,媳妇就背上了小背囊,一个人出山去找了。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是不……稻子还这么小,不能一辈子没有父亲。”那时陈阿婆逢人就这么说。
儿媳妇一走,家中便只剩这一老一幼。
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小稻子这一家就像中了诅咒似的,儿子一去不回之后,外出去找丈夫的儿媳也同样没再回来。
陈阿婆本来身体就不好,又经此一难,脊背愈发佝偻,在小稻子长到六岁那年便不太能起身了。
先后失去父母的小稻子吃不好也穿不好,瘦得跟火柴似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孩子命苦,平日里也多照拂些,他就这么东一顿西一顿的。小稻子似乎也渐渐知道自己的处境,愈发沉默寡言起来,也不太跟其他孩童一块玩了,整日就躲在屋里,有时候好几天也见不着他。
村民们想起这孩子来了,兴许找过来给米缸里添点米面,若是没想起来,可能他好久也没一口吃的。大家都只是种点粮食吃顿饱饭的人,平日里都为这一口温饱整日奔劳,并分不出太多时间去管他。而且人总归不会饿死,他要是想吃了,自己也就出来找人了,各家也都不会吝他这一口饭。
小稻子就这样长了几年,陈阿婆也由他照顾着。人老了身体就愈来愈差,渐渐她话也不太能说了。
还是去年年末有村民去家中看过,陈阿婆枯皮瘦骨,眼看着就不太行了。大家伙儿想着把她抬出山去瞧瞧,可小稻子不愿意,还把好几个人都给咬了。
想来这个孩子记得父亲母亲都是如何不见的,他怕阿婆去了也再不回来。
村民们没法,只得托人去外头请了大夫进山来。这一进一出要的价儿可不小,小稻子自然拿不出来,还都是他们七凑八凑凑出来的。
那大夫一看,又听说了小稻子家里的事,直道这是心病。
老人家一生辛苦,身疾加这心疾,人能好起来才怪。
这打击足有好些年,眼见不是当下再能好回来的,众人也心知肚明。况且那医者话里话外都是要随时备着后事的意思,小稻子就在一边听着,却比其他人都静很多,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
因着这一场病,后来大家也又对陈阿婆家多照看些,怕的就是她突然没了。刚开始倒也还好,但从今年差不多五月份开始,小稻子就对其他入家中来的人表现出分外的抗拒。
细细想来,若陈阿婆是十几天前过身的。那那个时候,她估摸着也是有气出没气进了。
桃疆听到这里,心里忽然梗了一下。
很难受。
按村民们的说法,小稻子日日陪在阿婆的身边,不可能不知道阿婆的情况越来越不好。
他那时分明就是听懂了大夫的话,但他不想离开阿婆。
所以他把来看阿婆的人走赶走,这样阿婆就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阿婆只是睡着了,并不需要被扛走埋进土里。
桃疆想起陈阿婆那一丝不苟的发,想起她半抱起小稻子时,梳子还在他手里紧紧攥着。
老大夫佝着身子出了门来。
他给小稻子全身上下都看过了,说他并无大碍,就是生生饿的。
“看样子有一阵子没进食水了,娃儿还这么小,身子自然受不住。”
老大夫一边写着方子一边道,“八岁的娃儿,身子骨和五六岁的孩童也无甚分别,瘦小得有些过分了。这次若是再晚一些,怕是都要没气了。但好歹身上没有内外伤,就是要花些时间补补身子,不然怕是以后要落下病根。”
桃疆接过那方子端详几许,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能知道大约都是些补气补血的东西。
小稻子现在身体还非常脆弱,不能颠簸,只能先在村里养着。
趁司灼将大夫送走出去采买药材的功夫,桃疆合着几个妇人将小稻子家中收拾了一下,把小他了接回来安置着。
几个汉子也辞了田地,一起帮衬着给陈阿婆打棺材料理后事。
壮实的小伙子年和老些的长辈进了屋里一遭都没有不变脸色的,这天气实在太热了,尸体上又盖着厚厚的被褥。一掀开蝇虫四飞,腐气熏天,陈阿婆那副干瘪的尸身早已烂得不成样子。
最后只得连那几层被褥卷在了一起,敛在草草打好的棺中。
桃疆本想给陈阿婆打副好棺材。
她一生清苦,死后有个好些的归处对生人来说似乎也算些安慰。但尸身腐烂至此,已不能再等,好棺是慢工细活出来的,都得提早好些时候备着。从山外运现成的也不容易,一进一出,眼看又要过天。
小稻子醒来已是傍晚,他瞧见桃疆,目中先是疑惑,却没出声。
紧接着他四周环看一圈,发现是在自己家中,眼神中便生出戒备来。
他突地一下紧紧缩在床角,手臂与脚绷得紧巴巴的。
桃疆一动,他就要伸出手脚乱抓,像村民们说的那般咬人。
现在的夏绯不过十四,而21世纪的桃疆本人,也才刚高考完。
她自己这一生都在爱和包容中长大,并没有吃过多少人间疾苦。对其他人的苦难更多是在书上和网络上看到,虽然时常感触,却并没有亲眼所见,因此并不太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去做。
对于一个先后失去父母,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的孩子来说,眼下似乎没有任何言辞能够安慰到他。
为了防止小稻子对自己反应过激,桃疆没有再动。她静静坐在床边,任由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打量着自己。
过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小稻子还是紧绷着身子缩着,但一开始喉中紧促的呼吸却缓下来一些,桃疆才开了口。
“小稻子,”她看着他的眼睛,语调柔缓,“我是夏绯,今年十四岁,比你大上一些。”
听她出声,小稻子似乎又被惊了一下,但看桃疆不动,他也只是往角落里缩了缩。
桃疆看他没有太大的反应,继续道,“你看我一定很陌生,那是因为我们之前没有见过,但是我没有恶意。我来这里,是想要帮助你的。”
门在此时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司灼低头正要进屋内。
看见小稻子握着发白的指节,桃疆柔声道,“不要害怕,他叫司灼,也是和我一起来帮助你的。”
“道长?”小稻子忽然开了口。
桃疆一怔,“是的,他是一个道士。”
没成想小稻子动了起来,眼中的戒备变成了惊惶。
他朝着司灼,扑通跪在床上,不断磕着头,稚嫩的声音颤道,“求你……不要抓走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