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其二 ...
-
七
时至晌午,皇城内,除却值守的诸多卫侍,只见着一名小太监气喘着跃过重重宫门,一路磕磕碰碰,终于直抵弘德殿廊下,追上了那道将要扶帘入轿的乌色背影。
“急,急报。”尚顾不得换口气,何况按矩行礼,小太监弓了腰,马上低声将线报全盘托出,“陈、陈晔之死因,已经由太,太医院主事,亲禀刑科给事中。无外伤,恐是毒发而亡,但、但不知可有实证。”
一时无言。
心跳如雷鼓,小太监斗胆抬眼,看见已挑起鼎灰布帘的手缓缓垂下,立刻将身子弯得更低。四边仆从也识相,各个回退三步,闭目垂首,自掩视听。
“知道了。你做的好,可记一功。”闻言,小太监尚不及惶恐,又听人问道,“那边的情况呢?”
“仍、仍在路上,最迟后日前也可抵京。”
这回,应他的只有幽咽一声喉音。小太监知道自己已说完了该说的,应当及时入殿禀圣了,可心中积虑偏在此时生出胆来,欲表之而后快,只好僵在原地,兀自踌躇着该如何开口。
“怎么?还不进去面圣,要同我上轿吗?”
话里虽是带谑的,仍教闻者止不住惧,一下子双膝落地,径自叩首,妄语之:“提督明察,小的只有这一个同乡知友,自他落狱便寝食难安,如今又出这档子祸事,便不得不问起——”
“问什么?”一字一息,字字刚硬,如掷礌石,狠狠砸碎了跪伏之人的脊骨,教他再难吐出半句不过脑的胡言,“五品朝廷命官,独审他时暴毙公堂之上,你还想问什么?”
“今日起,如何你给我记着,这贼子姓齐,于你,于我,全无干系。”
櫈杌陡然起驾时,小太监依旧前额紧贴石板地,冷汗涔涔满衣,再不敢细思话中意。
八
位居东长安街最首之韦府,今个儿却稀了奇,不同于往常车马辐辏的盛况,广亮大门紧闭着,就连轮班门房也难得摆出副拒人千里的姿态。
仅有的二位拜客走侧门入了府,刚踏进书斋,主人在案后挥毫撒墨不见停,身侧负责摇扇和研墨的婢子倒自觉撤了出去。
明知道他们匆忙来访,主人题词作赋之神色仍是巍然,带着一肚子惊疑上门的两人面面相觑。向来急性子的吏部左侍郎袁磬眼神乱飞,未等他伸手拉扯,同行而来的工部主事仇世康便先开了口。
“开春以来,商、临二洲水灾,本有衍王请命,圣上亲允其督办。眼下他将要进京理丧,下官耳闻,阁中有言,或改由贤王领同新放都御史往而代之,”
笔杆微顿,使墨迹骤深。主人抬眼,示意他将话说完。袁磬在一旁伸长了脖子,才瞟见恩师所撰或是唐人文章。
——草亦不知风到来,风亦不知声缓急。
“下官疏浅,不知这是阁老您的谏谕,又或是?”
听到这话,韦太清才置下笔,微微变了脸色。
自年初告病修闲,他已有数月未曾入朝。但即便如此,这内阁首辅的位子始终稳当在他名下,唯一的变化,不过是府中往来之人多了些。尤其有仇、袁二人在左右支持着,每日多少奏书入阁,又有多少得以完议再转交司礼监,他不可谓不清楚。
然而,方才仇世康所言之事,他竟毫不知情。
为官几十载,韦太清还是头一回如坠雾中。他取了紧压着字的镇纸,想既然是阁中传言,若不是他的主意,往上数数,还能有谁呢?龙庭尊位,宽窄不过一人。再连系这几日已闹得撼六部、震九卿的那桩案子,皇令未出,他心下已然有惊。可身为殿前百官中唯一的顶梁柱,又对着自己一手提携上来的两位学生,韦太清面上仍得是不动如磐。
袁磬无愧受了他多年的耳提面命,隐约看出些端倪来,便自然接了话头:“既然不是恩师授意,依我看呐,也定不能是那陈老翁。一来,他究竟没那个只手遮天的本事,二来,好歹身掌鸿胪寺,他该讲些分寸,总不至于这边厢亲儿子尸骨未寒,那边厢就要朝自家继子施刀子吧?就算他真是绝义至此,请谁不好,偏偏去请了贤王。朝中谁不知道贤、衍二王从来有隙?如此贸然和那小衍王叫板,他敢么?”
实际上,袁磬这话说的在理,又不在理。仇世康想,单凭一个他口中早八百年便离了阁,甚至不再作朝官的陈老翁,这事绝无可能办成。只要身出了文渊阁,便是彻底疏远了当朝权力的中心。这话是难听了些,确是铁打的理儿。哪怕现今大半个翰林院都是他陈公名下的桃李,想要越俎代庖,硬瞒过韦太清行事,也只能是指雁为羹,有心无力。
可若是这位前朝国舅的背后另有支柱,就当别论了。
人说严师出高徒,还真没错。即使袁磬远不及他那老同窗判断敏锐,可论察言观色,没人比他更擅长。他瞧瞧仇世康眉头紧敛的样子,又望向始终沉吟不语的恩师,左右琢磨出了他们的心思。
他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閛閛急两声,是书斋门被什么人叩响了。
“什么事?”韦太清随之应道,一边抬起手,示意二人噤声。
“阁老,有客拜见。”
一听是负责通传的老仆,韦太清有些不耐:“早吩咐了今日杜门,但请他回罢!”
屋外一阵窸窣,里边人都以为是那家仆按吩咐走了,却没想到他仍在原处,片刻后又喏喏道:“可是阁老,是、是陆公公来了。”
紧接着,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书斋那四抹格扇门竟是被人狠力踹开!可怜那残存的银杏木,同那老仆一道,嗦嗦落了地。
九
“二位大人消息之灵通,陆某可是佩服。”
来人他们都认得。或说,宫城之内,少有人不识陆公公那可使万钧糜灭的手段。蜚语流传,都说历经两帝而不倒的齐宦可是玲珑,办事八面驶风,就是落到他手上,也不定是坏事;然若命不走巧,撞上了他手下的陆公公,定是之鱼游釜中,万难善了了。
三人即可成虎;成百上千,那可是怪奇以致不可揆度。乃至真有未尝谋面的小官儿以为这陆宦是什么徒生青面獠牙之鬼士。谁想到恰恰相反,他貌相俊清,就算状势并算不得魁梧,却是英武。光凭眼见,硬是瞧不出一丝阴晦气来,更难辩出此人竟非武职,而是个失了半身的内侍。
着实来者不善那。
不同于怒目圆睁,好像指望着能从这人脸上看出擅闯私邸是何道理的袁磬,韦太清只是半眯着眼,暗自忖度着,眼见他真是只身前来,并无宫卫跟随,不像是来拿人的样子,韦阁老才快步绕到案前,先招呼人带走了地上瑟瑟发抖的家仆。
“韦公,家奴有失礼数,该教教。”
门外人手指微动,尔后惊起喀嚓一厉声,使得里边人也跟着心中一震,再看他手握之铜制短殳,已然收起隐刃,恢复成原本好似无害的棍棒形状。
斟酌以后,韦太清还是两步上前,挡住自是义愤满胸的两位学生,稳声问道:“不知陆公公来访是所为何事?”
“方才仇大人所言非虚。”也不知在外探听去多少。陆生举步踏过木槛,嘴角向上牵起,却实不似笑,“两位王爷确实不日将应召入京。”
顶着三双眼睛,他不紧不慢踱至案边,拾起被冷落已久的青白瓷水滴子把玩,续道:“为此,齐总管本想邀韦老至内府一叙。谁可想,近来为春汛一事所上之奏疏屡屡触怒九五,当下成摞的公文都给堆到司礼监门口去了。”
语顿,他看了一眼默然无语的仇世康,才又转向韦太清:“既然他老人家抽不出空来,只有遣我来传个话。”
“惊蛰落雷,流火烧了半个南正宫和十王府,修缮工事至今一拖再拖。节余款项一半是为了赈灾,自然合乎情理;另一半么,暂时不提也罢。”徐徐起手,一滴清水坠入早就干透了的砚心,便又是一声惶遽——其实细微之极,怎奈何听者有意。
“早有童谣云乎‘城中门户三万万,不及韦家九十九间半’,果然是一见可胜百闻。就是不知阁老可舍得出让个十间,好让贤王爷在京候命之时也有个歇憩之所。”
听到这儿,就是大隐如仇世康也忍不住要低叱一句无耻。封藩之初便受司宗人府,往后主辖一切宗室典礼的贤王怎会落得无处栖身?这真真是笑话了!再不济,秉公,应去礼部,要挟私,去鸿胪寺找陈老翁讨个先皇的人情便是,这般闯进阁臣府中搅闹,不是摆明了设陷,能是什么呢!
连袁磬都觉察出其中古怪来,韦太清又如何能不知。倘使只是内侍给阁臣使绊子,倒好些,毕竟佞言构陷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来有往。最坏却是监阁相争时,有人乐得坐观朝堂乱。
那可真是,实难断。
十
“承蒙恩抬,再却之为不恭,某便从命。”
送客不宜迟,思之少顷,韦太清决计不再纠缠,干脆拱手作低。两位学生再是不怠,也知进退,纷纷效之以形,唯有怒骂于胸。
这下倒显得他成了奸人,陆生不由得忍俊。事已成,他不愿久留,免得惹上一身洗不净的油墨气,于是转身要走,却没想是被仇世康给叫住了。
“公公且慢。还恕下官斗胆:既然本是二王进京,敢问衍王爷将驾临何处去?”
叮当二声玲玲,原是乌裳左侧所佩缀珠翠玉牌与同悬之银香囊碰擦了。
果然卑下宦侍。袁磬不住沉言詈之。妄于明处摆显犹怯,只可暗使豪奢,不免令人贻笑,故有曰:带珠者,实待诛也!
“驰凤阙,拜鸾殿。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巧声一日一回变。”陆生如是罔闻,“该是华阳真人顾逋翁的高作。韦老雅兴清尊。”
摆下粉底皂靴亦是一刻未滞,连带着那侍臣的回话一并渐行渐远。
“只可怜南来飞燕,独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