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与铁》俗人写字

1、日记本里的过去与现在

　　宋棉哭了，她很努力地屏住呼吸，很努力地吸住鼻涕，很努力地忍住眼泪，但她忍不住发出更大的哭声，鼻涕泡也冒了出来，她索性整个人都倒在手臂上，像一只躲在沙子里的鸵鸟。

　　徐骁箫站在一旁，拍了拍她的背，说：“别难过了，不理她就好了。”她摸索着口袋里的东西，只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棉二，我口袋里只有这个了，没用过的，就是折了几下，额，可能也在洗衣机里洗了一次。”
　　宋棉伸手来抓，擦了擦鼻涕，又抹干眼泪，拍了拍自己的脸，抬起头说：“是不是要上课了？”话音刚落，就听到上课铃声。宋棉也恰巧看见那个他。

　　宋棉哭肿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还和徐骁箫说：“看。”
　　徐骁箫说：“哦，是你的维达啊！”
　　宋棉也不哭了，着急地说：“别太大声！”
　　宋棉又转头过去，他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他很快移开，又走着自己的路。
　　“他好像看到我了，我的眼睛是不是很明显。”宋棉呆呆地说。
　　徐骁箫说：“是蛮明显的，但是他在对面走廊，能看到吗？”
　　“我想他看到了。有点丢脸。”宋棉懊恼地说。

　　“铃——”上课铃响了。
　　宋棉顶着肿肿的眼皮和血丝的眼球，说：“今天好巧，遇见他。”
　　徐骁箫说：“他不是理科班吗？哦，他应该是去给他女朋友拿资料的吧。”
　　“应该是，据说那个张纯嘉到现在都没来上课，好像是皮肤过敏。”宋棉一边说，一边心里想着：“上天对我真好，让他过来止住我的眼泪。”
　　“我也不想上课，能不能让我得抑郁症。”徐骁箫说。然后两人着急得小跑着回了教室，刚好上课铃结束了。
　　数学老师快步地走了进来，在铃声结束的最后一秒，从来都是如此精准。宋棉每次都为数学老师这种精确到每一秒的时间利用观而惊叹，要是自己也能这样利落，这样准确就好了。黄老师一进来就说：“好了，快把试卷拿出来，一模的试卷刚刚都发下去了，我们现在一道一道来看。”宋棉戴上厚厚的眼镜，同桌低头附过来说：“你怎么啦？”
　　宋棉没有搭理，她决定以后都不要和她说话。
　　教室里响起哗啦哗啦的纸张声，大家纷纷唉声叹气，好像盛大的派对上的哀嚎。
　　“好，我们先来看最后这道大题，这道题我们班一共有两位同学……”数学老师仍然在说着，宋棉没怎么敢抬头，她想，镜框也挡不住自己的泪眼，她竭力低头，假装自己拿着笔做笔记，后来写着写着，就忘记了。
　　宋棉很想学好数学，很多课堂她常常无精打采，然而数学老师的课堂，只要她一进来，宋棉的大脑就像喝了一口冰水一样，胃里肠道大脑直接被冰到一片清明。数学老师总是昂着头进来，穿着利落的黑裤和各色衬衫。这种向上的精神头，不像南方的树在夏日下晒得奄奄一息，让人看见她就觉得自己也要挺直腰背，好好听课。
　　是的，宋棉是数学老师的粉丝。她很喜欢这个每天要上交作业，第一节课就要求所有人都不能睡觉，必须坐直的老师，要求很严格，但并不严厉，还会在试卷写“加油”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宋棉从此有了攻克最后一道大题的信念，即使她数学只有五十分。
　　她已经努力了很久，从上高三以来，每个晚上都先做数学作业，像对着一座高山一样。这座高山，宋棉很努力，很努力地爬，学各种公式，学各种变换方法，她不是脑子灵活的人，她只能一点点积累那些变式，积累到一模了，她的数学成绩是62。
　　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宋棉已经习惯了。许许多多的、高频率的考试，微不足道的努力和望也望不到头的数学题，让她麻木地明白：“不是努力就有成果的。”
　　宋棉一直以为努力就能有好成绩，从小学到初中。直到高中，她的认知被打破了，像一个井底之蛙爬了出来，被天空的辽阔无垠震撼到无话可说，直接放弃在土地上生活。
　　她放弃过数学，从高一的数学老师说：“五十分的这道题不用听了。”她感到被放弃的滋味，也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直到今天，宋棉又一次被赤裸裸地点出来。

　　赤裸裸的62分摆在眼前，还有那些好心的提醒，瞬间就像一声划开残酷真相的枪响，宋棉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招人嫌了，而且被人看不起。”

　　这让她很难过，她又想起那些明里暗地里的轻视，像是进了拖鞋里的沙子，硌脚但却只能笑着忍受，还得正常地走路。

　　原来她也是这样的人，可是她对自己那么好，虽然老是说她看杂志不写作业，有点爱说教，可是每一道数学题也会认真地讲解，即便是她觉得很简单的第三道选择题，也很详细没有不耐烦。
　　宋棉打算以后去问别人数学题了，她再也不会和王耀瑜讲话了，即使是她的数学题讲得最好。但这是宋棉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王耀瑜的绝交表现，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也不要和你当朋友。

　　宋棉翻着日记本，已经忘记了后来是什么样。不过她确实没有再和王耀瑜讲过一句话，即使王耀瑜说话，她也冷着脸，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做派真是有点幼稚啊！宋棉心里感叹道，但她能支持以前的自己，过了这么久了，她仍然感觉自己有受到伤害。

　　翻看日记本，宋棉不禁有点感动，在考试和成绩横行的日子里，她这个菜鸟仍然有着充沛的感情和参与八卦的精力，高中真没白活啊！虽然她再也不想回去了，即使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即使每年的校庆是本市瞩目的活动，它仍然是宋棉心底的一块伤疤，好多眼泪在深夜里滑落，连吸鼻涕也不敢发出声音，像是妆已经花掉，但仍然要维持高傲人设的妇人一样。
　　现在想来，应该哭得很明显，也许宿舍的人都知道，只是大家没说，真是善良的人们。不过宋棉仍然希望，不要再回到那个时候了，她过得很辛苦，很辛苦。

　　她合起日记本，打开这本封面破损的日记本，像打开一个被沙子磨砺的蚌壳，蚌肉长出了珍珠，但是它并不为珍珠而高兴，它的痛苦是切切实实的。珍珠只是一个见证，一个见证了她熬过那段时间的证明，甚至不是奖励。
　　已经过去了很久，只是某些时刻常会闪现在脑海，比如那个一模的早上，像是提醒宋棉以前的狼狈一样。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好多同学也没联系了，真好，也许没人记得我，那更好了。宋棉想着。不怕被人遗忘，只怕有人知道自己以前的糗事，她宁愿被人遗忘。反正那些人在她的生命里占比又不大，短短三年，还不如小学六年时从哭鼻子到一起玩□□飞车和农场的那群人占比长。宋棉内心像一块回弹的海绵，一下子就“砰”地放松下来。

　　宋棉拿出手机，又刷了下招聘信息，“要有三年以上该行业经验”“要有高净值人群对接经验”……她内心不由得燃起一把火，喂！四千块的工资还要什么经验，能有人去就不错了，还整什么高净值，工资也才开一万多，人家吃火锅都看不上这素包子。这什么就业市场啊！“收到一条新短信。”她点开一看，底薪四千还单休，请求简历。“是不是有毛病呢这些资本主义，没有工会是吧？这纯吸打工人气血和金钱来给公司续命是吧。”她抱怨着。
　　“姐，你干嘛？”妹妹探头探脑地打听，又说：“你别着急啊，工作慢慢找就行了。”
　　宋棉一下子就平静了，“好，我知道。”但她心里清楚，家里需要她上交的这点生活费，爸爸快退休了，妈妈没有工作，妹妹要上大学，这个家庭她是顶梁柱，是生产力。

　　她必须平静，至少表面上也要维持平静，即使那是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