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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远客遗我一端绮 ...

  •   “陛下!”萧统站起身来喊道,“我做太子十七年有余,幼时不曾有一日贪玩懈怠,跟随东宫属官学习政务,亦不曾有一日疏忽敷衍。我待良师敬重有加,我待陛下恭敬谨慎,唯一一次冒犯陛下便是为了浮山堰和明容之事——前一桩是为了大梁,后一桩更是无可争辩,可陛下又是如何待我?!”
      萧衍从未见过他这般怒发冲冠的样子,让他蓦地联想到不顾死活的萧综,忙喊道:“陆通!康绚!快压住他!”
      萧统站在原地将袖子一挥:“不必!我阿娘不曾弑君,我更不会。陛下莫要以己度人,以为人人都能似你那般反面无情。”
      萧衍指着他怒喝:“你看看你如今疯魔的模样,究竟是我以己度人,还是你悖逆不孝?!”
      萧统冷笑道:“悖逆不孝?陛下不如先想想,哪里来如此之多逆子、逆女,还有你那舍不得诛灭、只关在寺里的兄弟。你若真是明君,为何身边的亲人叛逃的叛逃,谋逆的谋逆?”
      萧衍一时陷入沉默,死死盯着他,鼻翼翕动、喘着粗气。
      “不过,我们这些萧姓之人,谁都比不上官家心狠绝情。萧宏、萧玉姚刺杀谋逆、罪证确凿,但你随意轻饶。明明是我阿娘和太子妃警示萧领军、救下你一命,眼下却被你囚禁在显阳殿。而我,从未动过弑君的念头,如今也落到这个下场。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究竟是陛下的错,还是我萧统的错?!”
      萧统用尽全身气力,将这最后一句吼了出来,似要将这些年他们遭遇的不公统统砸回在这罪魁祸首的头上。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渐渐平复,而对面的萧衍已被气得连喘息都艰难,只能用眼神示意陆通去压住萧统,可陆通低下头假作未见。
      康绚见场面僵持,再拖下去也无用,不如先去解救贵嫔与太子妃,就朝萧统拱了拱手:“官家须静心休养,请太子殿下先行离开。”
      萧衍还以为康绚是在维护自己,等喘匀了气,他恨恨说道:“什么太子殿下,我这就口述废太子的诏书,立时将这孽子下诏狱!贵嫔和太子妃也都关入暴室!”
      原本转身欲走的萧统听见他提及阿娘和妙怜,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肃声问道:“陛下要命谁帮您拟写诏书?不如由我来?”
      萧衍顿时变了脸色,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何用意:“你疯魔了不成?”
      因触及自己最后的底线,萧统懒怠再与他多言,也无须再同陆通、康绚作戏遮掩,他一边慢慢卷起自己的袖子,一边对陆通说:“拿纸笔来。”
      萧衍见陆通听从萧统的命令,顿时慌了,大喊:“陆通!”
      陆通却恍若未闻,迅速替萧统寻来了纸笔。
      萧衍下不来床,只能远远看见萧统跪坐在小几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他咆哮着、咒骂着,却无人理会。
      萧统写完之后,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拿着它踱步到离萧衍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将纸张展开给萧衍看。
      萧衍看见最右边的几个大字——“退位诏书。”
      萧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道:“官家是自己拿出金印,还是由他们翻找?”
      萧衍见陆通和康绚都站在太子身后一言不发,不得不面对他们两人早已倒向太子的事实,登时大怒:“你们竟早有反心,连那萧景竟然也叛变!好一群逆臣贼子!”
      萧统却不愿再听他肆意谩骂,制止道:“陛下,这只是退位诏书。您安心做太上皇,平日住在佛寺主持法会,吃斋念经,未必不是件静心养身的佳事。我若真如陛下一般狠厉无情,方才写的应当是传位诏书,明日便天下缟素——您应当庆幸,我不像您。”
      萧衍脸色煞白,嗫嚅着说不出话,但他听出来萧统并无心弑君,便硬梗着脖子,咬牙不说金印在何处。
      萧统不急在这一时,将人手都撤了出去,连一盏烛火都没给他留下。
      他叮嘱陆通、康绚守好太极殿后便直奔显阳殿,待见到阿娘和妙怜都安然无恙,支撑他这些时日的那股气才吐了出来,他浑身发软,眼中含泪,将她们揽在怀里,这一刻他才真正安下心来。
      丁令光和沈长荷见到萧统也是泣涕涟涟,一个问他何时赶回来的,另一个问宫中情形如何。
      萧统饮下两大杯茶水,才同她们说起这些时日的经过。待听他说到方才太极殿里发生的事,沈长荷很是惊讶,她没料到萧统会如此果决,竟然一赶回来就逼萧衍退位。
      “他要将我下狱,还要将你们关进暴室,恐怕不是单单只想废太子,我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冒险。换做旁人,恐怕会一刀杀了他,夺权篡位,不留后患。可我……不愿像他那般蔑视人伦,弑父弑君的事我做不出。”
      沈长荷轻轻搂住他的胳膊,将脸贴在他的肩上,静静依偎着。
      她知道萧统不会做这样的事,真的做出来,他也不是她认识的萧统了。
      “他怎会甘心退位做太上皇?”对萧衍,丁令光再了解不过,金印倒是小事,将太极殿翻个底朝天,总归能找出来。可萧统登基时,倘若萧衍不出面,恐怕会落人口实,说他得位不正,成了心怀异志之人的把柄。
      丁令光摇了摇头:“除非真的拿刀逼在他脖子上威胁,可你我又做不出。”
      沈长荷缓缓坐直身子,眨了眨眼睛说道:“那就……换个人来逼他。”
      萧综被委以重任时哭笑不得:“妙怜,你是觉得只有我最想杀他?”
      沈长荷点点头:“缘觉阿兄,只有你去,他才会信,兴许哭求饶命之时还会说出把至尊之位让给你的话来。”
      萧综苦笑着摇摇头:“我对恢复齐朝并无执念——我又不是萧宝夤。”
      他也自然不会拒绝,毕竟贵嫔保下了他的母亲和妻儿,这份恩情怎么还都不为过。
      萧衍这一夜睡得心惊胆战,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惊醒,疲惫不堪、极为煎熬,直到清晨大致看得清周围的轮廓,才敢睡去。
      谁知再睁开眼,他竟发现萧综坐在一旁,正狞笑着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高喊“护驾”,可叫了两声才想到如今无人保护。
      他来不及细想萧综是如何被放进来的,死死盯着萧综手中的短刀,不禁瑟缩着朝后躲。
      萧综拿衣袖擦拭着刀刃:“听闻你攻入建康宫城后,有人将我阿耶的人头砍下来献给你?不知这把刀够不够快,若将你的人头割下来送去曲阿皇陵、摆在我阿耶墓前,想来他九泉之下应能瞑目。”
      萧衍听得是心惊肉跳,若是说他不怕萧统,是因为了解萧统的心性,知道他不会对自己动杀心。
      可面对入魔发狂的萧综时,他也顾不上萧综是不是经萧统授意来恐吓自己在交出金印,毕竟他实实在在是萧综的杀父仇人,即便萧综一时失手杀了自己,也不过是退位诏书换成传位诏书罢了。
      “你……你先把刀先放下!是萧统命你来的?”
      萧综笑道:“他做不做皇帝与我何干?杀了你替我阿耶报仇,我这一世也不算白活。你谋朝篡位,逼死我阿耶,又险些杀我母亲、妻儿,我为何不能杀了你?世间哪有这般的道理?”
      萧衍抖若筛糠,拼命向后缩着身体,偏偏虚弱不已,一把就被萧综揪住领子拽了回来。
      看着近在眼前的刀光,他大喊道:“金印在我枕中!”
      萧综一把将他搡在床上,刀尖朝着他,一手扯过他的软枕,伸进去摸索,果然找到一枚金印。
      “也不嫌硌得慌!”萧综嘀咕了一句。
      他将金印翻过来细看,确认无误,才对外面喊道:“金印找到了!”
      他拿刀背贴上萧衍的脸,说道:“今日不杀你,是看在萧统的面子上。但凡有一日你该死了,必当死在我手里。”
      说罢他提着刀离开,将金印交给了守在殿外的萧统。
      萧统攥着那枚金印,回到了他最熟悉、最安心的显阳殿,在殿内,只有他的阿娘和妻子。
      他将诏书在小几上铺开,又将金印拿出,却再无动作,静静地跪坐着,盯着那张诏书出神。
      丁令光看着他的侧脸,知他所想,轻轻地拍了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维摩,逼他退位虽非我们所料想之事,但细想想,其实并无其他的路可选。幸有你果断行事,此刻我们才能安坐显阳殿中,而非各自在囚笼之中,不知来日是生是死。”
      沈长荷点点头,按照维摩重情义的性子,母亲与妻子被这般威胁,他拼尽全力相护是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一时激愤至于弑君。
      他永远都有一根理智的弦绷着,永远都有仁义道德的底线拦着,这也是他和萧衍最为不同之处。
      他不会做出悔恨终身的事,他违逆不了心中的善。
      让萧衍退位做太上皇,既不伤他性命,又能避免他再度掌权后施加迫害,这无疑是最好的解决之策。
      只是,这个决定对萧统而言,做得也太过仓促。
      萧统轻声开口:“以我如今的本事,还远不足以做大梁的皇帝,若依我所想,至少再做十年的太子,熟知吏部、祠部、度支、左户、都官、五官政务,偶有机会监国理政……原本,每一项都该由他引着我来做。可他不曾给我这样的机会,就将我逼至绝境。”
      丁令光心中酸楚,若萧衍是个明君慈父,他便无须经历这些坎坷不公,被逼无奈匆匆登上帝位。此时他心中不安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才十八岁,此时正该由她这个做母亲的给予他信心。
      “维摩。”丁令光温柔地唤他,“你受杖刑时我曾说过,谁不想做贤臣良臣,可先得有明君。如今到你做君主,阿娘相信你定会平心持正、亲贤远佞。你所担忧的熟知政务是须花费时日,可只要牢记本心、勿入歧途,这些事务对你而言并不烦难。”
      萧统缓缓抬起头,看着阿娘坚定的眼神,心中也有了底气。
      沈长荷摩挲着他的手掌,也跟着劝道:“况且他还做着太上皇呢,肚子里装着的经验教训总得给我倒出来些,我就不信他甘心将萧家的江山甩手不管。兴许来日他还要指手画脚干涉你,届时你躲着他还来不及呢!”
      丁令光与萧统听罢她这番“高论”皆是忍俊不禁,不过言之有理,萧统经她们劝慰,也想通了些。
      “如何对抗北魏、如何制衡士族……这些本事确实只能从他那里学来。他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钟离之役大胜北魏保得边境安宁,大梁境内也还算太平。但是,为了让大梁今后不会因他一念之差陷入动荡,为了你我不会无辜丧命,他这个皇帝,只能做到今日。”
      他缓缓拿起金印:“帝位一旦坐上去便有千难万险,可我只能义无反顾、无法回头。妙怜重生一遭,来救我们性命,我们若还似前世那般任他宰割,岂不是辜负妙怜一番苦心?”
      沈长荷连忙起身去拿来朱砂,放在他的手边。
      萧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这一眼里,沈长荷看到了太多。
      这一幕,应当是前世无数个蔡彦真和沈长荷所期盼看见的——萧统能够顺利登基,将来成为一代明君。
      当然,沈长荷知晓为君者难,“英明”两个字背后包含了太多:它要夙兴夜寐,它要制衡周旋,它要克制欲望,它要隐忍待发……
      或许萧统登基后,在某些时刻能够体会到萧衍一些行为背后的隐义,甚至会理解萧衍的某些做法,但沈长荷坚信,他绝不会成为像萧衍那般是非不分、惩善庇恶的君王。
      她也会一直在他左右,时刻提醒他守正不移。
      她看着萧统蘸上朱砂印泥,将金印重重地压在诏书上。
      这一刻,所有的担心恐惧都烟消云散,她终于没有辜负前世的蔡彦真和沈长荷,她用尽心力救下萧统,完成了前世无数个她们的夙愿。
      这一世,她与萧统再无误会、再无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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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远客遗我一端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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