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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摘星楼 ...

  •   临近冬至,天京城张灯结彩,赤朱丹彤的灯笼高挂于墙头,红得深浅不一,各色千秋。

      风寒雪大,冷却不了都城的热闹,并非由于过节,而是建造了两年的天京第一高塔——摘星楼,将于今夜戌时举办建成大典。尽管修建此楼饱受争议,但它只对外开放一晚,每家每户都想来亲眼瞧瞧。

      摘星楼白墙青檐,成八角状,形如春笋,被围在一方形院内。楼身过高,直插云海,城墙外几公里处都能望见。楼内台阶弯弯绕绕,最高处有一观景台,站在此处,上可仰望月宫,下可远眺汉阳,天京美色,尽收眼底。

      时辰已到,禁军开园,窦渊命人维持秩序,自己走向后方,搭起了话。
      “司天大人,这段时间辛苦了。”

      容栩点头作礼:“应该的。”

      窦渊抬头:“登上这百尺危楼,所见景色定是数一数二,司天以为呢?”
      容栩回得轻描淡写:“未曾留心过,恕我难以回答。”

      窦渊愣了愣:“登楼却不眺望,为何?”
      容栩淡淡道:“恐高。”

      “司天在浮玉山时,曾站在几千阶梯上呼风唤雨,扰得我措手不及,怎么那时就没染上恐高呢?”窦渊轻嗤一笑,“我看是司天打心底就不想登这楼吧。”

      这高楼名义上属于钦天监,实则乃十二监的地盘,说白了是十二监享乐,钦天监担责罢了,劳民伤财的土木免不了百姓的怨声载道,矛头全指了过来。
      因此容栩不喜这楼。

      窦渊知晓一切,便也不再逼问,对方露怯便是自己强硬的最好时机,他见容栩侧耳处有一碎发,抬手就要摘去。
      可面对之人并不领情,侧身躲过了。

      窦渊的手僵在半空。

      “别误会,断发而已,看来你最近的确劳心费神,憔悴了许多,不过没关系,你本就长眉秀目,有时看久了,不像是凡间人,这么一缕发丝挂着倒显得真实了。所谓无瑕不成玉,玉因瑕而美,或许也是这么个道理。”

      容栩不接话:“窦统领,我先上台了。”

      窦渊从未见他笑过,冷得堪比檐上雪,他这两年常去司天府嘘寒问暖,要么被拒之门外,要么被借由不见,唯有论公事能见上一面。容司天向来温润,可越是有礼,越让人感觉有距离。
      他吐了口不服的气,无奈让出一条路:“请。”

      按照流程,钦天监要发表建成致辞。

      戌时一到,容栩在大雪中上台。
      台下众人熙攘,有的兴奋,有的不悦。

      “文安六年十二月二十日,我以钦天监之名宣布,摘星楼就此建成。此楼高约百尺,共设十层,总计二百余级台阶,其高为天京第一,因地处天宿重光之界,星分参商,故以摘星做名……”

      “建造此楼共花费多少银钱?”
      霎时,一声犀利的质问从人群中传出,打断了容栩的介绍。

      容栩噎住了口。

      “为何不说?”
      又有一声质问传出,台下一列列的目光似迟疑,似恍惚。

      窦渊上台:“闭嘴!胆敢扰司天讲话?”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有人继续叫嚣,窦渊气得一挥手,禁军就要拔刀。

      “二百三十万两。”

      一声回答暂时制止了动乱,容栩如实作了答。

      如此庞大的数字恍如地震,在场人无不发出唏嘘的惊愕声。
      “二百三十万两,就为了建造一座观景塔?!”

      容栩抿嘴,默不作声。

      或许正是因为等不来答案,刺耳的骂咧声瞬间炸开,一呼百应。

      “钦天监此等五品官署,为何要花费钱财修建此楼,难不成站得高上几尺,真就能看清天象了吗?”
      “朝廷有钱来建造这种工程,怎么前些年闹饥荒时,一再往外谈国库空虚,不肯给我们赈灾拨款?”
      “你们知不知道,我儿子就在岭南驻守边疆,眼下战事就要打起,你们怎有心思在这里举办典礼?”

      民愤被瞬间挑起,口诛如滔天巨浪,加身的罪孽一条比一条重,令容栩抬不起头。

      场面混乱,禁军立刻镇压,突然有人往台上扔起了菜叶,虽没扔中容栩,但窦渊大怒,亲自下场平乱。

      顷刻间,军民间起了冲突,起初还是争口舌之辩,而后情况愈演愈烈,你推我攘,甚至开始拳打脚踢。
      建成大典被迫停止,容栩不得不暂时下台。

      乱上加乱之际,不知从哪窜出一个屠夫,手里拿着剁骨刀,越过禁军,直冲容栩而来。
      “狗官!我要了你的命!”

      刀刃锋利,周遭的下人尖叫躲开,只剩容栩愣在原地,他大惊失色,连连退后。
      屠夫扑了个空,转身向容栩发疯般砍去。

      容栩退无可退,全身发麻,眼看着那壮硕的屠夫向自己逼近,沾血的刀锋挥舞,像一颗流星,撕裂了整个天穹。

      命悬一线时,一道玄色身影旋即出现,仅用一臂之力,便以一把长剑抵住了屠夫双手所持的剁骨刀,一刀一剑交汇之处,离容栩头顶不过三寸。

      容栩屏住呼吸,偏头一看,此人昂藏八尺,英姿伟岸,肩披狐皮大氅,头戴帷帽,帽檐垂下的黑纱蒙着脸,看不清面容。

      风过,似有合欢香。

      屠夫震怒,抽起刀向容栩一侧砍去,蒙面人动作迅疾,长剑一顶,打开了砍刀,脚下再一用力,纵跃至屠夫的另一边,风声凌厉,在屠夫未反应过来之际,豁然将刀夺去,飞插于墙上。

      没了武器,屠夫只剩一腔孤勇,他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拳头,向蒙面人打去。
      蒙面之人丝毫不占下风,在迎来的拳中游刃闪躲,偶尔抬手用掌去接,沉闷的拳击炸响夜晚。

      风又过,吹得雪往人身上落,在那一开一合、一攻一防的打斗间,容栩总觉得莫名熟悉。

      蒙面人当胸一脚,将那屠夫踢倒在地,接着握起他的手腕,猛地一拉,向后背一撇,那屠夫便被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喊痛。

      这样的体型和身手,荡起了容栩的心湖,在浮玉山住过太久,他太熟悉那名少年的拳脚功夫了。

      禁军上台,制服了那名屠夫,把控了现场,驱散了围观人群。

      蒙面人未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容栩目不转晴地望着他,急声道:“壮士留步。”

      蒙面人明明听见了,却加快离去的步伐。

      容栩挤出人群,跑出院外,见那人钻进小巷,便也匆匆跟去。

      巷子里的风像巨人的手掌,推着人向后。容栩顶风,紧追不舍,视线不敢离开半刻。这三年内收到的信纸被压在枕下,好似书信人就陪在左右,伴随着夜夜无声的落泪,他梦见过无数次再度相遇的情形。

      “仲岭。”

      他尝试唤着,不敢叫人听见,就像不敢让人窥探到他强压在心底的思念,发哑的嗓音只为盼着前面的人可以缓下脚步,回头等等自己。

      可事实让他失望了,蒙面人并未止步,穿过小巷之后,是一条没有人的开阔大路,蒙面人一跃上马,向着城门方向,驾马起步。

      积雪太厚,容栩脚底打滑,街旁的花灯五颜六色,映照着他奔跑的身影。

      “仲岭……”

      他还在奋力直追,最外层的长衣一不小心顺势滑落,他顾不上去捡,他不敢放慢脚步,只可惜望尘莫及,越追越远。

      蒙面人策马疾驰,他不敢面对的举措,印证了那个心照不宣的身份。

      容栩不甘,他只想问个清楚,讨个说法,三年来苦等的结果,不该是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仲岭!”

      马儿越来越远,留下一串繁芜的脚印,和头也不回的背影。

      容栩跑得腿酸了,岔气了,胸口和侧腰都是痛的,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那人离去的背影,可他再痛也咬牙忍着。
      迎面的寒风更是凛冽,欺负人般鞭挞他单薄的身影。

      突然,他脚下一趔,摔在地上,扬起的大雪裹湿他的单衣,手掌更因扣在石子上,划出了一条血道,一滴一滴流在雪中,像白里透红的落梅。

      天太冷,他甚至没觉得痛,连伤口都不瞧上一眼,只抬头望向跑远的人,苦楚从心底传来,全化作了一声哭喊。

      “二哥!!!”

      蒙面人勒紧了马,停下了。
      他曾经说过,若他的小九肯唤一声二哥,便以后永远罩着,永远护他平安。

      这是别人都不知道的承诺,像一条横在路上的拒马叉子,生生拦住了去路。

      盛闻终究心软了,他跳下马,转身摘帽,却见摔倒在雪地里的人早已泪流满面。

      容栩见到了,自三年前在浮玉山分别后,他又一次见到了。
      在这样的雪夜。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泪水不自觉地涌出,这一瞬恍如隔世,倒翻起过去的日子,那些画面犹如洪水猛兽,汹涌着,澎湃着,压在不堪一击的心中,刺挠着,肆虐着,仿佛黄粱一觉,大梦初醒。

      须臾间,风雪皆停,天地万物一片空悠。

      在天京城的这三年,容栩都忘了这般柔软的感觉,他要保着青萝,要护着盛言,要撑起整个司天府,所有坚强在遇到盛闻这一刻都软成了水,从心里涓涓流出。

      他见盛闻向自己走来,停在了不远处,便从地上匆匆爬起,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又无从下口,只憋出一句寒暄:“你这几年,过得可好?”

      盛闻点头:“你呢?”
      容栩哽咽,没有回答。

      在这心惊胆战的皇城,人微言轻的日子并不好过。

      容栩吸了吸鼻子,满是殷切道:“你为何出现在此?可是特意来看我?”
      盛闻撇过头,似乎不敢直视容栩:“只是路过。”

      容栩心中一痛:“驿站传来的话,是你亲口说的吗?”
      盛闻面无表情:“千真万确。”

      眼泪再度涌上,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容栩努力忍着,想把泪水憋回去。
      “为何?你为何突然这般待我?”

      盛闻冷冷道:“你为官,我为匪,官匪之别,本就如天壤云泥,泾渭分明,不该有过多交集。”

      官匪之别,泾渭分明……

      手掌的血还在滴落,像从心头剜出的,容栩不敢相信听到的话,他想起漫山遍野升起的月灯,想起那筐一骑红尘的荔枝鲜,想起一封又一封的亲笔家书,眼泪便止不住地下落。
      “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与我讲这些?”

      盛闻忍住哀戚的心:“今夜出手搭救,不过是出于往日情意,你不必多想。”

      容栩连张口都在发颤:“你不是让我等你吗?三年,我等了你三年,为何会是这种结果?若你有苦衷,我可以继续等的,我可以……”

      “我们之间的承诺,只是一时新鲜,随口说说罢了,”盛闻面无表情,“你我皆为男子,背负着家国的命运,应该游刃于朝堂和战场之上,谈什么你我之情?”

      心里一片焦灰,容栩低头,那么多藏在心里的话,竟一个字也问不出了。
      他看向盛闻的手腕,那本该有一副合欢叶编织的手环,隐喻好合同欢,盛闻曾答应自己此生都不会摘下,可现在那手腕上空空如也,手环早已不知去向。

      直到这一瞬间,他才彻底相信了盛闻的话。

      情绪走到崩溃前,还会生出无名的愤怒。

      “辛苦你照顾言儿了,”盛闻沉声,“过几个月我会将他接走,这些年的抚育费,我按双倍赔付你。”
      “我才不稀罕你的银两,”容栩嗔怒,“言儿在司天府饱食暖衣,还有先生教书识字,我为何要放他跟你去流浪?你吃了上顿没下顿,活过今日无明日,你凭什么能保护好他?”

      容栩随手抄起一把雪,胡乱向盛闻砸去。
      “凭什么?!”

      就凭他是盛言的亲兄长。
      答案越是心知肚明,容栩便越接受不了。

      雪球粘连着掌心的血迹,一个接一个碎在盛闻的胸口,漱漱而落。
      随之一同碎裂的,也有容栩的心。

      盛闻不闪躲,任凭容栩宣泄,他走向容栩,在又一个雪球即将被扔出之际,一把薅住了那只颤抖的手腕。
      掌心的伤口覆着霜雪,看得人心痛不已,他能控制容栩的手臂,控制不了他落不完的泪水。

      而在那张侧脸上,还有一根断发。
      盛闻忽而抬手,手指轻触容栩的侧脸,撩拨起因奔跑而垂下的发丝,不肯收回,他动作很轻,很慢,取下碎发让容栩看了看,似乎在为自己逾矩的行为找个荒唐的理由。

      容栩没有躲开,最后一次感受着烫意。
      即便人就在面前,盈眶的眼泪也令他看不清了,盛闻柔和的触摸仿佛戳到了心底,他还是不愿相信,哽塞着,微颤着。

      “你可是经历了什么变故?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
      “那这都是你的肺腑之言?”
      “是。”

      容栩不再多问:“我明白了。”
      他声音很小,几欲淹没在风雪之中。

      盛闻脱下狐皮大氅,盖在容栩身后,替他擦去肩上的雪,拭去脸上的泪。
      “我要回岭南打仗了,方才有句话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吃了上顿没下顿,活过今日无明日,倘若我能活着回来,日后你我再见时,就当是形同陌路,勿扰勿念吧。”

      家国之责太过沉重,压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赌局。

      听着他冰冷的话语,容栩站在原地,像是失了所有情绪。
      盛闻大抵是忘了,是他先说喜欢自己的。

      盛闻转身上马,鱼鳞甲映着雪光,背影比摘星楼还要高大。
      容栩遥遥望着,望他驾马远行,逐渐消失于暗夜,没有一句告别。

      风雪再度交加,雪中只留有一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摘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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