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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将军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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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天空放晴,温光从稀疏的林叶间投下,在水面上织成斑驳的影子,风一吹,一晃一晃。
与这片祥和的气氛恰好相反的,是地面上逐渐颤栗的石子,随之而来的,还有远方靠近的滔天杀声。
洞内的火已灭,只剩一片灰烬,好似经历了一场春秋大梦,梦中有酒有肉,有理想有牵绊,可一场大火焚烧殆尽后,就什么也不剩了。
盛闻站在一旁,漠然看着父亲趟过的地方,洞壁上还有星星点点咳出的黑血。
杀声由远及近,山君惊慌,来回踱步,挡在盛闻身前,毛发几乎立起。
这阵仗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容栩没有露怯,眼下正是盛闻需要自己安抚的时候,他不想让盛闻再为此分忧。
他想拦在洞口,凭一己之身拦住千军万马,刚转过身,手腕却被轻轻一勾,停在了原地。
心中恍了一瞬,他回过头,只见盛闻些许憔悴,眉目像一座落满了枯叶的秋山。
“这是我的家事,怎能让你出面?”
他音色低沉,听得容栩怔了怔,看着盛闻的侧脸,恍惚间竟看到了盛岳的威凛。
牵起的手腕向后一拖,本想上前的容栩,反而被护在了最后,护在了盛闻和山君的两道防线之后。
“我们兄弟之间的琐事,还是由我亲自面对吧。”
容栩凝着他的背影,好像比昨日又伟岸了些。
他虽然忧虑满心,可他也明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很快,林木间钻出数不尽的队伍,他们蹚水过河,一拥而上,堵在了洞口,围得水泄不通,黯淡了本就不算明亮的山洞。
山君摆出一副攻击状,对着人群一个劲儿地咆哮。
盛观从官军里迈出,疲态掩过风流。
“仲岭,你倒是会藏,可让我好找。”
盛闻面向众人,无动于衷。
盛观扭头看了看,道:“父亲呢?你又把父亲藏到哪儿了?”
“走了,”盛闻张口,“你说的不错,父亲没能撑过昨晚。”
瞳眸一缩,盛观深吸一口气,顿了片刻后笑了起来。
他起初冷笑,后来仰天大笑,眼眶却有晶莹的泪花:“父亲啊父亲,看来你在死前都不愿再见我一面啊。”
“父亲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的尸首,”盛闻依旧冷言,“他从未刻意冷落过你。”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盛观一转愤慨,“现在解释这些还有何用?”
盛闻闭上了嘴。
“二少主,局势已定,还是快些配合我们,将兵符拿过来吧。”田圭从一旁挤进道。
盛闻不为所动。
越是冷静,盛观反而心慌,上次的差错不能再犯。
“你又想做什么?赶紧拿过来!”
话音一落,山摇地动。
可这阵势并非身穿囚服的官军所造。
在山野的尽头,出现了一字旌旗,迎风飘飘,那正是‘盛’字。
旗下,整齐有素的山寨大军,以黑压压的雄魄气势,如同飓风般向内挺进。他们手握长矛,身披铠甲,步伐能踩断河水,踏碎山石。
元枞驰骋于大军前方,粗野凌厉,一眼定生死。
官军人心惶惶,对众我寡,三千难敌五千,这样临军对垒,恐生不详变故。
山寨的五千大军浩浩荡荡,以合纵连横的方式,仿佛一把劈山巨斧,扫掠所有障碍,在包围圈的外围,又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众人团团围住。
元枞勒马,高声道:“大军来迟,请二少主恕罪!”
说完,五千人马一同齐喊:“请二少主恕罪!”
声势震天,惊飞百里鸦雀,惊起荡漾水波,惊得林叶飒飒落地。
没有人见了不会心慌。
容栩半张着嘴,看呆了眼,他说不清内心是释然还是喜悦,每一次山穷水复之时,他面前的盛闻,总能扭转一切,寻到一条柳暗花明的路。
盛观惊得脸色铁青,没有兵符调遣,大军怎能擅自离营?
还是说兵符早已被移花接木……
他看向面无表情的盛闻,心里已如明镜。
“好,很好,仲岭,是我低估你了,竟玩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日,浪费了我一日一夜与你周旋,殊不知兵符早已调了元枞手里,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盛闻正色道:“昔日我尊你为兄长,从未与你计较得失,遇事也是能忍则忍,退避三舍,而你却得陇望蜀,一再挑衅,闹得今日之僵局,全然不顾你我间的兄弟情义。大哥,你眼里可还有过我这个胞弟?可还有过大将军府的赤胆忠心?”
盛观走上前,田圭想要拦住他,可他一甩袖子,毫不畏惧:“愚忠!真是愚忠!且不说冯忌是何态度,就连陛下亦对我们的处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口口声声所说的赤胆忠心,能救下全山将士们的命吗?你与父亲所追随的清白,轻贱得连天京城外的乱葬岗都不如!”
“性命固然重要,可我难以容忍一生光明磊落的父亲,被扣上谋逆之罪,承受千古骂名,”盛闻只是严肃,倒不激动,“不仅是父亲,母亲遇难前也曾嘱托过我,要我继续辅佐父亲,将盛家发扬光大,我又怎甘心以这种方式,拱手而降,倒戈卸甲……”
“母亲?你也配提母亲?!”盛观气得牙痒,“若不是你,母亲怎会于夜色中被抓去汉阳宫?若不是你,母亲怎么会被逆臣拿来做赌注?若不是你,母亲又怎会被燕璋一剑封喉,血洒整座启元殿?!”
声声质问宛如利剑,一刀刀捅入盛闻的胸口。
怒火烧到了极点,盛观放声大笑:“今日栽在你手里,是我失算,你有本事就下令吧,俘了我,再剿灭这里的三千人,让两军杀个痛快。可惜啊,就算我全军覆没,你也所剩无几,山下朝廷的十万大军就要到达,反正横竖皆为一死,我还不如死在亲兄弟的手中,也好让我看看,我这天天把忠孝仁义挂在嘴边的胞弟,是如何手刃兄长的!”
田圭见盛观疯了一般,斗着胆子,急忙道:“大少主三思啊,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啊……”
盛观不理会田圭,只瞪着盛闻,向前一大步:“下令啊!来啊!”
盛闻深吸一口气,清晨的山涧有翠竹的清香,可他无心赏景,轻声开口。
“我把兵符给你。”
单是一句话,令所有人都呆在原地。
山寨大军皆是不可思议,元枞手握兵符,难以置信;官军个个两眼放光,田圭瞪大双眼,合不拢嘴。
容栩心中一颤,只有他清楚,盛闻做出的这个决定,自我折磨了多久,又用了多大的勇气。
盛闻的语气平淡如水,而扎根于心里的苦痛,通过一个落寞的背影,容栩就已感受到了。
为了全山的性命,盛闻不得不这么做。
盛观孑然一愣:“你说什么?”
盛闻继续道:“今日我将五千大军集合在此,不是要威胁你,只是为了与你谈两个条件,让他们都能替我俩做个证。”
“什么条件?”盛观连忙道,“你说。”
“第一,父亲临终前要我转告你,山寨的人既追随于你我,我们便要守护好这里,守护万千将士们和他们的亲属,守护大小村寨以及整座浮玉山,不容任何人破坏它。”
“这是自然,我既受了招安,便是为他们考虑,若有人敢打山寨的主意,我定不会坐视不管。”
盛闻听到这里,也放了一半的心。
盛观急问道:“第二个呢?”
盛闻抬眼,一字一顿:“放小九下山。”
容栩浑身一紧,他没料到在如此关头,盛闻还在为自己的安全考虑。
盛闻补充道:“小九本就是浮玉山的过客,不幸被我抓上山罢了,他与你我的矛盾毫无干系,与朝廷和山寨的斗争更无瓜葛,他既平安地来,也应平安地去,不能受到任何牵连。”
盛观顿了两秒,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倏尔刮来一阵风,吹散了心头的少年气。
盛闻挺身,那些重如泰山的责任,突然间就崩塌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变得轻松了,还是碎石压得更紧实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他肃然道:“元枞,把兵符拿来。”
然而元枞却不下马,他攥着手里的兵符,有些恍惚:“二少主……”
“我让你把兵符拿来。”盛闻加重了语气。
“二少主,”元枞定了定神思,“恕元枞难以从命。”
“拿来!”盛闻怒吼一声,震得众人一抖。
元枞目光在盛观和田圭间徘徊,最后还是落在了盛闻身上。
“二少主,自燕宫之变后,元枞就誓死追随于您,一跟便是多年。不只是我,这五千将士哪个不是跟寨主、跟您有着过命的交情?我们若是怕死之辈,又有谁会死心塌地同寨主南下,躲进这深山里?冯忌阉贼与我们打了三年,我们胜了三年,您的领军本领,我们有目共睹,何况寨主对将士和村民的恩情,我们无以为报,就剩这一条命了。也正是如此,兄弟们才都敢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想要为千骑少将平反,为盛大将军平反。冯忌有十万大军又如何?大不了我们和他们拼了!二少主,您千万不要为了我们而委曲求全,放弃大业。在将士们的心里,只有您才有资格统领我们,兵符虽然在手,但我们向来认人不认符!”
这番话像给炮竹引上了火,在山寨大军的口中轩然炸开,所有人异口同声,声音再一次恍如山呼海啸。
“认人不认符!”
“认人不认符!!”
“认人不认符!!!”
“胡闹!”盛闻怒斥一声,声势才被压下,“认人不认符,和那些排斥异己的朋党有何区别?兵符是皇权的象征,今日你们不认兵符,那便坐实了浮玉山拥兵自重,扯旗造反的罪名。记住,即便非我统领,你们依然是朝廷的将士,是忠于陛下,忠于盛大将军的将士,任何架空陛下的势力皆为谋反,人得而诛之!”
元枞听着铿锵有力的话语,心里无尽感慨,五千将士可抛头颅,可洒热血,若当初不追随盛岳,早已被冯忌清剿完毕,怎会苟活至今?
但二少主为了全山,为了军士,终是放弃了生前身后名。
元枞鼻尖泛酸,说来不甘,说来无奈,但他的不甘与无奈,远远不及盛闻的多。
做这个决定,难如登天。
元枞下马,一步一个脚印,走至盛观面前,每一步都走得身心俱疲,他握紧手中的兵符,咬牙偏头,递了过去。
这一个举动,代表了本可以赢的二少主,在这场博弈中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盛观低头,掌心里的兵符并非嵌玉镶金,可它却压得手抬不起来。
拿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倒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他攥起拳头,徐徐转身,走回人群,接着再一抬手,轻轻道:“拿下。”
官军里有六人手持长剑,遂冲上前,将盛闻围在中间,一人一剑架在他脖子旁,六把剑围成了一圈。
以盛闻的武艺,打倒这六人易如反掌,可他没有动作,任凭六人围住了自己。
山君还想护主,却被容栩抱在了原地,此刻上前只有死路一条。
容栩担忧道:“二哥!”
元枞也不忍再看,兵符已交,再无一人能对抗盛观。
明明一切尽在掌控,盛观却并不开心:“等到真正交接完毕,我坐稳寨主的位子后,自然会放你自由。”
他不回头,直直向外走去,官军和山寨大军退至两侧,让出一条道来。
从此刻起,盛观成为了浮玉山真正的主人。
六人押解着盛闻,将他双手反扣,向外带去。
这隆重的姿势并不好看,仿佛在押一名叛国的大将。
盛闻临行前,微微转头,像是想看容栩,又不敢看。
“小九,回浣月斋吧,收拾好东西后,我送你下山。”
容栩心里揪着,没有回答,他想做些什么,又什么也做不了。
他站在原地,默默望着盛闻离去的背影,五味杂陈。
天色晴霁,晴朗却绕开盛闻,他的身影在呜泱人群里逐渐变小,像经不起风吹似的,但容栩明明还记得,他曾经是那样一个少年,那么意气风发,那么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