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柱石》山木枝ovo

41、争吵

　　“后来呢？”

　　王时把桌上的卷册分门别类地码好，嘴上不停追问唐清梦昨晚的结果。

　　唐清梦坐在书案前，桌上还摊着一本《治国十二论》，脸上露出了一点尴尬的表情，吞吞吐吐道：“我当时头脑一热……”

　　“你答应殿下了？”王时两眼放光，“啪”的一下将书倒扣在桌面上，“太子妃的位子就这么定了？”

　　唐清梦无力地把书翻回来，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头脑一热怒从心底起，就把他骂了一顿。”

　　王时足足愣怔了一会儿，半晌才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凑到唐清梦身边，做贼似的问：“你把东宫太子骂了？”

　　这问题问出口就显得滑稽十足，他又不可置信地重复了几遍：“东宫太子、当朝储君、陛下第七子，你确定你真的骂了这个人？”

　　唐清梦不想理他，把头埋到书本里，半晌才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嗯”字。

　　“祖宗，”王时随即连膝盖都软了下来，“您作死之前能不能先通知我一声，我帮您先把坟址物色好，置办了棺材交接完您手头的文书，您再安心躺进去。”

　　“殿下又不是暴虐的性子，你这么怕他做什么。”唐清梦满不在意地宽慰他，“再者，外面流言传得这么难听，朝中非议也一日没断，我的话和这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话虽这么说……”王时虚心地拖长尾音，不知如何应答干脆转了个话题，“你讲真话，你对殿下真的没有……那什么意思？”

　　唐清梦头也不抬地训斥，语气与齐涣训人时如出一辙：“好好说话。”

　　见从她这里问不出答案，王时倒也不气馁，安心等她把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才开口问：“我听殿下说你过目不忘。”

　　唐清梦抬头睨了他一眼，解释道：“对于棋谱来说，过目成诵。策论诗赋也勉强算得上得心应手。”

　　“那你还被岚之罚在这温书……”

　　像是突然触及到什么东西，屋内的氛围一时间如降冰点。唐清梦坐直了身体，对王时郑重地说：“对于不认同的东西，背得再快，转瞬间便忘了。”

　　王时一愣，飞快地瞟了一眼书名。未等质疑的话出口，就听唐清梦先一步背诵道：

　　“徽阳三年，是岁大疫。
　　先有一户之痛，渐以疠气通行而至一城，亡者十居其七。号泣之哀盈门，殡祭之声为甚。初陈尸于榻下，生者寝处其上。后白骨遍野，千里之地，无有鸡鸣。
　　明、连二州犹切，未免咎累北方，朝中敕令……”

　　“屠城。”

　　唐清梦的声音越来越低，王时接着她的话继续背下去：
　　“舍一州之地而救天下万民，是谓大局；舍一家之业而得万户安宁，是谓良策。稳四方之境，佑黎庶之生，乃治国之道。”
　　“这是翁老先生所著的《治国十二论》第三篇，天下儒生无不通读此文。”

　　“你不觉得可笑吗？”唐清梦嗤笑出声，略微后仰，头抵在椅背上，“原来四方境内的海清河晏，是要剔除徽阳三年的明连二州；原来黎庶之生的安居乐业，是要以累累白骨与沉积的尸体作为基石。”

　　话音落下，屋内登时寂静无声。王时低头拿过她面前的《治国十二论》，摩挲着封皮的纹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然呢？如若放任疫病蔓延至一国要塞、甚至国都都要受此波及，国将不国！哪里有如今四海升平之景！”

　　唐清梦不以为然，言辞更加激烈了些：“一州之地、一城之中勋贵之家多少，权宦人家几何？敢问是否也将他们尽数屠戮？荆室蓬户之人成了大局的牺牲品，用被褐茹藿之身为所谓良策筑起高台，供人歌功颂德，甚至在书中都要添上一笔，你难道就不觉得以这样的面孔谈论‘治国之道’，简直虚伪至极吗？”

　　“为了天下，一切都可以牺牲。”王时的语气冷漠得不近人情，“不论功勋、不论权贵、不论身份的高低贵贱。你安享了前人以血肉换来的太平，就没有权利置喙他们的功过，更不能评论他们虚伪与否。”

　　王时逆光而站，拿着书的手微不可察地战栗。唐清梦仰头看着他，阳光将他身后渲染得光彩溢目，不由阳光点染的脸就稍显寡淡。

　　“你看，”唐清梦笑着摊手，“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我是从悬崖边爬上来的蝼蚁，与你们、与你们殿下这样永坐青云之端的上位者从来不是一路人。”

　　有婢女出现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一边不敢打断。唐清梦知道这是让他们俩去前院赴宴的意思，也不欲多说，站起身自顾自往门口走。

　　路过王时身边时，唐清梦突然补了一句：“就按我的原话回了殿下吧，不必委婉。”

　　*

　　太子生辰宴。

　　陈南礼借着挡酒的借口把王时拉到身边，与几位不相熟的兄弟周旋了几句后，才低声问起王时打探的情况。

　　王时将唐清梦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连那句“不必委婉”都如实告知，换来陈南礼一阵沉默，甚至有人来敬酒都忘了躲。

　　“殿殿殿殿下——”

　　王时唯恐刺激到陈南礼，砸了生辰宴上的筹谋，哆嗦着询问陈南礼的情况，却不想陈南礼突然笑了出来，全然不似介意的样子。

　　“殿下，”王时吞了吞口水，“您昨晚没生气吧？”

　　陈南礼笑着摆了摆手：“没生气。她就骂了孤一句昏庸，说孤是色令智昏。孤觉得她说得对。”

　　王时：……

　　因着皇帝和穆平施着意为陈南礼相看，生辰宴几乎遍请京城名门淑女。唐清梦忧心自己的身份被相识的贵女认出来，入了席后便缩在角落中不再走动。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她的席案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人腰带上挂着的一条翠色翎羽。

　　紧接着一本棋谱从天而降，就扔在唐清梦的面前。泛黄的纸页昭示着棋谱经历过的年月，历经时间的沉淀而显得弥足珍贵。

　　唐清梦被棋谱的名字震惊得瞠目结舌，顺着那人的身影往上看，才发现他就是当日在梦园寺有过一面之缘的僧人。

　　“你……”

　　唐清梦捧着棋谱站起来，却见陈南礼也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她惊讶的神情，朝那人点了点头道：

　　“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