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入画》琚光

1、第一章

　　小泉八云著述《怪谈》有则《鲤梦》，讲述古代近江国的兴义法师有好生之德，平日所救鱼儿无数，因得赠龙王金缕鲤衣一件，可令其暂时享受化身为鱼，畅游水府之乐，但切记不可吞食小鱼或鱼饵，否则必为钓钩所伤，或被渔师捕去失了性命。和绝大多数故事一样，规矩是用来打破的，禁忌是用来触犯的，忘乎所以的兴义和尚果然没能禁受住鱼饵的鲜香，被人钓获沦为了刀俎上的鱼肉，正当利刃穿身痛不可挡之际，兴义和尚猛然惊醒，总算逃过一劫。

　　她一面想着这则故事，一面在狭窄的方寸天地间游动。作为梦，它未免太真切了些，但它必定是梦。

　　清凉的水令她心情愉悦，在水里就同呼吸一般自然，她将脑袋微微探出水面，听说鱼眼视野狭窄，触目之处都是一个收缩的圆圈，同坐井观天的青蛙无异，但她这条“鱼”看出去的世界却异样的清晰广阔，她看到她是被囚禁在一个水桶内，看到不修边幅面色黧黑的古装男人，看到他坐在市场上叫卖，用着一种她意外能听懂却全然陌生的语言，间杂有大量的复辅音和弹舌，像俄罗语，也像泰语。她禁不住笑起来，吐出一串串泡泡。

　　“大难临头了还笑。”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娇柔清脆，如在耳畔。

　　“好漂亮的金鲤啊。”是同样的声音，出自一名貌若天仙的白衣姑娘，她长裙曳地，走起路来如滑丝般流畅，仿佛在飘。她就这样优美地飘到渔夫跟前，轻轻一笑，微开的红唇露出小兔子一样的可爱门齿。

　　渔夫的心被那一笑融化，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直到姑娘又说：“好漂亮的金鲤啊，看起来很有灵性呢。”

　　那还用说嘛，毕竟是我呀……她在水里吐着泡泡想。

　　“姑娘喜欢，我就……”渔夫神魂颠倒地盯着她白皙的脸庞。

　　“怎么卖呀？”姑娘笑盈盈地问价。

　　“……”

　　陈塘比邻东海，海贝俯拾皆是，但这个殷商外服的偏远小关商品经济尚未兴起，海贝通常作为贡品运往朝歌王都，本地人却还停留在以物易物的阶段。

　　渔夫本想用这条金鲤换些粮食或肉，如果没人要，他就带回家自己吃。

　　“我没有肉呀，也没有粮食。”

　　渔夫无心思考对方为何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这张美丽的面孔流露哪怕一丝失望的神情。如果有懂行的人在，会知道渔夫的这种状态是被“诱惑”了。

　　但姑娘是好姑娘，只是和人说话的时候无法控制不去魅惑对方，因为更有助于达到目的，这和她从前的“职业”有关。

　　等渔夫清醒过来后，手里攥着一枚温润的玉质耳环，脚下空空如也。

　　欢子目睹了全过程，觉得男人被美□□惑的样子实在是蠢笨如猪，虽然她也觉得这姑娘实在是个大美人——她个子高大，可比那干巴瘦的渔夫高得多，也比她高得多。

　　姑娘提着装载她的水桶，心无旁骛地上山，山路崎岖，她越走越快，最后凌空飞起，欢子的鲤鱼脑袋高高昂起盯着她翻腾的衣袖出神：她是鬼？是仙？

　　这个梦，做得已经太久了。

　　“哗——”她同桶里的水一起汇进九湾河上游的急流。

　　她娇小的身躯轻易地阻挡了逆流的冲击，游刃有余地在一处徘徊。

　　姑娘玉立在岸上：“欢妹，你还不醒？你不会只是一条鱼的。”

　　我还不醒……我是该醒了，我不是鱼，我是……

　　她听到体内细微密集的爆炸声，仿佛亿亿万颗细胞同时分裂，身躯轻盈而抻长，飘浮起来，她就水看到自己的模样：五趾脚爪，皓髯长须，尾上有飘逸的鳍，遍身鳞片晶白如玉，半斜着向天生长的双角有细小的分叉，似树枝又像玲珑的珊瑚，赫然是神话传说中龙的形象。

　　碧绿的眼睛睁得像盘子，颌下一颗剔透明珠，她试着用前爪去拨。

　　坚不可摧，无法撼动，它是和身体长在一起的，并且她下意识地知道，这是对龙族维持神性龙身最重要的东西。

　　她感到，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扶摇纵上青天，她从前可是连飞机都没坐过的。

　　刚才她眼里还十分高大的姑娘现在简直能一爪子捏起，欢子居高临下，姑娘面无惧色：“欢妹，你感觉如何？”

　　她反问：“欢妹是叫我么，你是谁？”

　　对方低眉盈盈一拜：“聂小倩。”

　　欢子大笑：“我还宁采臣咧！”

　　“宁采臣难道不是你先祖？”

　　“怎可能，他是蒲松龄虚构的。”

　　自称聂小倩的女子道：“欢妹何不变成人形，我们坐下慢慢说。”

　　欢子反驳：“我本来就是人。”此梦太过玄幻。

　　我本来就是人。此念一起，身体又发生变化。

　　先缩回去的是尾巴，一只脚爪直接消失，后肢伸展支撑起长条的身体，鳞片融化成奇异纹理隐入肌肤……体内灵力奔涌，浑身发热，她甚至能听到骨骼变换移位时令她惊恐又无比兴奋的声响。最后，一袭长及脚踝的黑发似有生命堪堪包裹住她□□的身体。

　　其实这些变化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她摸摸脑袋，角没了。摸摸脸，触手是光洁柔软的肌肤。

　　聂小倩一袭白衣古装，但显然不合任意朝代的形制，花纹繁复的裙，层层叠叠的纱……小倩脱下外衣披到她肩头——其实没什么卵用，因为这轻薄的外衣基本是半透明的，但它很长，下摆在地上叠了一层又一层。

　　欢子端着农民揣审视面前足足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美人。

　　小倩问她：“欢妹可还记得你家书房悬有一幅美女沐发图，是你祖上传下，画幅历经千年却光洁如新？”

　　“这不科学嘛。”她说。

　　聂小倩曼声道：“妾正是那画中人。”说着，她从宽大的袖子里抖出一卷画轴，将其展开，欢子看到记忆里人物的位置空空如也，只余一松、一水、云耳。

　　欢子再看眼前三维立体的聂小倩，觉得她和记忆里的画中美人毫无相像之处。

　　可能是国画太过写意了吧。

　　“……具体什么情形，我也不十分清楚，但妹妹莫要悲伤，我今后就是你的亲人。妹妹系采臣后人，我立誓守护宁氏子孙……”

　　欢子迷迷糊糊地听着，感到头重脚轻：“什么，你指哪个宁采臣？张国荣版的还是聊斋原著？说实话，我觉得聊斋里的宁采臣就是一傻……”

　　“放肆！”聂小倩厉声打断，指着她鼻子的纤纤玉指抖簌得如患了帕金森，“不肖的丫头，你怎可辱骂你先祖？”

　　欢子不为所动：“聊斋里那书生开篇扬言他终生不会再找第二个女人，一待妻子病死便娶了聂小倩，这也罢了，他又纳了个妾。况且说人鬼殊途，聂小倩身为女鬼是如何做到给活人生孩子的？yy也得讲常识。”欢子说着摇头，“真是毁三观呐。”

　　小倩红了脸，细声道：“那是世人乱传的，宁相公并非书生，乃是一名身怀法术的剑客，他将我从树妖手里救出，但我已经误了投胎的最佳时机只能进畜生道，我不愿做畜生，宁生便画了幅画供我栖身，直至今日。”

　　欢子若有所思：“原来宁采臣与燕赤霞竟是同一人……这个梦好离奇。”

　　小倩提醒她：“妹妹，这不是梦。我们的世界——用你们年轻人的话就是被一个突然降临的神话位面吞并，凡血肉之躯都因无法承受异世压力而瞬间化作齑粉。妹妹，你有灵魂，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你被选择了。其他人没有魂魄，他们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但我跟你保证，他们没有丝毫痛苦……”

　　欢子接话：“走得很安详？”

　　聂小倩含笑颔首，但很快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欢子耸耸肩：“你是说，一个神话世界反穿越过来，把我们的老家整没了。到底是不讲逻辑的梦，你前面又是法术又是畜生道，那该人人有魂儿才是，不然要这六道轮回做什么？”

　　聂小倩辩解：“我们那时确实是这样，但不知为何……天地间灵气愈来愈稀薄，不仅人间难觅神仙踪迹，妖魔精灵亦全体式微……渐渐地，人那一口气再也聚不起来，一死就散了……”

　　欢子四顾：“我一直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个纯物质世界，什么妖妖鬼鬼我是从来不信的。照你说，我们其实本就生活在一个神话的末法时代。”

　　小倩击掌赞叹：“妹妹真聪颖！”

　　欢子转身就走：“再见，我不想再听一个梦里的NPC胡说八道。”

　　小倩急道：“这真不是梦呀！”

　　欢子回头森然冷笑：“不是梦？那你怎么长得那么像我女神王祖贤？”

　　小倩哑然，一时找不到话来辩解，只得讷讷地跟在她身后。

　　欢子突然解下外衣，小倩立刻叫道：“妹妹衣裳穿好！”

　　欢子把衣裳叠吧叠吧，将两条长长的广袖缠在胸口，做成了一件总算不怎么透的抹胸长裙，小倩自然地取出一片洁白的手帕将她长得过分的头发束起。欢子摸到她的手，是温热饱满的触感。

　　她还发现小倩走路时平稳得过了头，身姿没有任何起伏，真真是在“飘”。

　　“小倩，你已经不是鬼魂，为什么还要飘着呀？”

　　小倩含羞：“我这个脚，走起路来不舒服。”她拉起长裙，露出一双她只在网上旧时社会照片里见过的“三寸金莲”。

　　“我生于南宋，妹妹，你知道的，那时的女子都要都要缠足。”小倩艳羡地望着欢子踩在沙滩上的，一双美丽绝伦的天足。

　　怪不得小倩要穿这么长的裙子。

　　欢子不解：“即使再世为人，仍然要受前世残躯的束缚吗？”

　　聂小倩将画轴藏纳回袖中：“我的真身，是这幅画。”

　　欢子似懂非懂：“哦，你是画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