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游鱼 ...

  •   挚爱者关闭合一之门,挡住我的路。

      挚爱者用痛苦和忧伤打碎我的心。

      从现在起,我破碎的心要和我一起等在门口。

      只因他/她更喜欢心碎的人。

      ——Rumi

      _01

      昏沉的睡意燃烧着,它黯淡的火光熏烤你的肉//体,促使疲软的躯壳翻涌出炊烟般迷蒙的吐息。

      赤//身//*//体又伤痕累累的你如同顺流而下死在途中的鲑鱼,毫无声息地俯趴在由棉质布料流汇的脏污河流里。

      无论挣扎还是不挣扎,漫入口鼻的脏水总会是呛人又窒息的腥臊味,绽开于白皙皮肉上的瘀痕总会是鲜亮与浅淡的紫色与红色交替,束缚在脖颈上的项圈也总会是沉重的。

      有人曾满怀怜爱,一遍又一遍如同抚摸猫或者狗那样擦拭你乌发上的污秽,他或者是她,又或者用它来称呼更加合适,常常幽怨而嗔怪地教育你。

      「我是爱你的。」

      「如果我不爱你,我为什么要从福利院独独选中瘦小又不显眼的你?」

      「如果我不爱你,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金钱与精力去养育笨拙的你?」

      「如果我不爱你,我为什么要这么用心对待一无是处的你?」

      「除了我,被抛弃的你哪里还有别的去处呢?」

      「你为什么总是不能体恤这么辛苦的我呢?好孩子要学会报恩呀?」

      监护人惯常在施加爱的紧抱后,将失望倾泻在你身上,以若即若离的步调获取沉溺在恐惧汪洋中,只能死死握着这根救命稻草的你生涩而努力地迎合与讨好。

      爱是喜怒无常的伤害;爱是随心所欲的暴力;爱是撕心裂肺又字字珠玑的谩骂与赞美,它漫不经心地绕着心用力揉捏,直至挤压出啜泣的血后,才会满意地施舍贴近心的轻抚安慰。

      这是赠予你爱的项圈的监护人身体力行教会你的。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爱是永不止息。

      这是蒙受教会恩泽,虔信而怜悯的福利院教会你的。

      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撕扯着你,把在深埋于爱中的你割裂成两半,一半如风吹开爱的泥土,让你得以呼吸,却又带来切肤的痛楚,一半如水浸润爱的泥土,冲刷开不堪而刺目的丑陋真相,让如今的你窥上一眼就足以崩溃。

      于是你掩埋福利院有关爱的另一半,并恶狠狠地讥讽它的虚伪,遮蔽耳目转身去拥抱现实给予的残酷而锋利的爱。

      作出如此的选择事实上并没有使你的处境变得更好,也似乎没有使你的处境变得更坏。

      或许你只是如监护人所愿的那般,逐渐沦为袋子里反复游曳却逃不出桎梏的鱼,乖顺而安静地漂浮在世间了无生趣地活着。

      人无趣了,心就容易陷入回忆的衰颓里。

      在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唯一值得你伸手捕抓并含在泛苦的口腔里反复咀嚼地只有福利院的奶奶说过的一番话。

      她说,被欲念填满的人会得心灵的胃病。

      胃病具体是什么你并不了解,但是你知道吃喝玩乐是欲念,爱与被爱是欲念。

      被监护人深爱的你会这么厌倦、空虚和恐惧,想来也是因为得了胃病吧。

      可能是为了奖励你孤独地忍耐了这样的病痛那么久,福利院的奶奶嘴里普济世人的神终于怜爱了你一回。

      祂赠与了你一条同样被爱的阴翳填满,满到胀痛浮现在体表化作淤青与通红的鱼鳞,满到颤栗与恐惧充斥在泛泪的眼睛里化作没有一丝光彩的琥珀的伙伴。

      楼上传来的尖利争吵与女人的啜泣将你从酣睡中唤醒,你睁着无神的眼睛坐起身,在熟练地摸出压在污浊床单下的宽大衣物后,灵敏地钻进它的怀抱里,摇身变成你不习惯的人样。

      嘈杂噪音里伙伴吐出的泡泡是多么密集而急切呀,你光着脚在疼痛的余韵里一晃一晃地踱步到紧闭的房门前。

      笃信着你除了这里无处可去,将你遗落的心锁进爱的暴行里蹂//躏的监护人并不会把门锁得多紧。

      监护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会如回游的鱼那般再度返回。这个从来都不曾改变的情况使他心满意足。作为奖励,他会露出沁满爱意的咧笑讥讽你、殴打你并在你疼痛到蜷缩着呕吐时,才会揪扯起你的头发抚摸你、夸奖你。

      啊——伴随着过去的潮水裹挟着你旋转翻腾,蔓延在腹腔里的酸苦似乎又要攀爬到喉咙里涌溢而出。

      而唯一能抑制住腐朽灼烧咽喉的,仅有发色漆黑似灯下闪烁的鱼鳞,眼睛犹如浑浊黯淡的琥珀的伙伴咬着嘴唇,将怨恨如浮沫般倾吐的不甘模样。

      思及此,你的心不由地怦怦跳了起来。

      这种全身的血管都在歌唱的奇特振动让你好像一下子把监护人积压在你胃里的爱意释放了出来。

      于是,被困在狭窄空间里的蝴蝶终于得以展翅腾飞。

      小心翼翼的它们扑棱着与这个世界产生摩擦,由此产生的微弱气流使得名为爱的胃痛所赋予的沉郁也被减淡。这样的体验给了你一种你似乎还在呼吸的错觉。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你都得快点游曳出去,寻觅同样饱受爱的胃病折磨、名为羽宫一虎的同伴了。

      _02

      乒铃乓啷、乒铃乓啷、乒铃乓啷——

      又是什么东西和这个家一样变得支离破碎,扎手又无用呢?

      青紫与血红是“殴打”这条可恨又贪婪的千足虫在敏感的皮肤上常年吮血啃食的痕迹。

      被父亲的巴掌掀翻,滚烫而刺痛的手印绽开在脸上,绽开在一片眩晕的金星里,绽开在视线里全然是模糊不清的扭曲面容中,绽开在母亲越发绝望而尖利的哭泣里。

      爱是破碎的、母亲是破碎的、孩子是破碎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破碎的。

      在割得人浑身是血、浑身是伤的破碎里越发完整而饱满的,只有这个名为父亲的暴君耀武扬威的自尊心以及旺盛的管教欲。

      将他与母亲视作蝼蚁与累赘的父亲心满意足地宣泄完咄咄逼人的怒火与不满后,终于嗤笑着短暂平静下来。

      自顾不暇的母亲厌倦地扫过他一眼,将家用医疗箱递给他之后,便沉默地打扫起一地狼藉。

      在一次又一次父亲带来的浩劫里,变得同样残缺而沮丧的她已然无力也无心挤出更多的精力去照料伤痕累累的他。

      此时此刻,充斥着叹息与泪水的污浊空气挤占了整个厅室。它霸道地掠夺走所有喘息的氧气,与鼻子里铁锈味的血一起堵塞着羽宫一虎的呼吸。

      这灰蒙蒙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窒息氛围,迫使他为了求生而选择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逃离。

      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如同秋天干瘪的树叶那样蜷缩在公寓顶层鲜少有人经过的、死气沉沉的楼道里。

      令人恼怒的委屈以及软弱的恐惧盈溢在充血肿胀的眼眶里,羽宫一虎神经质地掐着自己的脖子,试图止住身体因抽泣而发抖的狼狈模样。

      他怨恨自己的无力、怨恨自己此刻的丑态、更怨恨完全舍弃父亲与丈夫的职责,背叛他与母亲,导致一切都变成了一团糟的父亲。

      明明他和母亲什么也没做错……

      什么一家之主、什么优渥的生活、什么疏于管教……分明就是那个男人拿他们出气的借口。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的男人的错……!

      为什么父亲偏偏会是他的父亲?

      为什么偏偏是他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

      寻觅不到原因的他,只能把错误归结于最显而易见的加害者与关联者身上。

      得不到解答的他,只能把所有割唇裂舌的痛苦质问搁置在无人问津的寂静里发酵。

      吱呀——

      木门生锈的门轴发出陈旧的嘶哑。

      顺着这股苦涩气息而来的金鱼推开楼道的门扉。

      立于微光中飞舞着的灰尘里,你如同死去的幽灵般一眨不眨的凝视落到了下意识用手臂挡住了脸的羽宫一虎身上。

      铭刻着模糊姓名的金色狗牌镶嵌在束缚你脖颈的棕色项圈上、不合身而显得松松垮垮的长衬衣飘荡着划过擦伤累累的小腿——这奇怪到甚至让人有些不安起来的奇异打扮再配上你那张挂着风一吹似乎就会消散的僵硬笑容的苍白面容和沁墨的无神眼睛,偶尔会使得羽宫一虎失礼地觉得你像是恐怖片里爬出来的鬼魂或者玻璃柜里被粘合起来的玻璃娃娃,诡异的精致下掩藏着没有灵魂的空洞。

      被人打量着此刻格外不堪的落魄状貌,理论上,对他人视线与评判敏感的羽宫一虎会感到被冒犯、被刺伤和被瞧不起的尴尬、窘迫以及恼怒。

      但——也许是你与他一样总是伤痕累累,甚至比他看起来更糟糕的状况,让他对你升不起也做不出警惕而伤人的情绪与反应,去刺伤并驱逐对比之下,无意间给了他卑劣安慰的你;

      也许是你的目光不像那个讨厌的男人那样居高临下,宛如他是见不得人的污点,而仅仅只是如同镜子一样忠实的倒映他的惨状,予以总被忽视、总被压抑着的他一种被关注、被在乎的诡异实质感。

      或许是你总能在搅得人头疼欲裂的破碎声里,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让他稍微能够在死水里喘息。

      又或者什么理由都不重要。

      这种种他理不清的思绪滚作的凌乱毛线团,仅是他独自溺亡于暴力的汪洋时,不甘地扑腾着想胡乱抓住什么的细碎产物。

      它们纷纷扬扬坠落在心里萌芽生长开花的结果就是——羽宫一虎并不排斥你,甚至总是怀着一点儿捉摸不透的殷殷期待希望你能出现。

      比眨眼更快牵动神经的是在空阔的楼道里近乎失真的、回荡着的声音。

      你了然地点了点苍白的嘴唇,说:“一虎,你又犯胃病了。”

      “需要我帮帮你吗?”

      奇怪而意味不明的话语不是第一次从你口中飘逸出来。

      初次见面的时候,你紧紧地扣着他反击的手,不顾他的挣扎,以逐渐升温的目光与粗糙的手细细地勾勒他发红膨胀的脸颊与气恼惊怒的神态。

      好一会儿,你像是从中确定了什么,满意的浪潮为你那双把黑夜揉作瞳仁的眼睛缀上了星星。

      你如同每一个终于从天空回到了地面的人那样长舒了一口气地问他:「你也得了胃病吗?」

      时至今日,并没有患上世俗定义的胃病的羽宫一虎还是不明白你反复咀嚼的「胃病」意味着什么。

      可不是瞎子的他能清楚地看见你因此、也因他而生的欣喜与期待。

      这点儿在他灰暗生活里难觅的积极情绪点燃了一簇明亮的火花。它缭绕着他,把他含在喉咙里的反驳与疑问烧成了灰烬。

      他怯懦地恐惧「否定」会带来他无法预知、也难以接受的风险。于是他咽下了拒绝的答案,沉默地纵容这个病发生在自己身上,并狡猾地以此从你那获取更多他想要的温暖。

      于是,明知欺骗是不对的,他依旧还是点头了。

      紧张促使唾液在口腔分泌的更猛烈,得依靠不断地吞咽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在你面前露出更多丑态的羽宫一虎沉默地低头,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地闪烁着。

      他的视线在脚下灰黑色的台阶上不断游移,却始终不敢真正地落在你身上。

      一虎在这一刻似乎成了随时都可以接受你审判的罪人。他为了减轻你对他的惩罚与责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摆出了这样惹人怜爱的、引颈受戮的姿态。

      很可爱。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肚子里的蝴蝶才会一见到一虎就开始挣扎,然后把胃和心脏都搅动得鼓胀跳动起来吧?

      饱受爱的胃病折磨的一虎,和你一样都是泥沼里随时都会溺死的金鱼。

      想要呼吸,想要获取生存的氧气,就需要排除挤占胃袋的多余爱意。

      最轻、最不疼的做法,果然还是那个——

      你把赤裸的双足踩在他的鞋子上,整个人如同轻盈的鱼一样游进他的怀抱。

      在一虎震愕地瞪大湿润的琥珀眼睛时,你学着监护人的做法,用力地摁搓着他脸上的伤口,促使他吃痛地皱起整张脸。他刚张开口想倾吐什么的时候,就被你如同无骨蛇一般的舌头堵住了嘴。

      一虎破损的口腔内壁渗着铁锈的芬芳馥郁,你虽然是专注捕捉血蜜的蝴蝶,却并没有那种美丽生物的温柔。你的舌尖无情地挑破皮与肉绵软的抵抗,吮//吸并加重他在殴打下不小心咬出来的伤口。

      他僵硬着后缩的粉色舌头和它的主人一样因为疼痛而颤动。可即便如此一虎却始终没有推开你,袒露你之前所见过的、被冒犯的怨恨模样,甚至在你抽离舌尖的时候,他软软的舌头还带着些许讨好意味的挨蹭到加害者身旁摩挲。

      你略微不解且不满地眯起眼,手更加使劲地揉摁他藏在衣物下面被暴力催熟绽开的淤青。

      疼到打了个机灵的羽宫一虎似乎在这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你在做什么,像是血液在水池里晕染开来的淡粉色从他白皙的脖颈气势汹汹地一路攀上了他俊秀帅气的脸庞。

      虽然早熟的他的确从同龄的男孩子们嘴里听过不少流里流气的调侃与嬉笑,也从外皮花花绿绿的CD和杂志里迷蒙地了解一些男性与女性之间暧昧而亲昵的交流,但是这不意味着初吻和童贞还在的他被突如其来的亲吻砸的蒙头转向时,还能做到应对如流啊!

      女孩子的嘴唇好软、嘶、好痛……!……不对!

      太快了!

      你们甚至连朋友都还不算吧!

      为什么你们在亲吻啊?

      而且你应对所谓「胃病」的做法有哪里不对吧?!

      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的羽宫一虎无措而慌乱地挣扎了起来。

      见状,你心满意足地张开牙齿狠狠地啃咬他敏感的、游曳着闪躲的粉色珊瑚,直到你们交换着氧气的狭窄河道里都徜徉着赤红的水液,直到他疼痛到把你推开,直到他捂着嘴格外不解、委屈、害羞又生气地看着你。

      人的舌头上存在许许多多的感受器,这也意味着它对外来的刺激格外敏感。讨厌的亲吻以及痛楚向来都是最能引发反抗的刺激性易燃燃料之一。

      你很喜欢这位同伴。

      因此,你庆幸于一虎能做出正确的反应。

      如果这种方法不奏效,不足以让一虎怨恨、抵抗、讨厌的话,你要帮他掏空胃袋里囤积的、爱的淤泥,就只能遗憾地采用更加激烈而疼痛的做法了。

      羽宫一虎狼狈地捂着脸,激荡的情绪与行为促使挨了混账父亲几拳隐隐作痛的鼻腔再度开始止不住地沁血。刺目的鲜红濡湿了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口腔和他震荡混乱的脑海。

      再度被揭开的不堪以及期待被打破的失落与气恼,让刺痛的眼眶酸楚起来,羽宫一虎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和呼吸似的张了张嘴。

      纷繁错乱的思绪里没有一条可以说服自己你不是故意如此的他,此时终于战胜了不安的犹疑,抬高了声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撑起身体,把手上沾染的灰尘与血液随意地抹在了衬衣的下摆上,然后在来回观察了一会儿自己洁净的双手与他脸上的表情之后,你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你用一种异常甜蜜且愉快的语调回答他,“我想让一虎能够呼吸。”

      所以说,这种奇怪的回答根本就没办法让他理解你的逻辑啊。

      与你的沟通再一次出现障碍的羽宫一虎除了感到被戏耍的恼怒之外,心里翻涌的更多是莫名的沮丧与酸涩。

      轻浮、随便、过分——

      这可是初吻啊,完全没有罗曼蒂克的氛围,也完全没有慎重的考量……

      而且还搞成这样……难不成所有得了「胃病」的人,你都会那么对待吗?

      想到这,委屈的泡泡在羽毛所掩盖的脆弱心脏上一个个炸开。他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早就知道你是一个怪胎的情况下,还总在期冀一些有的没的。

      你带给他的不确定性以及极有可能再度被伤害和抛弃的未来如同随时都有可能被引爆的地雷,恐惧受伤以及此后更加深重的寂寞孤独的羽宫一虎在焦躁的挣扎里几乎想要再度逃走。

      如果不是你又一次地摁住了他,把他压倒在冰凉的地上的话——

      下坠的气流托起的灰尘在光线下震荡而闪烁,它们纷纷扬扬像是涩谷冬日的雪一样洒落在你被光抚过的黑发与脊背上。

      你轻易地瓦解了羽宫一虎死死捂着口鼻的姿势,以捧着宝物般的轻柔力度抬起他被残阳血色涂抹的脸,宛如一位虔诚的信徒那样——

      以啄吻拭去鲜红,抹除他的狼狈,以刺痛归还纯白,平静他的焦虑。

      此刻,漆黑蝴蝶的羽翼终于完整,你们纤长浓密的眼睫扫过彼此的眼睑,紧密相贴的额角、鼻子、嘴唇以及身躯一点点地生长抽芽出震颤灵魂的触感与温度。

      你弯起眼睛流露笑意、颤动沾染鲜血而显得妖异的嘴唇去呼唤同伴的韵律是鼓槌,把羽宫一虎的心捶打得砰砰直跳。

      这奇怪到任何一张CD、任何一本杂志都没办法参考、完全无法预料的情况本该如同放大镜一般放大他的不安,但你的举措强硬打散了他的纠结,只余留给他压抑不住的局促与紧张的吞咽。

      你完全不害羞地袒露心声,甚至比数学老师宣布公式定理时更加笃信而坚定地陈述着,宛如你此时的话语就是亘古不变的至理名言。

      你说,一虎,你是泥水里翻起肚皮,得了胃病的金鱼。我是袋子里只能依靠你的吐息去呼吸的金鱼。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我们都是金鱼。有能力翻身掀起气流的你是我的同伴。同伴理应互相帮助,所以别害怕,如果你没办法呼吸了,我会帮你的。

      流窜于唇齿之间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疼痛的铁锈味随着这番话也变得惑人起来。

      「只有」这个词意味着偏爱、意味着独一无二,意味着唯一,它对于缺爱的孩子来说,比世间任何宝物、任何承诺都要更有诱惑力。

      也许羽宫一虎真的孤独太久了,真的太渴望被真心相待了。

      哪怕这段关系从萌芽起便长着不正常的枝丫,哪怕你总会以疼痛的亲昵迎接他,但是即使他大部分时候没办法理解你的言行,即使他狼狈不堪,即使他失魂落魄,也从不嫌弃他,而是垂下眼睫以异常宽容的姿态倾听他、包容他、接纳他的你,使得他乐于闭上眼睛催眠自己,心甘情愿奉上自己。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你没有背叛他,而是选择了他,所以与众不同又如何?反正家庭破碎的他也没正常到哪里去。

      没错,你和他是朋友,是绝对不会背叛彼此的同伴,这可是你许诺的,对吧?

      他紧紧地攥着你的手,幽幽地想。

      _03

      流里流气,惯常喜欢在电玩游戏厅挥霍时间的顺平深深觉得今天真是晦气。

      钱包似的小弟一虎不给他面子败他游戏兴致已经够让人不快的了。结果,还没等他好好教育一虎那小子一番,让这个不懂眼色的跟屁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乖乖把钱上供,就倒了八辈子大霉,碰上了个不好惹的臭小子,白白挨了一拳。

      顺平脸色阴沉地撇了撇嘴,呸的一口把混着唾液的血水连带着不爽抛掷到地上。

      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弟跟鹌鹑似的畏畏缩缩缀在他身后,见他心情不好更是噤若寒蝉,生怕触他霉头。

      妈的,好在他撤得快,伤得不重。那个跌了他顺平面子的臭小子,他记下了。他迟早会把这笔账讨回来的。

      至于羽宫一虎?呵,谁叫这个钱袋子蠢且不自量力,活该他挨这顿打。

      反正之后只要给点好颜色,这个跟屁虫又会唯唯诺诺地回到他们这边,继续供他们勒索压榨的吧。

      他满含恶意的思绪刚浮出心头涌溢到脸上构成一个扭曲的笑意,就被身后的惊呼以及迎面而来的拳头以疼痛中止。

      顺平和他的小弟们七零八落地像是被人砸烂在地上的相框、又或者是翻滚的陀螺那样狼狈不堪地旋转栽倒在了涩谷粗糙且泛着难闻气味的柏油路上。

      一双指甲圆润的、纤细的手扯着顺平的头发把他拖拽起来,头皮似乎要被撕下来的尖锐疼痛让他不自觉地四肢扑腾起来。

      或许是嫌弃在空气里他挣扎游动的幅度太大,手的主人苦恼地眨了眨眼,碰的将他狠狠摁在了地上摩擦。

      一时间,顺平的脸就好像砧板上被剐蹭掉鱼鳞的鱼一样,麦黄的皮肤不断破皮渗血,疼痛与恐惧使得他放弃了膨胀的自尊,开始哀求与求饶。

      对方含糊不清的话语使得你失去了耐心,你揪起手下面容不堪、眼神畏缩、还吵闹聒噪的东西,再度打量起来。但不管你怎么看,完全没有反抗精神,轻易便屈服的他们都只是鱼塘里劣质的饲料。

      你是不介意好不容易脱离胃病源,然后和母亲一块搬家到了别处的一虎为了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而扩展自己的游曳空间啦。但是——本来胃病就没好全,还胡吃海喝,吃得还是这么不健康的垃圾。一虎的胃病可是会复发的啊?

      爱这种污浊的感情比泥潭里的污泥还要黏稠深重,只要品尝一口,嘴里就会沾上那股不好清理的酸苦滋味。

      劣质饲料能够供给的就是这么没营养还恼人的玩意儿。

      虽然难得硬气的一虎很有自己主见地反驳你说他们不是鱼饲料,又委屈地向你抱怨,你最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变短了的可爱样子让你有些欣慰和高兴,但是你果然还是没办法认可他们是金鱼的看法啊。

      在你看来,劣质饲料就该有劣质饲料的样子,乖乖回到脏水沟里不好吗?非要毒害你的金鱼同伴。

      既然他们这么不知好歹的话,你也只能用爱意对付爱意,把他们彻彻底底变成没法释放爱意的废料,再也没办法蹦跶着跃进你好不容清理得稍微干净一些的一虎的胃袋里作妖。

      你歪了歪头,轻快地勾出一抹僵硬的微笑。

      这点恰好是被爱浸润过的你最擅长的。

      柔软的耳朵被重击时,脑袋就会灌水一样把金星绚烂的眩晕、极速的耳鸣呼啸和此后令人畏惧的剧痛与寂静一股脑地送给受损的耳朵。

      神所言明的放置灵魂于其下的胸口肋骨被用力踢打时,骨头喀嚓喀嚓的疼痛声音与酸涩燃烧整个胃袋与食道的呕吐携手同行。

      后腰被击打时,内脏破损流血的酸楚会让所有存在都变成蜷缩的虾米,一时半会都爬不起来。

      你把瘫软在柏油路上如同烂泥般的劣质饲料堆叠成生日蜡烛燃烧的静态模样之后,满意地拍了拍几乎要昏死过去的、叫做顺平的废料,语气平和地说:“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哦,顺平君。聪明的你也不想像今天这样满满地被爱吧?”

      你还记得自己是来帮助你的伙伴的,所以不能带来麻烦,所以不能提及一虎的名字,所以要处理得利落一点,掐灭唯唯诺诺之下所有不甘的火光。

      流浪的孤儿擅长抱团取暖,也擅长结伴报复,但是这并不是没有办法瓦解。一切乌合之众的团结本质上为了谋求自私的生存,因此威胁到这一根本诉求后,无论是什么行径都得叫停,并为之退让。

      一点点被摁进爱的泞淖里的你实在是太清楚这种不安的失控可以造就怎样不敢轻举妄动的挣扎、忧惧与谨慎了。

      毕竟——本来就一无所有了,总不能连苟延残喘的活着都被剥夺吧?我说的对吗?可怜的顺平,可怜的饲料们。

      正好今天是一虎的生日,除了这个礼物之外,剩下更有实质感的东西也从这里获取吧。

      作为节省又擅长变废为宝的好伙伴,你心情愉快地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把对方身上唯一顺眼的耳饰扯下。

      接下来就是寻觅着游鱼活动的轨迹去找你心心念念的伙伴啦!

      ……

      结果,洄游的路尚未游曳完,你就迎面碰上了兴致冲冲、眼睛似乎拂去了迷雾而越发明亮的一虎以及同样兴奋而轻快的黑发虎牙的小狼。

      果然,远离劣质饲料之后,眼光会变好啊。

      一虎这次的选择似乎还不错。

      看着一虎的表情由惊喜变更到担忧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

      发现想要奔向你的他被身后目光警惕的小狼谨慎地按住,你不由再度肯定自己之前行为的正确。

      你朝挣脱了小狼的桎梏和呼声,一刻不停地向你奔来的一虎晃了晃手中声音清脆悦耳的耳坠,格外高兴地说:“生日快乐,一虎。”

      一虎是不会轻易抛弃将他从爱沉重黏腻的泥潭里拽出,且给予了他空寂的心灵以栖身之所的伙伴的。

      在这一点上,你也是如此。

      在名为爱的阴郁死水里,只要他还是游曳着挣扎着的金鱼,你就不会离开他。

      _04

      银针裹挟着艳红、渗血的肿胀与阵阵蚂咬般的疼痛穿透左耳被揉薄的耳垂。

      事实上,被迫在父亲强加的痛楚里爬摸打滚的羽宫一虎并不是喜爱这种令人蹙眉难耐的感觉的受虐狂。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就好像一直以来都漂浮在天上的风筝终于可以回到地上,不用再为那细细的、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的风筝线而忧虑那样,风拂人动时,轻轻作响的铃铛耳坠的重量以及随之而来的疼痛不仅让这份用心的赠与更有实质感,也使得笼罩在他心头总是挥之不去的不安阴霾逐渐淡去。

      置身于如今像是浸润在一个漫长美梦中而显得格外轻快的时光里,他常常会不自觉地用手背蹭过镀银铃铛光滑微凉的外壳去确定什么,并因这份独特的礼物以及它背后的于他而言格外独特的你而雀跃起来,露出一些会被东卐的大家调侃的笑容。

      不过,也总会有些不长眼的混账在他面前乱晃,打断他愉快而难得的闲暇。

      在那场场地牵头、他们一块儿动手,极尽肆意放纵、自我得到极大舒展与释放的燃烧之后,殴打在当下的境遇里已经不仅只是为了自保而实行的不得已手段,更多时候,它还变成了羽宫一虎发泄不满与不快的便利途径。

      发生这样可怕的变化其实并不奇怪。

      毕竟,它出现在他身上本就有迹可循。

      暴虐而冷漠的父亲率先以身作则,他以管束为由随意伤害他人的残酷姿态早就给羽宫一虎开了个坏头。

      而对他的教育并不上心的母亲也同样如此。被支离破碎的家庭折腾的精疲力尽的她根本不会告诉并教导他——仅因心绪被扰乱,就恣意挥舞拳头的做法是错误的。

      于是,双亲的漠视与伤害缠绕着结成了束缚羽宫一虎的厚蛹。为了不死在茧壳里,他只得凭借炽烈的火光、汽油奇异的味道以及平常总是居高临下,瞧不起人的混球脸上的畏惧与求饶来获取痛快的蜕变与新生。

      无节制的暴力曾让他下坠、下坠、下坠,直至险些死于父亲泥淖般挣脱不去的伤害以及母亲无声的漠视里,但现在,情况早就变了,无节制的暴力让他膨胀、膨胀、膨胀,如同浮沫涌出水面,却不知道泡沫越过水天的界限就会迎来一触就破的危险。

      连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那个夜晚并未全然烧却父亲深深缝合在他心底的阴暗,而是让它以另一种扭曲的姿态生长显现在开始变得残忍起来的他身上。

      可惜的是,这个时候的他还没真正意识到迷失了道德边界、并不能好好把握善恶以及责任分量的自己和那些浮沫一样岌岌可危。

      所以,这时候的他也同样无法理解为什么隔着以倒塌的机车和混球们的啜泣为柴薪熊熊燃烧的橙色火光里的你眼神会一下子变得空洞而陌生。

      那一瞬间,似乎连温暖的火焰都没办法捂热润红你的苍白。

      你看着他,却又不像是在看着他。

      你越发迷离恍惚的视线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一个令你恐慌的、缝合了他人面容,生着两个头颅的怪物。

      或许他不该开口的,或许他至少不该在你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或许他应该继续装乖,继续垂着圆滚滚的无害眼睛,保持弱势的姿态博取你的怜悯与怜爱,或许他应该继续寻着过往的经验,撒着娇含糊地蒙混过关,但是那一刻你的目光如同切肤的刀刃,直直地刺穿了他,让他恍惚间以为心脏真的受伤到血流不止。

      这难以忽视的疼痛使得他不想再去伪装自己。

      原形毕露地接受你的审视也没什么的。

      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他已经在那场大火里重获新生了。

      你会像之前那样接受他的吧?

      你可是承诺过的。

      羽宫一虎眼神闪烁地咬着嘴唇,他不断地在心底重复着这番话,自我安慰着实际上心绪并不镇静的自己。

      不过,人内心所预设的接受值以及藏在其下的隐晦期盼永远不那么如人所愿。

      羽宫一虎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如同羽宫一虎以过了头的热情去关注你,你对待境遇类似,却比困于袋中裹足不前的你,游得更远,一身剐蹭开来的鱼鳞下藏着还没有彻底丧失的、对于爱这一泥潭的憎恨与反骨的羽宫一虎也是如此。

      因而,你知道他结交了什么样的存在,知道什么样的存在不会诱发他胃病的再一次发作,知道谁才会真正蛮横地以行动予以他粗暴的爱。

      于是火光之下,一虎的面容在机车噼啪作响的呜咽以及事实上并没有真正拿爱的淤泥去填塞他的存在的衬映下被他丧失了同理心以及道德边界感的伤害逐渐扭曲。

      他俊秀面容上的层层鱼鳞像是秋叶枯藤一样以恐怖的姿态脱落,裸露出来的部分并不是人温暖光滑的皮肤,也不是鲜血淋漓的皮肉翻滚,而是监护人狰狞而讥讽的笑容。

      世界在这一刻天旋地转,你的脑子好像被人恶意地搅弄着,一片昏黑的混乱里不适的眩晕与冲击绽开成记忆里那些令你作呕的爱意。那些漆黑的花狞笑着张开污浊不堪的口器把一虎与你曾经的种种过往啃噬再吐出,吐出的脏污化作沉在泥淖翻腾着下坠的金鱼,它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逐渐黯淡,它琥珀色的鳞片不再鲜亮,它游曳摇摆的尾巴变成了沉重而锋利的双刃刀。

      你触摸它,得到的不再是放松的呼吸,而是更勒喉的窒息与伤痛。

      此时此刻,被背叛的愤怒远不及负罪感以及折磨的人想要呕吐的不解、荒谬以及似乎要把你整个浸没的绝望深重。

      它们如同狂乱的潮水裹挟着你迎向疯狂激荡的怀抱,致使你迫切地想要从一虎身上割除监护人嘲讽的面容。

      于是,你做出了令你后悔不已的举动——

      你以残暴的爱去爱一虎,你竟然使用了你最讨厌、最憎恶的爱去拉扯本就不堪重负,饱受爱的胃病摧折的伙伴。

      一虎绽开着熟悉青紫的肿胀脸颊上浮现的、如同面对胃病源时的恐惧加剧了你的崩溃。

      你不该爱他的。

      你从来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深地意识到你在被泥沼同化。

      是你自以为是,是你疏忽错漏,是你不该自顾自地把他视作伙伴,然后把身上感染的、爱的病菌传染出去的。

      明明肮脏不已的你已经不配再被称作为金鱼了。

      愧疚与懊悔,痛苦与绝望,搅拌在一起化作了你发涨发红的眼眶止不住的眼泪与神经质般无法停下的道歉。

      你狼狈到仿佛被世界舍弃凄惨模样,冲淡了你失控的暴行所带来的恐怖,浑身上下都被疼痛滚烫的温度所灼伤的羽宫一虎怔怔地看着你。

      理论上,比任何人都认可「人都会背叛,在背叛之前率先背叛与离去,才能不受到更多心碎、失望以及伤害」这一观点的他最厌恶伤害自己的霸凌者。

      他本该在预见伤害之时,便率先以伤害保护自己。

      他本该在预见被抛弃的未来之时,便率先以抛弃保留自己,如此才可让自己不至于沦落成真正的丧家之犬。

      他本该撑起身体,站起来,让愤怒流溢于眼睛掩藏失落与受伤,去质问你,去与你决裂。

      他本该如此的。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被揍的人明明是他,作为加害者的你却比他更加崩溃,更像是被背叛、被伤害、被打击到的那一个。

      这不该再花费在伤害者身上的心力与昭示着在乎的困惑让他陷入了犹疑的漩涡寸步难行,迟迟做不出理智给予他的明智判断。

      似乎每一次碰到有关于你的事,事态总会失控到他没办法很好地应对和处理。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是你做错了什么吗?

      这一刻,羽宫一虎仿佛坠回到了第一次被父亲暴力相对的记忆里,迷茫与无措促使他下意识有些怯懦地疑惑着。

      也许是过往的情谊在作祟,也许是东卐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伙伴理念在回荡,就像过去为了说服脆弱又怕寂寞如同可怜虫一样的自己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而费力寻觅借口那样,他甚至在试图说服自己,为你挑选一个合适的借口。

      ……疼痛、啊……对了,你执着于疼痛。你奇怪的亲昵从来都是以痛楚为引子点燃的。一定是这样的!……没有怎么体验过正常人际交往的你只是不知道正常人在情感交流时的准确表达……一定是这样的吧?

      敏感的他努力地忽略一种浮上现实水面的不安可能——你失常的表现是源于接受不了他悬浮、残酷却又活得格外畅快的姿态。

      怎么可能呢?对吧?你可是连他最狼狈的模样都能包容和理解,没理由现在刚强帅气的一面就会被弃之如履吧?人们不都喜强厌弱吗?

      然而,你迷茫而忧伤的疑问以及近乎是预示了一个可怖选择的回应击破了他粗糙的、想让你们回归常态的粉饰。

      你发涩的嗓音似乎是从天际传来的。也许是天空过于宽广,你的问题最后是以一种缓缓地犹如发飘打旋的落叶般的姿态划过了他的耳畔。

      你说:“为什么?一虎不反抗了呢?”

      羽宫一虎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他张了张口,意味不明的呢喃含在唇齿间却始终引而不发。

      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发泄、很无助又很难过?

      可,居高临下宛如怜悯的回答难道会让你好受吗?

      因为你有那么一瞬间唤醒了我的阴影,而我却和过去一样毫无长进,像个笨蛋和懦夫似的动弹不得?

      说不出口啊,少年人强烈的自尊以及隐秘的私心促使他对于自己的软弱保持缄默。

      因为你似乎觉得伤害也是爱的实质表达与延续,因为我在乎你,我在乎你对我的看法,我想让你能完全地接受我。

      好轻浮、会不会太随便了……你会喜欢吗?

      种种谨慎的思量紧绷如线是因为什么呢?

      要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不如想象预演过数次之后,可以达到的流畅与轻易。尽管有些难为情,但是学着像平常一样状似轻快地笑着,圆润的眼角与柔和的眉梢都洋溢着无辜与破碎感的羽宫一虎回答你:“因为我想让你高兴。”

      “像这样。”他小心翼翼地贴近你,留下一个轻柔的、拭去泪水、湿润干涩嘴唇的吻。

      “像这样。”他皱着眉,忍耐疼痛与寒冷的瑟缩,脱下特攻服的上衣,解开白色的衬衣,袒露晕开青紫与淡淡擦伤的皮肤。

      “像这样。”他伏低身体,牵起你的手,任由你轻易便可激起他一片颤栗的冰凉指尖游曳过他脆弱的心脏、咽喉以及跳动脉搏的脖颈。

      你突然间又想要哭泣了。

      一虎的善意以及讨好唤醒了你刻意掩埋杀死、为了能让自己过得好一些,不会再被监护人粗暴地去爱的、卑微的自己。

      爱是什么呢?

      你的经历曾恶意盎然地告诉你,爱是暴力、爱是伤害、爱是无止尽的折磨。

      所以,深陷泥淖的你才不能想起爱本来应该是充满希望与期待的恩慈。

      所以,你才如此恳切地希望一虎回击你,憎恨你,舍弃你。

      所以,你才只能露出惨淡的笑容,逼着自己狠心地拒绝你一直渴求的。

      对不起。

      你其实是很想成为一虎真正的同伴的。

      但是你已经丧失资格,沦为了不齿的污泥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你所试图坚持的、你所试图保留的和你所试图保护的,最后又会变质成什么呢?

      _06

      黑暗有时是一条满是腥臭的血河,除了已经彻底麻木的、除了已经完全腐朽的、除了已经永远死去的,没有生物能在其中长久栖息。

      昏昏沉沉地浸润在它深不见底的河水里,你的意识仿佛水中试图游走的泡泡不断地挣扎着上浮,却总在接触到清醒这一遥远的水面之前被潜意识里不愿苏醒的软弱所无声地吞没。

      但是让你陷入寂静与黑暗里的人,也许是痛恨你沉默的逃避,于是他以束紧于苍白脖颈、内刻着不平字符的项圈去呼唤抽空氧气并显现出红痕的窒息来迫使你睁开双眼,迫使你一如过往那般注视他。

      生物濒临死亡之时,挣扎乃是本能。然而,由自私的基因所构成的生物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和某些特定的存在面前却能以不可思议的勇气与近乎纯洁的赤忱为之违背自己求生的天性,忤逆自己难驯的本能。*

      上翻的眼睛尽管无法凝聚目光,可匆匆一瞥也足够使你意识到面前两年未见,发生了巨大形象转变的人是谁——

      羽宫一虎。

      长大了一些的羽宫一虎。

      可是,岁月似乎并没有改变他的本质,而是加重了爱的苦难于他的伤害。

      无论是展露在外,更加近似于金鱼成熟后的瑰丽外形,还是其由于畸形的生长而更加痛苦破碎的内在,都在昭示可悲的事实——明明你才是被扎紧袋口,无法喘息的那一个,但事实上,如今双眼空洞,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的羽宫一虎比起你,更贴近无法呼吸的绝望。

      这样的发现使得一种隐秘的悲哀与预料之内却依旧鲜明沉重的欣喜、痛苦以及复杂犹如石子落入湖水震起一波又一波涟漪那般从不知廉耻地歌唱着爱意的心脏一路蔓延至你的四肢百骸。

      「他依旧是那条令你怦然心动的金鱼」

      你停下了无意义的反抗,垂下双手任由沉溺于泥潭更深处的金鱼伙伴以迟来的否定与憎恨获取解脱。

      或许是羽宫一虎已经在那场血夜、少年院摧折的时光以及如今的堕落里尝过太多不亚于割唇裂喉的残酷,他的心拂去了过去所遮盖的轻柔羽毛,变得更加敏感诡谲且冷硬疯癫起来。

      你的挣扎会招致从他心底里流出的怨恨,你不反抗的平静与温顺同样也无法让他满意,甚至还会引来他燃烧得愈发凶猛的不满与忿愤。

      搞什么啊?用这样的眼神、用这样的姿态地对待他,不就显得他才是任性又无理取闹的那一个吗?

      脸色如风雨欲来的阴天般越发阴沉的他面无表情地放松了施加在自己不知道发什么疯特地定购并扣在你脖颈项圈上的力度。仍然停留在胸腔里的不愉让他发泄似的用力狠踢身下一摊烂泥般抽搐溢血的监护人人椅。

      现在直接杀了和他的双亲一样冷血无情,毫不犹豫地就转身背叛和抛弃的你也未尝不可,但是他一点也不想让你那么轻松地就迎来结束。

      凭什么践踏了诺言,践踏了他满腔心意,践踏他近乎放下了自尊,宛如可怜虫似的讨好与挽回的你可以露出释然的神情,他明明因为你的错误而痛苦不堪!

      你逐渐不再涣散的眼眸、伴随着咳嗽的呼吸以及项圈松开滑落时皮肉凹凸鲜红的ハネミヤ カズトラ的印痕点燃了翻滚在他心脏上的莫名焦躁以及因此而更加强烈的不快。

      这种急切需要宣泄、需要压抑,需要转移什么,好让你带给他的微妙失控感消失的激烈冲动敦促他摩挲起收在袖口里的老虎钳。

      他要剥掉你的鱼鳞,他要伤害你,他要在你的痛苦里洗去不堪的屈辱,以此得到机会去杀死曾经恬不知耻地讨好你的自己,获得洗礼般的新生。

      ——你已经不再是他的伙伴,而是敌人了。

      ——伤害伙伴是不齿且遭人厌弃的,伤害敌人却是正当而正义的。

      他没有错。

      他的惩戒也绝对没有错。

      错的是你。

      一定也只会是你。

      积压了许久的不解、迷茫、难过以及被戏耍的愤懑早就在不见天光的噩梦里变质发酵成了膨胀而空虚的恶意,它像是一双无形而伟力的手牵引着精神状态早就岌岌可危的他实行了他本不该去做的恶行。

      为什么非得是手呢?

      你含在喉咙里的惨叫只炸响了一瞬,便被你以惊人的克制力与忍耐所吞咽。你渗溢着冷汗、失却血色的面容一如你所抛弃他的那一天那样,显露出了异常苍白与冰冷的色调。

      ……或许是因为十指连心。

      奇怪却能安抚他受伤内心的言语会骗人,看向他时包容且柔软的眼神会骗人,交换着血液与眼泪这两种宝贵液体的吻会骗人,但是——心会吗?

      发颤指尖上散溢的血液是心的啜泣,你也会难过,你也会痛苦,这一点是不会骗人的。

      但是既然你会,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难道你以为他不会吗?还是说以伤害和疼痛为爱的你只有这样才能从他身上压榨到快乐吗?

      太多太多的质问堆积在胸口,它们沉重的分量压得羽宫一虎在愈发浓厚刺鼻,令人难以忍受的铁锈味里喘不过气来。

      血的味道阴魂不散地勾起了你残留在他唇舌上的隐隐疼痛,浑浑噩噩的他甚至又一次开始软弱地在乎起一些已经没有意义且无关紧要的问题。

      明明他只需要紧握住他恨你这一点不放就足够了。

      人都会背叛,无论早晚,无论因由,他不会也不能再犯同一样的错误第二次了。

      但如果那真的是你爱人的方式呢?毕竟你从来就不算是正常的。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还不够丢人现眼吗?到了现在还要再寻觅借口吗?

      脑海里不断撕扯着羽宫一虎的割裂想法不仅令他的头越发的胀痛,还促使他下手的动作也越发的残暴。

      伤害你并没有让他得到想象中的快意滋养,反而使得处于空茫的干涸枯寂里的他越发如同接近渴死的鱼。

      于是,难耐干渴的他为了缓解这种不适而捧起了你残缺的手,鬼使神差地品尝起以你的指尖为源头涌溢殷红的河流。

      河水的味道是咸涩的。

      它在唇齿间化开的触感与过去曾落入他舌尖的眼泪别无二致。

      熟悉的味道如同一剂流淌着过去尚且幸福而平稳回忆的镇静剂,它使得紧绷着神经,被特定对象的风吹草动惹得接近发狂的他平静了下来。

      这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宁使得他恍惚地觉得这流淌的液体不仅将过去你们嬉笑的浪潮彻底推远、融入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另一岸,还将他的一部分也永远地带走了。

      曾经你使他快乐如登天堂,如今你使他痛苦如坠深渊。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你们只能这样?难道你们只配这样吗?

      已经被折磨得昏厥过去的你无法回答在羽宫一虎心里四处流窜,如毒蛇啃噬般疼痛而绝望的诘问。

      于一片无声的死寂中,羽宫一虎望着你苍白的似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的憔悴面容,突然再度萌发了想要吻你的冲动。

      你和他都是徜徉在罪恶血河里的游鱼。离开了这予以呼吸与营养的循环,缺乏爱意滋养的你们迟早会被孤寂与绝望杀死的吧?

      无论是撕咬至彼此遍体鳞伤,浑身缠满憎恨的荆棘也好,还是系于伤害得到填满饥饿胃袋,满足食腐的蝴蝶日益饱涨而扭曲的渴求也罢。

      如果只有这样你才愿意面对他,如果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抛弃——

      那就这样吧。

      反正奇怪的你们早就被世界舍弃,早就已经彻底坏掉了。

      _07

      曾经羽宫一虎爱你,始于孤独,始于相似,

      如今羽宫一虎爱你,无关其他,只因恨意。

      他爱你,因为他恨你。

      _08

      然而,清醒着下坠的你是不能去爱羽宫一虎的。

      正如你永远不会放弃作为金鱼的一虎的心有多恳切而诚挚,你试图永远不去爱一虎的坚持就有多认真而决绝。

      切身体验过如黑潮裹挟挣脱不去的爱意的你清楚地知道泥水覆巢之下,究竟还能存在什么。

      尸骸。

      空余尸骸。

      空余鱼类绝望的、凝固的死亡。

      金鱼与泥沼的适配性,是零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游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