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传：罪女报仇，二十年不晚》藕言片语

60、月下谈星

　　吴义用粪汤成功催吐，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

　　回去的路上，赵无月与周沛默不作声，低着头，匆匆快行。
　　两人一直走到赵无月的土屋前。

　　四下无人。
　　赵无月眉头紧皱：“你究竟放了多少番泻叶？”
　　周沛则是一脸严肃地答道：“不少。吴义小人，自讨苦吃。”

　　说完，师徒二人才敢彼此对视一眼。
　　片刻后，两人爆发出一阵狂笑。

　　周沛以为赵无月要责罚她，想开口解释一下，却因无法抑制笑容而作罢。她笑得翻倒在地，管他赵无月准备如何数落她，先笑了再说。
　　她好久没有放声大笑过了。

　　师徒两人笑够了，并排躺在土屋前的泥地上。
　　满天繁星，千百成群，大多是星光黯淡，平平无奇的无名之星，像赵无月脸上的斑点与沟壑，是日日能见到的西北庶民的脸孔。
　　仍有几颗，天生自带不凡星光，与周边的邻星两两组成星斗，有的组成一只鸟翼，有的像是猿猴的尾。

　　赵无月的手指从一组星斗滑到另一组星斗上：“你看，这几颗星像不像一把刀？哎，那几颗星组在一起倒像个人字。”
　　“对，对，我用了你的妙计，第三计，借刀杀人。牛勇和吴义向来不和，我找人分别以他们的名义去请对方吃饭。放心，真要查起来也查不到我。”周沛抹去眼角笑出的泪。
　　赵无月道：“你明知他们之间有矛盾，却利用吴义的疑心，让他错把腹痛当成中毒。再借五步蛇之口劝其喝下粪汤，吴义为了保命，只得照办——对于此类诡计，你倒是无师自通。”
　　周沛双手枕在脑后，道：“反正此仇已报了，你要骂就骂。”
　　她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赵无月道：“骂你作甚。我想说的是，你此计用得漂亮！”

　　周沛没想过赵无月会夸她。
　　她惊讶地扭头去看赵无月，后者的视线一直望向满天的星空，目不转睛，又补了句：“颇得你老子我的真传！”

　　赵无月的脸是年轻过的，却也是被岁月磨砺过的，无数个日夜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使他从一个无忧无虑、潇洒自在的藩王世子，沦落为壶州马苑中，仰人鼻息的小小铁匠。
　　那些眼角的刻纹和两颊上的沟壑是无情战场的铁证，也是西北风沙留下的罪行。
　　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一个周沛未曾听过的故事。

　　赵无月年轻时的面容是怎样的？他是会功夫的，为何还是被人刺了字？他何时来的壶州马苑？他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才写出三十六计？
　　他应当也是有儿女的吧？
　　他应当也是个父亲吧？

　　周沛六岁时便被迫和生父分离，流放至西北了，她的脑海中没有太多与生父相处的记忆。
　　两千多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她偶尔会回忆生父的相貌和阴暗诏狱中的深深指印。

　　曲沙县长任杰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三年半前，你父亲和你的两位兄长，根本就没有去戍边营报到，他们在半路叛逃了。”
　　那年，周家女眷的舂米刑罚刚刚结束。可因生父的叛逃，温夫人中毒身亡，周沛也不得不隐姓埋名，孤身逃入漠北。
　　就在那天，这封信结束了周沛所有的幻想。

　　生父和兄长是她在这个世上仅存的亲人。
　　可她的思念像一群山间的狼，当它们冲破一切阻隔奔涌而来之时，那种害怕与仇恨的情感也随之出现。

　　她无法抵御亲情的呼唤，可她也实在难以原谅父亲做出的叛逃行径。

　　廷尉诏狱中，十个指印悄无声息地褪成某人满脸的皱纹，父亲的脸逐渐替换成了另一个中年男子的模样。

　　赵无月指着天空中的星星，教她辨认星宿：“那条银色的星河是天河。那一颗是长庚。”
　　周沛并不认识星斗的名字，她盯着几颗星，除了金色、银色的星光，没看出别的名堂：“我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是这样吗？”
　　“你问我？那我当然说不会，此等言论不可信。”赵无月哈哈一笑，“死了这么多人，若是都能变成星星，那此刻之夜空应当亮如白昼，不该是这样黯淡的。”

　　赵无月话锋一转，指着星斗：“快快，看那七颗星，是昴（mǎo）宿。”
　　“哪个字？牦牛的牦？”
　　赵无月拿手在夜空中比划着：“看着的确像是牦牛的尾巴，所以也可以称其为旄（máo）头。据传，昴宿日出生之人，大多勤奋好学、能言善辩，刚柔兼并，个性刚烈，能力越是出众，应当越发谦虚隐忍。”
　　周沛坐起身：“又点我呢？你有话直说！”
　　“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赵无月也跟着坐起来，面上嘻嘻一笑，“对了，你可想学观天之术？”
　　“我以为你不信这些。”
　　“我说的是观天术，而非占星术。我虽然不信头顶的天上有神灵，但天并非死物。”
　　“细说。”
　　“我不敢妄加评判占星术，但观天绝非故弄玄虚。日月星辰，云雨风雷，因远离人间，不受干扰，有本有则，至清至纯。其或阴或阳，或急或徐，或来或往，或始或终，变幻有常，周而复始。倘若能掌握其中变幻之奥妙，勤观妙算，顺天而为，则人可知天，天可应人。”
　　“你这么厉害，为何算不中壶州暴雨？”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只是略知皮毛罢了。”赵无月嘀咕。

　　吴义“一战成名”，不知他是因喝下粪汤无颜见人，还是因害死冯四之事败露而良心发现，没过多久，他就辞去马监一职，同他敬爱的三舅韩渊一起还乡了。
　　这对马粪亲戚一走，马苑又空出两个监长的职位。苑令想让周沛继续担任马监一职，被周沛婉言拒绝了。

　　比起马监那种忙碌的活计，还是在打铁铺的干活来得悠闲。
　　周沛现在缺的不是钱，是时间。除却每日一早一晚的习武，日常的打铁，她还得抽空打盹补觉。
　　毕竟是从赵无月那学东西。

　　周沛刚记下兵法纪要和赵无月独创之三十六计，还未获得喘息时间，晦涩难懂的天象义理又铺天盖地而来。
　　赵无月口中的略知皮毛，是每晚把周沛从被窝里揪起来观天。有时是前半夜，有时是后半夜，有时是一整晚，一连看了两个多月，没一顿整觉，实在恼人。
　　周沛眼下活活熬出两圈乌青眼袋，看人都有重影。
　　赵无月倒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越熬越亢奋：“这两个月下来，你感觉自己学得如何啊？”
　　迷糊间，周沛偶然想起在曲沙县官署，严先生也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周沛晕晕乎乎，摇头晃脑：“学习之苦，胜过舂米。”
　　说罢，她往后一躺，陷入了梦乡之中。

　　这一觉睡得十分舒坦。
　　周沛没有做梦，她睁开双眼，纁（xūn）色的晚霞在她的睫毛上栖息着，见她醒了，便逃走了。
　　日头已晚，天空像铁匠炉里的堆炭，赤火消沉黯淡，沦为代表夜幕的绛紫。
　　她坐起身，盖在身上的薄布滑落在地。她呆呆看着这块布，逐渐记起自己依旧在壶州马苑，她还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马仆。

　　“赵无月？”
　　无人应答。
　　晚风吹动铁铺的屋顶，茅草交叠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好像这是天地间仅存的声响。
　　“赵无月！”
　　依旧无声回应。
　　周沛的汗毛一根根竖起，她立刻下地，往赵无月的土屋跑去。
　　“赵无月！”
　　屋子里也没人。

　　此时已下工，赵无月会去哪里？
　　周沛联想到曾经造访马苑的黑夜杀手。
　　她四处奔逃，大喊着赵无月的名字，她抓住过往的马仆，如凶神恶煞追问赵无月的去处，将整个马苑都闹翻天：“你有没有见过赵无月？有人要杀他！”
　　伍回像见了鬼，他迟疑片刻，试探着回答：“他顶多欠人的钱而已，应该不至于拿命去抵。”
　　“人呢？他受伤了？他在哪里？”
　　“不知道。不过除了酒舍，他还能去哪……”

　　壶州酒舍。
　　大门紧闭。
　　周沛轻推了两下，推不动，门后已被人上拴了。她不敢贸然敲门，附耳上去偷听。
　　但听门内有人争吵：
　　“你就是赵无月的徒弟，我见过你！你可别想耍赖啊！”
　　“我不，不是，没，没，见过他……他，我，我，我是第一，一，一次来壶州……”说话这人有点口吃。
　　“为师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可不能不认我啊！”这是赵无月的声音。

　　周沛一眼看穿赵无月的把戏，当初她就是被赵无月用这个法子赖上的，没承想他竟不知好歹，故技重施，真是连老脸都不要了。

　　“你们真，真，真，真认错人了！”
　　“你明摆着就是想赖账，拿钱！”
　　“放，放，放……这，这是我的钱，钱，钱袋！”
　　“不拿钱，你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话音落，只听门内叮咚咣当，砰次咔嚓一顿乱响，像是打起来了。周沛担心赵无月受伤，后退几步，再助跑一段，一脚踹开木门——
　　一只酒缸迎面飞来。

　　周沛侧身躲开，酒缸越过周沛，重重落在大街上，摔个粉碎。

　　酒舍里，几只空酒缸高高地摞在一旁，摇摇欲坠。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却稳稳站于这摞酒缸之上，手里高举一柄银光宝剑，剑端还滴着黄酒。
　　他满脸涨红，好像一口气没喘上来：“喝，诶，诶，诶——黑店！我许青，今日就要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