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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子圣谕 ...

  •   就是嘛!

      左常侍在念人名的时候,周沛仔细听着,父亲、母亲、长兄、次兄、三姊,幺妹和她自己的名字都被念到了,唯独没听见额吉兰氏云锡的名字。
      天子应当没这么粗心大意,会把她的名字漏掉才是。
      就算天子漏了,廷尉府的那些坏蛋,也一定会提醒的。会漏掉生母的名字,才真是咄咄怪事!

      难道是生母好命,不用受刑了?
      想来也是,兰云锡是周沛的生母,周沛喊她为额吉,她可是猃戎的沙蟒部落首领,兰将军。东国位居中原,猃戎霸占草原,两派常有小打小闹,天子一定巴不得猃戎的部落首领都来投降。兰将军作为异族之中首位归降的降将,就算有罪,天子也一定要宽恕宽饶宽宥宽容,宽大处理的。不然,还有哪个部落首领愿意归顺东国朝廷呢?

      这一点,周沛年纪虽小,却也清楚。
      更何况,生母从未反叛,不应判罪。

      左常侍道:“犯妇兰氏云锡听旨!”
      周沛内心咯噔一下。
      犯妇是什么意思?是犯人的犯,犯错的犯,犯罪的犯吗?
      没等她细想,只听左常侍继续说道:
      “皇帝口谕,犯妇兰氏云锡,异族归降,反心不死,通敌叛国,罪无可赦,着判施以腰斩之刑,即刻行刑。”

      周沛惊愕失色。
      天子不是自己人吗?
      左常侍不是自己人吗?
      “好人”不是料事如神吗?
      怎么会认定她生母反叛,要她生母去死?
      这是为什么?
      她心存侥幸,这或许是廷尉府的那帮奸臣定的。天子仁慈,会念在往日情分,将功抵过,放生母一条生路。

      跪伏的一众人中,唯有周沛抬起了头,她满眼期待地望着左常侍,期盼他再说几句话。
      左常侍迎上她的热切目光,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继续说道:“但太后仁慈……”
      没想到!太后也是个好人!
      “……特赐兰氏云锡鸩酒一杯,以留全尸。”
      生母也嫁给父亲了,她也是周家人,为何天子放过了周家人,唯独不放过生母呢?
      周沛想追问,想回嘴,想骂人,但数日来的憋闷堵在喉头,以至于她一个音也发不出。

      诏狱之中无人讲话。
      许久,左常侍打破骇人的安静:“周公,兰夫人,请接旨吧。”
      周父战战起身,嗓子哽咽:“……草民……谢主隆恩……天子万岁!太后千岁!”周沛这才发现父亲的十指全在流血,他跪过的地方留下十条深深的血印。
      父亲明明也心不甘啊!他为何一句话都不说?

      周沛的生母兰夫人迟迟不动,左常侍催促道:“犯妇兰氏云锡,接旨吧。莫要害家中子女等了。”
      此话一出,兰云锡浑身一颤,她听懂了。

      半晌,兰云锡才抬起头,眼中多了一份决绝。
      兰氏云锡,一贯悍勇豪迈,心直口快。可此刻的她十分安静,与往常判若两人。她一言不发,往前一步。

      左常侍打开随身木盒的盖子,里面是一壶鸩酒与一盏酒杯。他微斜瓶身,褐色的酒液从瓶口倾泻而下,裹挟着初冬的寒气与庶民难违的圣旨,尽数落在杯中。这一杯酒的香气,浓郁醇香,却掩盖不了其中淡淡的死亡气息。
      这股鸩羽的味道如一把匕首,深深刻在周沛的血液中。

      这是毒酒!不能喝!

      周沛往前爬了几步,被人摁住了脚。她回头去看,是嫡母温夫人摁住了她。温夫人眼眶含泪,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兰云锡接过酒,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周沛,后者正望着嫡母。兰云锡用生涩的汉文淡淡说道:“请各位代我照顾阿圭。我回草原去了。”说罢,爽朗一笑,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
      酒杯落地,碎成锋利瓷片,兰云锡拨开几位看戏的大官和侍从,光脚踩在碎片上,头也不回,大步往外走。东国诏狱的狱道黯淡无光,又窄又长,才走了一半,兰云锡就觉腹痛袭来。她强忍苦楚,拖行脚步,再行不过两步,她便面向北方故土,倒地身亡。

      “额吉!!!!”周沛终于叫出声来。

      周沛的生母,周沛的额吉,兰氏云锡,人称沙蟒王、兰将军、兰夫人,来自两千里之外的草原部族猃戎,归降后曾亲率沙蟒部众平定东脍郡叛乱,曾以三千人的绝对劣势击败一万叛军。曾是人中豪杰,曾是周沛此生成人的典范。

      宝崟(yín)元年,十月初八,兰氏云锡死了,周沛的额吉死了。她死在诏狱里,因为带着二十部众去解救家人,被人当作反贼而死。
      周沛没能阻止生母喝下鸩酒,她恨自己。

      三年刑期结束前,他们全家都是戴罪之身,不许带任何行囊上路。周沛带不走生母给她刻的木头马和麻绳编织的彩蛇,那些有关生母的美好回忆成了令人忌讳的反贼遗物,全部被封存于昌都的大宅子里,她的童年会在泥坑里慢慢腐烂,或是被烧成一堆无用的灰烬。

      温夫人左手牵着周妅,右手拉着周沛,幺女立冬则由几根布条紧紧系在胸前。母女四人被两个解差押着出了永乐门,周鼎、周未,周已在城外等候许久了。
      温夫人眼含热泪:“此去一别,这辈子,不知何时能再见了。一定保重。”
      周沛静静听着,默默地将周父、长兄周未,次兄周已的模样全都刻在脑袋里。

      周父拉着温夫人又说了一些话,大概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一千五百里开外的雁北县,天子派他们去戍守边疆,是还留了几分机会给他们的。周父驰骋沙场多年,经验无数,两位兄长也是颇有军事天资,若是他们得幸立了军功,全家人就能再回昌都。

      周家人还有机会再回昌都吗?

      周沛回望永乐门,执金吾庙季晚站在城门之上,身披甲胄,右手一柄双刃戟,神气十足。若是有朝一日,周沛能像庙将军这样,身披战甲,手握长枪,那些个陷害周家、诬告周家的坏人一定都会害怕,周沛也能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最后的告别时分,永乐门东边驶来一架两匹马拉的车子。
      反叛和巫毒的阴影还未散尽,昌都盘查十分严格。金吾卫将马车拦下,车上的人一一下来接受查问,原来这是太学苑的博士祭酒,全博士家的马车。
      听见“太学苑”三字,周沛想到了雪夜遇见的“好人”。不知道好人叫什么名字,也不是博士祭酒是什么职位。她只想着,连酒都有人祭,独独她的生母无人祭奠。生母以罪人身份而死,若不平反,永生都不得被后人祭奠。

      下来的人中有一对父子模样的,其中,周沛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还是披着白色裘袍。记忆里的雪夜,散落的雪片最终凝成一个瘦长而干净的身形,明明只是白色,却成为周沛眼中难得的色彩。她叫道:“喂!好人!”
      男孩明显怔了一下,却没有转过身与她相认。

      男孩说过,若想保全家人性命,那夜之事,就当未发生过。毕竟罪魁祸首还未露面,凶手还未伏法,贸然相认,除了给男孩和他的家人带去灾祸,再无其他益处。
      周家一夜之间没落,没人会想和周家扯上关系,男孩避而远之也是人之常情。

      可周沛就是觉得心中不甘,生母之死成了她心中最大的遗憾。她反复回忆男孩曾对她说的话,他似乎饱读诗书,清楚知晓朝中事,能准确推出未来的一切,却从没提起周沛生母的结局。是他失算了,没有料到意外发生,还是他早料到、早知道,仅是不愿说、不敢说?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多提一嘴,生母是否还能在世?她的结局是否会有不同?
      周沛忆起房内的皂角味和打翻的灯油,是因她鲁莽打翻了灯烛,烧坏了他的书卷使人记恨?
      是不是他存心报复,故意不说的?

      此去曲沙县,往后她便是雪夜的一片雪,西北漠土上的一粒沙,是没根的野草,没亲娘的孩子,居无定所,随处漂泊,前途渺茫。而他呢,他的生活没有一点变化。

      周沛本就蛮不讲理,悲愤也令她无所忌惮了。
      她冲着男孩的背影大喊:“你算得不准!”
      男孩还是不回头。

      周沛想要知道一切,男孩如此聪明,他一定知道真相!
      此刻许多人都在城门口排队等着进城,要让男孩就在此地将罪魁祸首的名字说出来!
      让金吾卫听到,让执金吾听到,让昌都的百姓听到,让天子、太后听到!
      让他们知道,周家是无罪的!
      她继续喊着:“谁是凶手?”

      这样三句没头没尾的话,终于叫男孩转过头来。
      与此同时,城门之外的所有人也都转过脸来。全博士也转过脸,附身向男孩问了句话,男孩摇摇头,大概答了一句:“不认识。”

      这个胆小鬼!

      金吾卫对着周沛一行呵斥道:“周氏罪人,休要在此逗留,快走!”
      周沛一行人被解差强压着上路了。

      至于昌都周氏的家丁侍婢,自周家出事那日起便死的死,散的散。幺妹的乳母也死了,温夫人只好自己奶孩子。可温夫人本就体弱,奶水不足,立冬常被饿得嗷嗷大哭。

      一开始,母女三人听见立冬的哭声,有几分愧疚,也有几分心安。愧疚是立冬初生,还未知晓人世,仍是襁褓中的婴孩儿,却已落成阶下囚。心安是因立冬的哭声大,有劲儿,只要孩子还能哭,就是活着,活着就是好事。
      生母已死,如今这四人组成的小家和往东北去的父亲和两位兄长,是周沛心中仅存的挂念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天子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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