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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支走珠笔的自述 ...

  •   很多人可能没听说过我,因为我实在有些籍籍无名。
      写下这些文字并非为了“让人听说”,只是肚子里还剩了点墨水,不用完就没法申请“功成身退”的退休匾额,烦劳各位看官稍微将就着吧。

      我的来历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在一个不怎么有名气的城镇里的一个勉强有点名气的工厂经过几十个工人的敲敲打打历尽千辛万苦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在此之前,我的无数的叫得出叫不出名的前辈早已远销海外。
      昼夜不歇的机器运转声见证了我在工厂里的称霸事迹,从最初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弟”到后来拥趸众多的“老大哥”,短短三天,我离“大爷”的宝座仅一步之遥。但最后的桂冠并不属于我,在新的“大爷”加冕登基之时,我被封装入箱,与一众新鲜出炉的兄弟姐妹们挤在巨大的牢车里边,颠簸了一段漫长的崎岖难行的山路。
      逼仄的纸箱里暗无天日,我浑浑噩噩,依然沉浸在失去宝座的悲伤中无法自拔,任由微乎其微的光线透过后车门和纸箱的罅隙,以极小的机率在我身上快速变化着。
      或许是又一个三天,或许是三个月,牢车的悲鸣终于彻底消停,我闷了一路的气也终于得以吐出。
      谢天谢地,这稀稀拉拉的送葬曲熬了这么久终于决定洗洗睡了。我恨不得给他灌上一整瓶“醉生梦死”牌汽油好让他真的醉生梦死到我从他肚子里出去的那一刻。掏心掏肺地说,悲惨人生的开场实在不需要这样的讴歌来拉开猩红的幕布,让我一支笔静静就够了。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的这个小小的愿望在当时的处境实现起来简直难如登天。

      卖力的呐喊声随大片大片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开启的牢门,瞬间激起了囚困已久的“笔友们”的集体颤动,不可控的吵嚷在整个牢房里横冲直撞,没有任何一处角落可以幸免于难。
      就像末日狂欢。我双耳几近失聪,麻木地想。

      三两个工装模样的人背逆着光,拿浑厚的吆喝当号子,扛着他们这个月的“工资”——也就是我们这些即将以几块十几块几十块人民币售出的倒霉蛋,跋山涉水,摇摇晃晃地通过一个小洞挪进一座巨大的盒子。
      我有幸留在了外边供人验货,百无聊赖地听着工头梗着脖子唾沫横飞地和管事讲价,数不清的粗野字眼不要钱似的撒得到处都是。半个小时过后,工头额前淌着热汗,精神抖擞地签字画押,招呼底下人接着赶路了。
      搭载我的那个箱子敞着大口,又摇摇晃晃地起身,再次砸进了牢车里。

      ——半死不活。若说先前我还有兴致嗟叹一声来表达对管事的同情,现在可真是实打实地萎了。
      好在这一段旅程不算太长,路途也比较平坦。于是不知道多少盏茶的工夫之后,我来到了另一个勉强有点名气的城镇里的一家不怎么有名气的文具店,做了新住所的头牌。
      原因自不必多说——难道我的优越外表还不足以与我的身价相匹配吗?
      我一支笔坐拥整个支架和一块完整的标价牌,仿佛尊贵的VIP客户被人伺候着掸去灰尘,擦拭身体。四季如春的居住环境使我怡然自得,早抛却种种不愉快于九霄云外,安于一隅并萌生出了在此颐养天年、尽享天伦之乐的想法。

      炎热的夏季开始淡出人们的视野,室内的冷气也马不停蹄地和暖气换班。我华服在身,目送当时与我一起颠沛流离的同乡或嫁入豪门,或沦落贫苦。人来人往,独我一笔常驻。
      时间就像金银财宝一样堆积成山任我挥霍,我富得流油,却也空虚得要命。乏善可陈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种无法消解的孤独逼迫我面对这样一个惨淡的现实:如果寄人篱下的我再不能发挥作用,吸引哪怕一位客人掏出腰包的话,不仅无微不至的服务会离我远去,就连象征显赫身份的标价牌也无力挽回。而我,将混杂在一堆无名小卒中,草草贱卖,于世界的某个犄角旮旯度过凄凉的一生。
      我越发为自己的未来发愁,曾威震大厂的骄傲不允许我接受这样高开低走的命运。既然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我不再坐以待毙,精打细算每一分每一秒,竭尽所能地展示自己的魅力,但收效甚微。一计不成,我又另寻他法。我调查起了每天的客流量,确保在最恰当的时机勾搭到最正确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店长日渐不满的盯视下等来了我的金主。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站在街对面的公交站牌下,背着一只粉红挎包,松松爽爽的,轻而易举地攫取了我的注意。我长久地注视着她,看她东张西望,看她左右晃荡,看她歪头瞧向这里,小跑过来光顾了这个冷清已久的小店。
      她携着春天的气息轻快地跨进店里,手上一串小巧的珠子在发光。我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微仰起头,让阳光在我身上打出最漂亮的光影。一切都如我所愿,我撞上了她欢欣的目光,恍若一眼万年。她洁白干净的手触碰我的瞬间,我觉得她全身都在发光;她拿出二十块钱递给店长的瞬间,我隐约看见了她头上的天使光环。
      我被金主放进包里,洋洋得意,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其貌不扬的文具店,内心感慨万千。

      头牌不好当啊。

      我正式上工,按下了“007”职业生涯的播放键。异常亢奋的我像等待“初夜”一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金主的临幸。当我头一回承受台上老师机关枪似的知识的轰击时,我以为我要破处了,羞涩又激动的心情驱使我抬头,下一秒一盆冷水当空浇下,彻底灭绝了我心头燃起的火热——我的金主手托下巴,睡得香甜。
      我泪眼婆娑,难道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花瓶吗?美貌使我的才华毫无用武之地。

      晾了我一周的金主对我的怅然若失一无所知,她在某个非常平凡的早晨突然袭击,掀开了正在开小差的我的笔帽,把它扣在了我的腚上。我匆忙回神,还没来得及惊喜,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猫已在我身下缓缓成型。
      我无语凝噎,耳边慷慨激昂的“之乎者也”霎时苍白无力。金主一扫之前的颓靡,聚精会神地带着我“玩物丧志”。我分外惆怅地晃着脑袋,心想做个文化人还是太奢望了。
      以往想象中的全年无休、枕戈待旦的精英形象尽数破碎,我彻底放飞自我,迷失在摸鱼的快乐中。

      真正结束这种荒淫无度的生活的契机出现在半年后,彼时的我被伺候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正瘫在笔筒里小憩。
      我的金主罕见地手忙脚乱,七八本快乐暑假横尸在她的桌上,蜷缩在角落里的日历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上边一个硕大的红圈被无数道短线围得水泄不通。
      距离开学仅剩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折磨得她茶饭不思,坐立难安,只能勉强吃点蛋黄酥果腹。
      我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原本以为这个苦差事还轮不到我去献殷勤,不料沾着蛋黄酥碎屑的命运之爪捏住了我的后颈皮。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说的就是此刻。连续几个小时高强度的工作令我刹那消瘦,本就不红润的脸蛋更是全无血色。完事以后,我奄奄一息地仰躺着,两眼直冒金星,却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于是就有了这些文字。你可能看得正欢,但实在不好意思,我的人生就到这儿了。

      笔墨已尽,我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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