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芯》云水水

4、004峰回路转

　　整车的人只是恐怖，惟有这个半路杀出的少年安神自在，难道他果真是艺高人胆大，能确信自己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出重围？
　　就算这世上当真有万人敌——苏苏瞧瞧他这瘦削的身段，也实在不能相信他有那样的身手。就算他果然有那样的身手，可有那样的体力？听这惊天动地的声势，怕山贼至少有千人吧。
　　在一阵心胆惧裂的恐惧之后，她倒渐渐冷静下来，趁贼众离得尚远，她敲敲板墙，问车夫可有马粪。车夫已吓的屎尿失禁，软成了泥，话也说不利索，一个“有”字说得真是千回百转。
　　石观音倒兴味怏然地坐直了身子看苏苏如何作为。他这灼亮的深黑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倒似有纠缠不尽，千言万语。苏苏已顾不到他了，慌忙跑下车去拾马粪。
　　是极新鲜的马粪，这匹老畜牲像也被这贼人的惊天气势吓掉了魂，屎尿齐出，拉得格外痛快。
　　苏苏顾不得脏臭，在性命面前，脏与臭实在不值一钱，她不信有人高贵到宁死不屈。就算有，她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她怕死怕得要命，胆子又小，怕黑，怕痛，怕苦，怕脏，怕累……可是她有坚定的意愿，她要活着。正因为自小无时不刻的受到死亡的威胁，才知道生命的宝贵，被吓大的人，渐渐磨砺出最坚忍的心肠，在最危急的时刻，才能拥有这难能可贵的冷静。
　　她用裙子将马粪兜到车上，拿出最好的茉莉粉，与马粪合匀。这味道实在怪异难闻，闻一次，够使人回味终身。她抓起一把送到呛呛脸前：“把这抹到身上。”
　　呛呛更面无人色：“抹，抹……”
　　苏苏不顾她这迟疑，一把将这掺了粉的马粪按在她脸上，一通涂抹：“想活命，就听我的！”
　　涂抹完了，怕味道散尽似的，苏苏又拿出两段霜色重绢，覆裹住头面，这才把她的打算细细说知众人。最后转脸向石观音：“望石少侠能配和我等。”
　　石观音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无谓地耸耸肩。
　　得不到他肯定的回答，苏苏到底不放心，捏了捏拳头，俯身自包袱里取出一尊一掌大的羊脂玉马，捧到他面前：“想石少侠是正人君子，一定不会陷我等于不义——小女子出门并不曾带得多少钱财，只有这只玉马，还可堪把玩，请少侠一定收下！”
　　石观音接过玉马，指尖碰到幽冷生津的玉质，倒是精神一振，奈何苏苏身上的味道实在使人难以承受，他立刻拿衣袖捂住口鼻，闷着声音点头：“放心，放心！”
　　山贼已奔至车前，呼喝众人下车，到了这生死关头，要说一点不惊乱那是骗人的，苏苏的心也险些要蹦出胸口，只是极力压抑着，更因为有重绢覆面，多惊慌，都压抑在了里面。
　　等见到山贼真面目，她倒愣住了——什么千军万马，围着车的不过十几个长相凶狠的驭马大汉，因为先前预估的形势太恶劣，现在看到只这几人，倒有啼笑皆非之感。
　　难道大部分贼众都藏在密林之中，她不由得左顾又盼，忽颈间一凉，是当先一个大汉跳下马来，将刀横在她颈上，隔着重绢，依旧刀气森寒，生生把人的汗毛逼得直竖。她更仿佛嗅到一股冷腥气，是兵器才饮过血后留在刃上的腥膻。
　　她觉得腿软了一软。
　　大汉嘿笑着，伸手要掀她的覆面，一面狞笑：“想不到还有大姑娘，这回可大发，人才两得！”
　　她纠集了一生的勇气才大着胆子打开对方的手，“啪”的一声，众人皆是一场怔愣。
　　大汉呆了呆才记得喊：“敢打……”
　　“老子”两字还不曾喊出来，苏苏忽然跪到他脚下，哆嗦得如雨中新荷：“多有冒犯，请好汉海涵，小女子实在有不得己的苦衷，可容小女子道来！”
　　这样壮大的一个汉子，站在这小女子面前俨然一尊铁塔，若然真的同她较真，似乎颇没有颜面。就算他是凶狠的山贼强盗，对着这娇弱女子，也不好发火，更何况人家说有苦衷，那就不好不让她说道说道。并且她唤他一声“好汉”这种光明的称呼，真是人生头一次，他竟也有些心虚，顾此把脖子一梗，狠狠地直竖起的两只凶光昭昭的眼睛：“有话就讲，我倒要听听！”
　　“我与小婢以绢裹脸，实是因为生有恶疾，全身恶臭，溃烂，且这病，会过人，一来怕污了好汉的手，二来，更怕过给了好汉！”
　　她一说完，众人都七嘴八舌，窃窃私语，这大汉更瞪起了眼睛：“你别想拿这瞎话骗儿郎们！”
　　“小女子所说句句是真，此次坐了车出来，便是为了四处寻医求药，不然，凭着小女子，就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独自一人出来乱闯，实在被逼无奈。不信，我可证明！”
　　她立刻跳起来，凑近大汉，将覆面的绢掀开一个角，对方还不及看清她的长相，已闻得一股歹子味道，酸，骚，臭，又浮着一股甜腻似的，像馊烂的肉，真使人无比销魂。大汉哪里经受得起，“啊呀”叫着退了一步，猛然把手捂住了鼻：“好臭！”
　　随着他这一声，众贼子也不由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当中一个贼眉鼠眼的不由发问：“田哥，莫非这小娘们真有恶疾？”
　　大汉自觉退的这一步，使他面子上很挂不住——倒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给骇退了——他整整表情，才要说话，却蓦然闻得一声冷哼自林深处透出，像是起自九重冰室下的一记寒风，他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众贼子就更不堪了，凡在马上的，这个时候全都摔下了马，不在马上的，便缩肩拱背，藏到了马肚子底下。一径只顾着打寒战。
　　苏苏也不由得一阵后怕，这是个什么状况，莫非有巨魔出世了么？呛呛忙把她拉到身后护住：“小姐，不，不怕，我定会护得小姐周全！”
　　石观音原本倚着车假寐，听了呛呛这一句话，“噗嗤”笑了出来：“当真是主仆情深！”
　　车夫不知如何已爬到了石观音脚下，打着哆嗦，一把抱住他的腿，像抱住瀚海里一根浮木，涕泪横流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全身颤抖。
　　石观音不耐把他踢开。
　　似乎都是惊骇莫名，惟有这沉声静气的少年，不知是凭借的哪一年的胆气，如此肆无忌惮。
　　慢慢地有蹄声响起，十几双眼睛齐齐望过去，先看到一个雪白的驴头，然后是驴身上雪白的人，因为离得太远，竟看不清这人的面貌。
　　渐渐离近的时候，忽然绽开艳色，如光刺目，竟使人有一刹目盲之感——是太浓艳的青年，眉目都是浓墨重染，即使穿得如此素淡的衣裳，仍觉得艳不可视。
　　他眸光闪动如水，已把众人扫了一遍，最后停在石观音身上，挥了挥手：“石少侠留下，其他人都散吧。”声音清明，却格外有气无力。
　　人退去如流水。
　　众山贼缩缩缩地退走了，像碰到猫的一群老鼠，没一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像生怕惊动了青年，就连马打个响鼻，他也要抽他一巴掌，切切骂一句畜牲，没用的东西……
　　这场打劫如同一场闹剧，来的惊天动地，去的无声无息。
　　怎么会这样急转直下，只因为面前这个牲畜无害的骑驴青年。
　　呛呛还发着愣，苏苏拉下重绢，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小心地掐了她一把，叫她去拉车夫：“咱们也走！”
　　“走？”呛呛吐出这个字，才恍然大悟似地，“是，是……”也不及拉下头上的绢，急去拉扯车夫，一时倒也闻不到对方身上的恶臭，原本她身上已太过腥臭的原因。
　　苏苏可顾不得其他，只顾了逃命，七手八脚地爬上了车，才要爬入车厢，不想石观音忽然挥剑把她拨了下来，看她摔得四仰八叉在地，笑嘻嘻俯望：“七先生这热情好客，姑娘怎么好就走了！”
　　此时此刻，苏苏真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她和他无冤无仇，甚至还有恩，她到底是答应载他一路，虽然是被逼无奈的——他却怎么这般歹毒心肠，非要将她脱下水去。她说不出话，只气得直喘粗气。
　　呛呛马上丢下车夫，冲过来扶起苏苏，恶狠狠地瞪石观音：“小人！”
　　到底争不过他的快刀利剑，终于委曲求全，叫车夫驱着车，随着白驴青年入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