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传说之修罗殇》荣放

2、智安侯

　　大夏王朝的二月正当风季。
　　这日清晨，京都邺康下起了蒙蒙细雨，嗖嗖冷风无孔不入地到处乱窜，让人不禁对料峭的春寒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夏朝帝宫华丽秀美，建筑奇巧，晕在如烟的细雨中，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美。
　　位于帝宫东部的泰安殿，是天子散朝后与近臣议政、批阅奏章的地方。
　　此时，殿外冰冷的石阶上正跪着几个人。
　　当中是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宫装少女。她玉劲修长、体态极美，即使就这么跪着也丝毫无损那与生俱来的绝妙风姿。
　　绵绵细雨早已将她的外衫沾得湿透，乌黑的秀发一缕缕冰冷而凌乱地贴在她的额上、颊边，一双纯净明亮得有若漫天繁星的眸子毫不因寒冷和疲累而有所黯淡，仍然满布着倔强的光，那鲜活润泽得有如露滴花蕊般的菱唇始终紧抿着。
　　“公主，奴婢求您了，都一天一夜了，您自己的身子要紧呐……”紧挨她左边跪着的宫女模样的少女碍于身份，不敢动手去拉她，只得不时地向她低声祈求。
　　右侧跪着的另一名宫女同样一脸担忧：“公主，梧桐说得对，这天寒地凉的，咱们先回宫吧!”
　　“公主，奴才给您磕头了！您就听两位姐姐这回吧！”满脸急色的小太监对着正中间的绝妙少女——大夏王朝如今唯一的公主“永宁长公主”磕起了响头。
　　永宁长公主聂昀嫣始终静跪不语，恍若未闻。
　　泰安殿内，大夏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庆宣帝聂盛，正在书桌前一脸阴霾地负手来回踱步。在他下首垂首恭立的几位近臣早已噤若闭口寒蝉，留在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偌大帝国的天子虽已过天命之年，但那俊逸的面部轮廓却仍可看出他年轻时的过人风采，一双龙目锐光凌厉，如雷似电犹胜当年，直教群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难道朕忍心逼她吗？我大夏国的公主，就必须为大夏百姓担起这个责任！若无他法……若无他法……”庆宣帝焦躁非常，语不成句道：“说吧，都有主意吗？”
　　作为帝王，他的喜怒哀乐原本是极其克制的，眼下这般较之平日已是大大失态。
　　在场诸臣无论是学富五车的当朝一品龙渊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傅齐文远齐大人，还是惯用权谋、深谙官场生存之道的宰相傅明轩傅大人，甚至于醉卧沙场笑看生死的中郎将娄靖娄大人……在濒临爆发的天威前皆不敢贸然出声。
　　“都哑巴了吗？平日里一个个明里暗里营朋结党、‘智计百出’，怎么这会儿全都傻了？”天子话语中怒意渐盛。
　　众大臣闻言，心中忐忑，各怀鬼胎，慌忙应声以对。
　　“臣惶恐——！”、“臣惶恐——！”、“臣惶恐——！”、“臣惶恐——！”
　　……
　　“砰——！”的一声，庆宣帝抓起桌上杯盏用力砸向地面，精美的宫制细瓷瞬间摔得四散飞溅，离得近的几人不走运皆被碎片波及，却丝毫不敢躲闪退避，一干太监宫女早已吓得赶紧俯首。
　　“惶恐！惶恐！该死的惶恐！朕叫你们来不是听你们说这些废话的！”庆宣帝额上青筋暴起，怒目而斥。
　　众臣何曾见过眼前这位一贯自制的天子如此震怒，胆战心惊下纷纷跪倒叩拜。
　　“臣等愚昧，陛下息怒，圣体为重——！”
　　“臣等愚昧，陛下息怒，圣体为重——！”
　　“臣等愚昧，陛下息怒，圣体为重——！”
　　……
　　“你们——！”庆宣帝听见这换汤不换药的回答早已气极，袍袖一甩，“嚯”的一把欺身近前，咬牙大怒，眼看便要彻底发作，这时，一个冷冽好听的声音缓缓响起。
　　“陛下——臣，愿为您分忧！”
　　庆宣帝闻言，好歹强忍住怒意，寒着脸循声向众臣看去，待他看清说话之人后，下意识便缓和了脸色，单手虚扶道：“少原快起来说话！”
　　“谢陛下——！”
　　一名年及弱冠的俊朗少年应声长身而起，他身姿挺拔英伟，一袭黑发光泽如墨，全皆盘束于头顶，其上戴着金丝镂空红玉冠，一身玄色暗红织锦纹绣袍配着同色腰封，将他那飒沓风姿衬托得淋漓尽致，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狭长的丹凤眼中黑亮的眸子深邃若无底玄潭，眼波微微流转间隐隐透出若有若无的冷，这种冷，既不是冷淡，也不冷漠，而是一种悬崖绝壁、摄人心魄的深寒，让人情不自禁被深深吸引之余却又只敢望而却步。
　　余下诸臣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他们皆是天子近臣，久在官场浸淫，又岂会看不出这操纵着大夏王朝万民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就在刚才已然动了真怒。
　　只不过，如果事情能再重来一次的话，他们怕还是会毅然选择继续沉默吧！
　　这倒并非这班肱骨之臣尸位素餐、浪得虚名，实在是事关重大，一旦稍稍不慎，必将扯出皇族秘辛，引来灭门之祸，况且自古帝王所做决定，岂容他人随意置喙？总之多说就多错，少说少错，不说准没错！
　　但很显然，面前这与他们同为人臣的少年，无疑对那极有可能触碰到的龙之逆鳞毫不挂心，一派坦然！
　　一时间，十数道目光齐齐注视着与天子相向而立的年轻臣子……
　　它们中无不或多或少地夹杂着莫名的信任，有些目光甚至是盲目的、狂热的、毫无底线的——就像“神说要有和他们长得一样的生物，从此世间便有了人”似的理所当然，仿佛天大的事情只要这眼前的少年应承下来，便不再是什么大事了！
　　一个人能得到这种超出常理的强大的信任绝不会是毫无缘由的，而他尹少原绝对有足够的资本受之泰然！
　　大夏王朝以弓马赢得天下，大夏军更素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夏朝迄今两百余年来，名将、猛将层出不穷，随便说出其中一个名字都足以教敌军闻风丧胆。
　　“尹少原”——无疑是这其中最响亮的一个！
　　作为大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将军，短短数年便以军功累至赐爵封侯，刚及弱冠的“智安侯”尹少原，其才华与实力已远非“惊才绝艳”所能形容！
　　这风姿英伟的少年郎十四岁投军，十六岁时遭遇了大夏朝史上最为惨烈的战役——“鲁阳之战”。
　　彼时来犯的乃是素有“战神之子”之称的大兴王朝的军队。双方一经交锋，大夏始知对手实为生平所遇最可怕的敌人！
　　这场仗旷日持久，由于大夏起初的轻敌，剽悍的大兴军一举拿下了夏朝东部边境的“繁城”、“幽州”、“孟梁”三座城池，一直攻到东南大郡“鲁阳”，终遇殊死反抗，双方苦战月余仍相持不下，两军各自损失惨重，死伤将士无数，鲁阳城外人喊马嘶，尸骸遍地，血流成河……又月旬，老天开始作孽，鹅毛大雪纷至，大兴细作借机施力致使大夏四路援军半路中伏被敌全歼，粮草被劫，失去了后援和补给的鲁阳被大兴军重重围困，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终成一座孤城。
　　鲁阳城内守军饥寒交迫，不时有将士倒地而亡，彼时其主帅和各路将军接连战死，全城所有可用兵力加起来总共不到三万人，而城外至少于其两倍有余的大兴军则粮草充足，好整以暇，其援军更是指日可待。
　　情势危殆，千钧一发！
　　其时，仅任“胡骑副校尉”的尹少原力排众议，带着二十名死士漏夜冒死出城，他们躲过夜间值守的敌军，兵分两路，趟过刺骨的冰河，餐风宿雪，舍命狂奔。其中一路领命去往离鲁阳最近的屯兵大镇“新川”求救；而另一路则在尹少原的亲自带领下历经千辛万苦到达了与大夏和大兴分别相邻的猎云国。两日内，尹少原在猎云国以大夏来使的身份对其国君痛陈“唇亡齿寒”之害、对其权臣极尽威逼利诱之能，更与猎云国一干守旧势力轮番唇枪舌战……最终促使猎云国国君同意将一支三十万人的本国军队伪装成大夏军对大兴西南重镇郢都出兵。
　　待猎云国军队由尹少原指派属下顺利带领向郢都出发后，他亲领八千精骑，换上大兴军服饰，星夜兼程，全速赶回鲁阳。而在此之前，新川援军早已抵达鲁阳城——情势发展至此已完全在尹少原掌控之中。
　　一行人赶到鲁阳时，新的大战早已开始，士气大振的鲁阳守军加上二十万新川援军与先后而来的三十万大兴军展开了殊死搏斗，此时，尹少原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举刀大喊：“主帅，郢都被围！情势威矣！”身后众骑随即亦同声大喊：“主帅，郢都被围！情势危矣！”
　　“主帅，郢都被围！情势危矣！”……
　　几千人刻意同声呐喊，声音直冲九霄此起彼伏，在那血腥的战场上久久回荡，场面蔚为壮观。
　　听得此报，大夏军将士俱是精神振奋，反之，本就因大夏援军的到来而略感吃力的大兴军，军心则开始动摇。大军作战，首重军心，军心一旦溃散，则败势已呈。
　　时任大兴军主帅的大兴“镇南王”左廉情知有诈却无可奈何，只得一边高声辟谣，一边令弓箭手火速射杀一众报讯之人，自己则在左右二将掩护下全力击杀尹少原，奈何尹少原之能实乃当世罕有，左廉屡击不中，怒极失智下终被其引入大夏军阵，随后帅将三人更皆被其斩于马下，尹少原一把扯下身上大兴军外裳，单手提起敌将头颅，策马冲入敌阵，金刀高扬见敌便砍，真如战神附体，悍勇难当，敌军虽众，却难敌他英雄盖世，肝胆俱裂下，竟无一合之将！眼见众敌心惊胆寒，尹少原一手提缰拉马，一手高举敌帅头颅，胯下骏马陡然吃力，一声嘶鸣人立而起——霎时，满含气劲的冷冽之声响彻全场：“大兴主帅已殁，余者弃械不杀——！”大夏将士闻言极其振奋，不禁愈战愈勇，口中亦随声高喝：“弃械不杀——！”
　　“弃械不杀——！”
　　“弃械不杀——！”
　　……
　　伴随着一片不绝于耳的兵器掷地声，大兴军的这次入侵，终于在鲁阳城一败涂地！
　　随后尹少原再次请命，带领精兵直追撤逃败军而去，并令细作沿途四处散播“大兴军鲁阳败北”，“大兴主帅被斩”，“大兴重镇郢都被围”和“大夏已集合百万大军前来收复失地”等真真假假的消息，结果竟导致先前留守在大夏被夺三城的二十万大兴兵马不战而走，使收复“繁城”、“幽州”和“孟梁”这个原本艰巨的任务竟然未费一兵一卒便圆满完成。
　　收复失地的同时，尹少原不及休整便马不停蹄的带兵东进，终在大兴重镇郢都的战场上与假扮大夏军的三十万猎云国军队会合。两国军队在尹少原的带领下合力夹击大兴守军，时而示敌以弱，时而声东击西，时而诱敌深入，时而疲敌而战……未及七日，郢都城破，大夏失地之耻终雪！
　　……
　　鲁阳城之战，尹少原一战成名，后经其领兵之战事，无论大小皆无败绩，“尹少原”至此名动天下！
　　……
　　庆宣帝看着眼前这年少英雄的重臣，目光徐徐放缓，“少原无须多礼，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尹少原好看的丹凤眼里有不知名的情绪转瞬即逝：“陛下，微臣尚无良策，唯有自不量力，愿能说服公主殿下！”
　　“这……”庆宣帝万料不到他竟如此回答，不禁一呆，半响方道：“……最后，还是只有这样么，连少原你也没有办法了么？”
　　尹少原双眼一眨不眨地定定看着庆宣帝，缓缓道：“陛下英明至极，心中应早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庆宣帝闻言，默然闭眼良久无语，一任那蜷进宽大袍袖中的指尖轻颤……他太清楚眼前这风姿过人的少年郎究竟有着怎样神鬼莫测的满腹智计，又有着怎样横扫千军的雷霆手段，他既出面应承此事，心中定然早已有了千万种计较……
　　好半天后，庆宣帝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长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了弱者才有的疲态，他声音暗哑、眸光晦涩，整个人竟仿佛在一息之间，苍老了十岁：“智安侯尹少原听旨——！”
　　尹少原单膝跪地道：“臣在！”
　　“朕命你现去劝服‘永宁长公主’，切记，不可对公主无礼！不可有任何勉强！若能劝便劝，若不能劝……便容后再议！”
　　尹少原洒然而起，表情如常，稽首深深一拜道：“微臣领命，姑且一试！”
　　次回：《已殁之人》，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