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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双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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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穿清新的浅绿色印花和服,腰肢纤细。站在亮晶晶的春天,在飘荡的粉红樱花里,如一支新柳。
她应该不满30岁,脸颊鼓溜有弹性,细眼睛弯弯的很可爱,眼角看不出纹路。她画了浓妆,然而眼线太浓、粉底太白、唇色太艳,带着风尘味道。
她在笑,翘着一边嘴角,纸扇子衬在胸口到下巴之间,拿捏出某种欲拒还迎,用眼角勾人,笑说:“你过来嘛,让我仔细看看你。”
三井寿心说不行,他都不认识她。但手不听使唤,自顾自向她伸去。他很着急,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想喊,想喊出“不”来!可他做不到,嗓子堵住了,干着急发不出声。
手向她伸去,靠近她的扇子。她忽地将扇子收到身后,略转动,露出洁白的脖颈,从和服那绣花的绿领口。他的手向她去得更快,指尖即将碰触到她脖颈侧面的青色血管……
她突然消失,他的眼前霎时黑暗了。
有光,微白,快速亮起来,亮到隐约看得见墙上挂着的表,胖胖的时针与长长的分针别针一样别在两点十分。
他在病房里。
三井寿身体很好。他爱动,从小蹦蹦跳跳闲不下来,小病小灾都没有,身高在同龄人里属第一梯队,运动会长跑短跑都拿前几名。
他这辈子第一次住院是因为腿伤,高一碰上的养来养去养不好的腿伤折断了他追求梦想的脚步。为了逃避难以面对的梦想,他跑去了碰不见梦想的全新的生活领域。
第二次住院就是今天了。
事情发生在下午,打架,对于努力假装不良少年的三井来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虽然住院夸张了些。打架只能算不良这场丰盛宴席上的开胃小菜或者看电影时候的爆米花,只不过今天的爆米花遇上超大桶,他被球棒砸到了后脑,轻微脑震荡,医生建议留院观察。
三井寿闻到消毒水味就焦躁,心烦不已奈何铁男不许他私自跑出医院去。他觉得很不爽,铁男打架就从来不住医院,不论挨了闷棍还是鼻青脸肿。
双标!他赌气把被子盖过了脑袋,不肯去看坐窗子边抱着胳膊傻笑的铁男。
等他从梦中惊醒,就是此刻。他先看见门玻璃漏进来的光,然后是墙上的表。他扭头去看窗子,窗外全黑,显然没人坐在那里了。
不知铁男什么时候走的,不过医院不能陪床,三井寿有经验,单人间病房只有他自己。再睡不太困,不睡吧,深更半夜又不知能做什么。唉,和上次一样,住院真是无聊透了。
三井寿扭着脖子走到窗边,拖鞋趿拉出嗒嗒声。窗外是黑漆漆的夜和散落的灯。他摸摸后脑,有些疼,脑子倒清楚,这场脑震荡不算事儿,等天亮就走吧,神烦医院呐!这破地方就没好事。
门吱嘎一声,吓三井一跳,夜深人静的。他屏住一口气回头,见铁男闪身进来,这口气立刻松掉了,“你怎么跑进来的?”
铁男翘着一边嘴角笑,“偷跑进来。你怎么不睡?”
“刚醒。哎,我刚才做了个怪梦。”三井寿回到床上,想起了梦里穿绿和服的翘着一边嘴角笑的女人。
铁男努力睁大眼睛,带着些不正经的期待,“唔?春梦吗?”
“不是!”三井寿很气,白了铁男一眼,这混蛋一句正经的都没有!
真可惜,三井在这种令他羞涩的玩笑上并不擅长,铁男只好正色道:“说嘛,我想听。什么怪梦,我帮你分析分析。”
羞涩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井寿自认大度。他给铁男讲了梦里的女人,讲的时候盯着透白光的门玻璃,回想着过于鲜艳的梦境。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铁男拿分开的拇指和食指挠着下巴上的胡茬,眉心纠结,仔细思索,慢慢总结道:“梦都是反的。所以……”他渐渐开始笑了,“你梦见了一个女人试图勾引你,大概意味着你想勾引谁吧。”
“我就不该跟你说!”三井寿又蒙上被子滚进床里,留给铁男一条后背,摆明了不想搭理他。铁男只好在病床边干坐到天亮。
此事被铁男归入不必特殊记忆的小朋友的偶发气恼,很快忘记了。而三井也没把梦当回事,第二天坚决要出院,回家陪妈妈装了48小时乖宝宝,第四天再出门,放了学依旧去找铁男杀时间。
三井寿找铁男一般会去三个地方:铁男的出租屋;铁男的车行;铁男的西街公园。这三个地方成三角形排列,互相之间步行不超过5分钟。所以,就是同一个地方。三井寿总笑说铁男应该算宅男。
今天,铁男在车行。他的车行不大,主要修车和改车,也拆车,偶尔帮忙走一些不合规的,生意本身一出一进,开个花账不干净的钱直接就干净了,倒省事。因为规模小,不惹眼,在敬茶面前还算不上挂号的混混头子。
这些事铁男当然不会对三井一一细说,三井也没想起来细问。三井还在惦记玩的人生阶段,每每来找铁男,无论在哪儿,坐不到10分钟,就开始磨叨铁男要出去玩。
铁男咬着香烟过滤嘴,歪斜地嫌弃,“你知道你耽误我多少生意!”手里的扳子还是扔进了工具箱,起身拍拍灰,边走边脱掉工作服,捡起堆在门口柜台里的牛仔外套,出了门。
三井寿横眼铁男的背影,鼓着腮心说你还不是答应了么,偏要叨念几句,什么傲娇脾气,然后愉快地跟上去,笑问今天去哪儿。
去哪儿呢?铁男靠着机车上下打量了一圈三井,十五、六岁,长头发遮不住的英气,幸亏年纪小,性子单纯。
“我带你去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我要办点事,你陪我。”
有新鲜游戏,三井很有兴致,眼神飞扬着,“好啊。办什么?”
“到了就知道。”铁男发动机车,向夕阳驶去。
三井寿蛮喜欢兜风,扶住铁男肩膀,眯起眼睛感受风的凉意和夕阳的光辉。随便铁男带他到哪里吧,反正他不能把他卖了。风景掠过,他放思绪飞。
车停在一处对于三井寿来讲完全陌生的市场。普通的路边摊一条街,卖菜、肉食、鱼类、熟食、点心,乃至日杂百货、五金配件,街头游戏机和游戏机店,录影带出租屋……杂七杂八,满足附近居民日常所需。
这有什么好玩?三井寿同学不好意思晃着脑袋左右乱看,那样很不淡定有没有?但眼珠却忍不住地到处寻摸,努力找出这个市场的与众不同之处。
铁男先三井半步带路,但他一改平日的大步流星,走得慢,闲逛。走过几家游戏机店,有个点心铺子。铁男随手拍一下三井后肩,进店里去,在玻璃柜前点了两块铺满奶油巧克力水果块的香气四溢的西点,又问三井想吃什么。
“不吃。”三井寿咽了嘴巴里的口水,他忌口。他知道铁男更嗜甜,但想想,倒没见过铁男买西点,总不会他不好意思在西街公园附近买,特地跑这么远就为了一口奶油?
店员很快打好包装递给铁男,铁男拿着,也没解释,接着往下逛,又买了肉蛋水果,还有一袋大米。
三井寿莫名其妙,想给铁男两句,没找到要点。半天忽然道:“你是,还有别的家?”
“唔,”铁男提着大包小包,应了一声未及说完,看见了一个卖观赏鱼的店,门口由大到小摞着圆形花口玻璃鱼缸,橱窗里红的、绿的、白的、黑的观赏鱼,大大小小,游来游去,很活泼。
他想倒到一只手提东西,空出一只手来研究鱼。试了试,太勒手,放弃了,扭头对三井笑,使眼色往店里瞟,“去帮我买两条金鱼,带鱼缸,再买棵水草,弄漂亮点儿!”
“你养鱼?”三井寿说完就后悔了,那必须不能啊。
铁男也愣了两秒,噗地笑出来,张了张嘴,三井摆摆手没听,进店很快捧着鱼缸出来,不大,直径30公分吧,两条小小的红鲤鱼在碧绿水草间悠悠闲闲。
他正对铁男,将鱼捧到脖子高度,两眼透过长发阴阴地瞪他。
铁男被看得后背发凉,臭小子专会跟他生气,“马上到了,完事了请你去迪斯科,我这儿挺沉的,快走。”
三井寿满心好奇,又走了三五分钟,铁男领着他拐出市场。后边另一条路两侧都是一户建居民区,其中有一间旧房子,门上挂着表札:坂本。
坂本是谁?三井寿在脑海里搜索一圈。听过?记不清。他正想着,门铃响了两声,很快门开了,一个小姑娘笑着往铁男身上扑。
三井寿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手里捧的金鱼快速游了两圈,尾巴拍出一汪水,溅到他手上,冰凉。
这该不会是铁男的私生女?三井寿脑海里不知从哪儿蹦出这个念头,顺道还泼出一杯醋,酸溜溜的不舒心。
小姑娘十二三岁,大约到铁男胸口高,胳膊伸高,手勾住铁男后颈。她穿着水手校服,剪规矩的学生头,在铁男怀里发出一串笑声,甜甜地喊“哥”。
三井寿站在铁男左后方看着,重重咳嗽一声。铁男赶紧笑说“芽依,放手,沉。”两手都拎着挺重的袋子,抖了抖,弄出声音告诉芽依提不动了。
松开铁男,芽依想去接那些吃的用的。铁男笑着躲了躲,往三井方向使眼色,“三井寿。去和小哥哥打个招呼。”
此时门里走出一位老妇人,满头银发,颤颤巍巍的,扶着门框。铁男走过去,开口叫奶奶,笑说先把东西放下。
后面三井没再看了,因为芽依走到他身前,仰着头对他笑出酒窝,声音婉转小鸟似的,“阿寿哥哥,你真好看。”
“啊,啊……”三井寿从刚才的对话里找到了小女孩的名字,“芽依,你好。送你的,金鱼。”他弯下来些,将鱼缸捧给芽依。他再怎么吃醋也不会和小姑娘不乐意,那太丢脸了!只能恨恨地记着找铁男的后账。
芽依接过金鱼,双手抱着玻璃缸底部,惊喜地喊“哇哦~好漂亮的红鲤鱼!”她又仰起头,喜笑颜开,眼睛睁大,缓慢地眨动,“谢谢阿寿哥哥!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三井寿看在眼里,总觉得芽依小丫头笑得太夸张了,简直假。也许她并不那么喜欢,为了让铁男和自己高兴卖力表演。也许她害怕不表现得这样高兴,铁男就不再来了。
三井寿心酸,为了他所理解的眼前这小丫头的小心翼翼。
“你喜欢就好。打算请我进屋坐坐吗?”他微笑。
“当然啊!阿寿哥哥,我是第一次遇见你呢!你是铁男哥哥的弟弟吗?”
“啊。你姓坂本?你上初中了吗?你家里谁在?”
芽依带路,三井寿跟着走进这个已经很旧、墙上开始掉墙皮、于是更显斑驳的小二层。室内窄小,棕色木地板,颜色不均匀,像是往一块布上洒了咖啡、可乐、牛奶,污渍都凝住。过道两边堆许多杂物,扫一眼过去,分不出这样和那样。再往里进入客厅,仍窄小,一条约两米长的木框沙发,小小的木制茶几,对面一只木制柜子,装了些书本和很旧的瓶瓶罐罐、饼干盒子、泛灰的公主裙娃娃。
铁男从厨房端出四杯茶。奶奶颤巍巍走在铁男身后。小芽依笑得快活,坐在沙发边最边上,让出几乎完全的沙发给铁男和三井寿。但铁男没坐沙发上,让给奶奶,自己搬了一个板凳过来,坐在茶几边,和芽依、奶奶一起闲聊,无非生活琐事。
三井寿坐在沙发尾,接不上话题,怪没意思的。还是芽依,聊几句就专门扭头找三井搭话,带着甜甜的笑。
聊了有半个来小时吧,铁男说还有事,起身要走。芽依送他们到门口,铁男给芽依塞了点钱,嘱咐她照顾自己和奶奶,放了学别乱跑,有事打电话。
看得出铁男常来,走的时候并没有电影里那种依依惜别。三井寿在转角处回头看过,坂本家那扇老旧的木门已经关好了,早没了芽依的身影。
他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说不上是因为凭空跑出来的妹妹夺走了铁男的关注,还是为铁男抱不平,总觉得芽依那小丫头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
“你不觉得她在骗你?”他又皱眉毛,川字纹又跑了出来。
铁男倒无所谓,此时两手空空,习惯性地找烟,浅淡地笑:“一个姑娘,跟着身体不好的奶奶过活,父母哥哥都不在了,会骗人总好过被人骗。只要她别像你似的混不良。”
“少念叨我!最近没骂你是吧!”三井寿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像要甩掉不小心粘在指头上的口香糖,或是赶走头顶上烦人的鸟儿。
铁男咧着嘴角,笑出一种腔子里的共鸣音,摔掉烟头搭着三井肩膀,往机车走去。
三井寿一般不去迪斯科,铁男一般也不带他去。
他们这伙人里,阿龙比较喜欢往迪斯科里钻,那小子贪玩,长得也算周正,看上去酷酷的,招一些小女孩的眼睛。十六七的少年,总有女孩子示好,极大地满足了阿龙的虚荣心,他就更爱去玩。
而长得最好的三井寿,平时打架惹事很会起刺儿,在迪斯科那种灯红酒绿找乐子的场所,反而不太放得开。他不会去主动撩别人,别人来撩他时他很快就脸红甩开人走掉,显而易见的不适应,人家只觉自讨没趣,也就走了。
一堆人来的时候,铁男不下舞池,说无聊。无聊是真无聊,另一半没说的话是,混迹在这种场所的人,有不少与铁男眼熟,他有些抹不开面子胡蹦乱扭。特别是他长得粗,很多女孩子看见这么一位吓人的社会大哥,都悄悄越蹦越远,他更觉得无聊。
今天只有铁男和三井,两个人在舞池角落不起眼地方跟随音乐对着蹦哒,倒没人来烦他们,他俩反而跳出点儿乐趣。
蹦哒了有那么二十来分钟吧,突然有人撞了三井一下。三井寿往前踉跄,站稳了回头刚要骂,正与撞他的女孩子对上视线。他见是个表情顿住的陌生年轻女孩,知道不是故意的,便收住口,略笑笑,拉铁男去吧台,想喝一杯解解渴。
迪斯科里吵得不行,空气里满是烦人的烟味,在巡回的射灯里看得见的烟熏火燎。三井寿想说回去得了,还不如街上吹吹冷风。
这时候偏巧他又被人撞了一下。三井寿再回头看,竟然还是刚才那女孩。他有些生气,一次是偶然,两次还是偶然吗?
“你干嘛!”他语气挺冲。
女孩回给他一个白眼,没当事儿,要走。三井寿想叫她给自己道个歉,伸手去抓,却被另一只手叼住了腕子。
“喂!动手动脚的!小崽子……”
那人话未了,三井寿的脚已经奔着那人大腿位置去了。为了保持重心平衡,他上半身自然要往后仰,撞在铁男身上。
铁男原本没听见,这才回头,见有拳头往三井鼻子上招呼,一把把三井拉回来,挥臂挡开那拳头,喝到:“没长眼睛!”
那人愣了愣,揉着胳膊上刚被挡开的位置笑道:“铁男啊。那没事了,误会。”然后指指站在几步远之外的引起误会的女孩儿对三井笑道:“我女朋友。”
女孩儿抱着膀子略挑眼睛盯着三井寿,翘起一边嘴角笑。
三井寿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表情,有点儿像看热闹,又有点儿像有话要说的试探。女孩儿挺漂亮的,虽然画浓妆、绑脏辫,扔看得出来轮廓很好,人很年轻,两腮圆鼓鼓的尽显幼态,多说不过十五、六岁。
三井寿再看看那个说她是他女朋友的男人,捯饬得挺干净,五官帅气,一米八的个头,就是气色不好,给人的感觉就是黄赌毒至少得沾一样。男人年纪可不小了,总得三十往上。
“她是你女朋友?”三井寿不可置信地问。
男人一笑,随口道:“啊,跟我闹脾气呢,没事。你们玩。”边说边走,不欲多讲。
三井寿还想问,铁男搂着他低声笑道:“看人家小姑娘漂亮,想去当英雄?”一句话给三井寿说得没意思了,推开铁男,另点了一听汽水重喝。
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扭头去寻那一男一女。女孩子边推搡男人边往出走,男人被推了两下,大约烦了,再跟上去掐住女孩胳膊,往洗手间方向拽。
三井寿一股火冒出来,扔下汽水罐,穿过蹦到嗨的人群,赶过去推开男人,拉起女孩手腕往外走。男人恼了,要追,被铁男拦住。
他俩说了些什么,三井寿已经拉女孩儿走远,并没听见。等出了迪斯科,站在黑透了的夜里,女孩狠甩开三井的手,嫌弃地用眼角看三井,尖细的嗓子高声嚷嚷:“你谁啊!”
“我救你!他……”三井寿指着迪斯科门口,话未说完,男人和铁男一起走了出来。三井寿索性上去,指尖顶在男人前额上,对女孩儿嚷:“他好人呐?你瞎啦!”
男人没吱声,只拍开三井的手,顺路往东走了。三井寿还想说话,感受到铁男的手抵在自己后心上,闭上了嘴。
女孩儿却不领情,向三井脚边啐了一口,只道“多管闲事”,瞪着眼睛踩着高跟鞋,也走了。唯一令人安慰的,女孩儿走向男人相反的方向。
三井寿委屈。他明明在做好事!英雄救美、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凭什么对他不乐意!!
他忽然察觉铁男在看他,回头去果然遇见铁男歪斜地笑,就像在说“早知道你得碰着个钉子,让你别管偏不肯听”。
“你看你那样!丑死了!”三井寿往铁男大腿上招呼了一脚。
铁男揉着腿笑,慢慢坐到路边护栏上,点了支烟看人来人往,叫三井也过来坐一会儿。“那个姑娘,”他指着女孩儿离去的方向,“你不常来,不认识。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灯,混不良的年头比你多多了,根本没人能管。”
三井寿好奇下文,挨着铁男坐下。铁男浅笑,深吸口烟,缓缓吐掉,“她老子进去了,老妈早跑了,亲戚都不管,监护权在社区,管不了她不学好。小学就敢跟社会混混乱跑,下手最黑,仗着年幼真拿刀捅人。你还想管她?她和那男的,说不定谁想占谁便宜呢。”
三井寿听得直咋舌,“真的假的?”望着早没了人影的街路远方,心说他真是多管闲事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铁男仰头吐了几个烟圈,烟头摁在护栏上,烫了一个小黑点儿,“假的,我编的。我不认识她。”
“耍我是吧!”三井寿气到笑,锤了铁男两拳。
铁男也笑,又道:“如果我说她是个特别乖的女孩儿,上个月还拿了奖,就是被人骗出来的,听起来更可怜些吗?都是她,就因为故事不一样?”
“别给我上课了!回去了。”三井寿不耐烦听铁男讲道理,最烦这样成天想着怎么教育他的,家长老师还不够么,现在连社会混混都想在他这儿过人生导师的瘾?
三井寿走了两步,发现铁男没跟上来,气呼呼地回身骂过去:“你还等我哄啊!”却见铁男安静地平视他,站在街边路灯投下的天使光里,双唇轻碰,没有揶揄也没隐藏,与平日画风大不相同。
“三井,人生在世,都沾点儿求之不得。”
三井寿这次真恼了,扭头就走再没回头。
绝对是疯魔了!铁男正混蛋!
那个穿浅绿和服的年轻女人站在亮晶晶的飘荡的粉红樱花里,如一支新柳。
她翘着一边嘴角笑说:“让我仔细看看你。”
三井寿想退,但脚不肯动。他想喊“不”,但嗓子不肯出声音。
女人向他走过来,仰望着他,双眉上挑,脸颊堆笑。
三井寿猛地想明白了,根本不是什么勾引,她的表情是询问,还有隐隐的欣喜。
她向他伸出了手,慢慢抬高。她已经很近了,他渐渐能看清她妆容之下的眼角纹路。他很紧张,她的手已经抬到他脖颈旁边。三井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不了,只有眼珠,左右乱转。他突然瞥见身边多了一面镜子,映出他和女人此刻的对立——他长着铁男的脸。
三井寿的腿突然抬起来,踢掉了被子,把他给惊醒了。什么见鬼的梦!他撑着床坐起来,值此凉夜。心跳得很快,也许睡觉压到了心脏。但为什么他会梦见自己变成了铁男?还有那女人,是女人变了还是他的解读变了?他想不通。
屋里黑得他害怕,按开床头灯,嫩黄的光充满了房间,微弱也安人的心。他又喘了几口气平复心跳,下床往洗手间去。洗手间有镜子,他要看看自己。
三井寿站在镜子前,摸摸自己的脸,轻轻捏了一下,有痛感,不是梦。脸还是自己英俊帅气的少年容貌,剑眉星目,头发也没变成披肩的羊毛卷。
他松了口气。真是莫名其妙。梦都是反的?那一定是铁男嫉妒自己的美貌!
三井寿也没管现在深更半夜的客观事实,拨电话给铁男。等候音断了,他执着地拨出第二遍,又等两声,电话接通,声筒传来铁男懒洋洋的嘴唇都没分开的不乐意,“谁!”
“我。喂,我梦见你了。”
“哈?我去接你?”
“好,楼下等你。”
三井寿磨蹭了十分钟,慢悠悠穿好衣服,披上羊绒风衣,将餐桌上老妈留给他的十几张生活费装进钱夹塞进大衣里兜,钥匙揣在仔裤口袋里,蹬上皮鞋,搭电梯,倒数着楼层数渐渐变成1,溜达到街边,正被铁男雪亮的机车大灯笼罩住。
他拿手挡了一下,笑骂:“关上!没人比你更烦人!”
铁男将车灯转成近光,露出了他趴在车头上的笑脸,“这么快就想我了?你梦见我干什么来着?”
“说你就信?傻不傻!”三井寿看了一眼表,照常跨上机车后排,拍拍铁男侧腰,“去看日出,去海边。快三点了。”
冬天夜长,三点离天亮还有一段距离。铁男和三井顺着黑漆漆的海滨逛了几步,海浪层层叠叠拍打着夜。半月无潮,借着那点儿微末月光,他俩逛到江之岛。有夜钓的人,给海面添上几点星光。
一个高个子少年提着钓鱼包打着哈气与他们擦肩而过,也不知与他俩谁或者别人道了句:“真巧,再见。”三井寿目送他到看不见,也许他也有求不得?比如钓了大半宿空手而归?
“认识?”铁男问。
三井寿走到那少年起身之处坐下,叫铁男也过来,“不认识。给我说说芽依,她是谁?”
坂本芽依是铁男一个朋友的妹妹。严格点说,是狱友,在监里认识的。坂本混极道,背上纹了一只凤凰。可惜他不是不死鸟,他就一条命,没了就没了。
海风凉,三井寿裹紧大衣,后背窝进铁男怀里。铁男说坂本没了,三井忽记起来,之前聊天他提过几句,“是不是,被人下了药,出了车祸的?”
“你还记得呐。”铁男轻叹,胳膊揽过三井胸口,“因为不是给会里办事,会里只象征性的给了点儿钱。没有安家费。干这一行,从来有多少花多少,他也没积蓄。扔下家里那一老一小,只能靠着微薄的救济金吃口饭。我看不下去,能帮就帮一把呗。”
“常去?从前怎么不说。”
“一两个月跑一趟吧。这有什么值当说的。越少人知道越好。”
天边透亮了,朝霞绚烂。三井仰头,觉得从铁男脸上看出了脸红,揶揄道:“你害羞啊?”
铁男望着天边点了颗烟。
三井寿又问:“哎,昨天你说,故事不一样,观众的同情心就不一样。那我问你,昨晚遇上那女孩儿,要是芽依呢?”
铁男脸色略凝,话淡得如他吐出的烟:“我弄死那男的。”
“嘁,双标!”
“亲人和陌生人,本来就没办法用一把尺子量。”铁男指了指北方那片山,“坂本就葬在那里,来都来了,陪我去看看他吧。”
坂本的墓在半山,与父母葬在一起,还算干净。
三井寿跟在铁男身后,一路未语。他压根不认识,没有铁男那种复杂情绪。他默读路过的那些墓碑的照片和名字,心里叹了一句:人生不过是殊途同归。
等铁男停下脚步,说这里睡着坂本。可挨着坂本的那座墓碑让三井寿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穿浅绿和服的女人,三十来岁,浓妆,带风尘味儿。
“这是?”三井寿睁大眼睛盯着照片。
“我妈。生母。”铁男拽了一把三井胳膊,不懂三井惊讶的理由。“我把她移过来,方便祭奠。怎么了?”
三井寿没敢说梦见了她,只盯着铁男问:“这是她生前?什么年纪?”
“就去世那年,年纪我说不上来。我十岁。你……”
三井寿微笑,向铁男走了一步,站在他面前不过一尺远。他慢慢伸出右手,捧住铁男满是胡茬沾染烟味的下巴,渐渐贴近,“让我仔细看看你。”三井笑得更温柔,拇指在铁男脸颊上怜惜地抚摸,仔细打量铁男的眼睛,那双与铁男妈妈很像的一对细眼睛。
同一个眼型,长在女生脸上,笑起来弯弯的带着媚态,长在铁男这张粗糙的男人脸上,却显得凶。
三井寿喃喃地:“你和妈妈不太像啊。”
铁男怎么看三井那张笑得简直慈爱的脸怎么不对劲,照着肚子不要紧的地方锤了一拳。
三井寿吃疼,捂着肚子退了两步,瞪起眼睛吼道:“你疯了!”
这一声吼出来,铁男放心了,也没多想,瞥了眼妈妈的墓,“其实我都不记得了,太多年了。她在的时候,也不怎么管我。你刚才想什么呢?”
三井寿回忆了一下,刚才,他在想殊途同归,后面忘了。“没什么。挺感慨的。人到最后,都躺在这儿。只可惜,有人来得太早。”
太阳完全升起,世界重新亮了。新的一天唤起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光阳也洒在这些永远睡着的人的床头上。
风吹过,凉飕飕的,带着杂乱的花香。铁男约三井一起下山。山路,向上是看不清的崎岖,向下走倒有开阔景象。
铁男伤感,摊开手低头看看。他这双手皮糙肉厚满是老茧的手,捧过两个亲近的人了。“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这人挺不吉利的。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吧。”
“嘁,瞎说!”三井寿握住铁男的手,拽下来,随口安慰道:“你坚强。天意知道你承担得起,所以拜托你。”
“你信天意?”
“我……”三井寿顿了顿,拉住铁男站定,低头瞟了一眼受过伤的左膝,又向遥远的天海相接那片蓝望去。天意吗?
铁男用力握紧三井的手,另一手点了支自嘲的烟,“你看,你都不信。人还是得靠自己。”
三井寿回头望向山顶,隐在遮住视线的层层松柏后面的山尖,想来能看见更开阔的风景。“我不知道。要么天意和不吉利的事都有,要么都没有,你挑一个喜欢的吧。”
至少他的手很暖。
——完/23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