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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部 年轻的新娘 四 ...

  •   四
      
      贺文与嘉和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程老太太得知他俩还没吃过午饭,就吩咐佣人开上饭来。宗泽拿着一张报纸似看非看的样子,嘉和道:“二叔没事,我们切磋切磋如何?”他最近才学会了下围棋,正是兴致高扬的时候,可惜棋艺太差,难得有对手愿意陪着他浪费时间,只有宗泽好脾气,是不会拒绝他的。
      宗泽把报纸撂到餐桌上,笑道:“你不吃饭了?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还不服输呀?”嘉和笑道:“吃饭下棋可以两不耽误,我们好久没下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棋艺没有进步?”说着,他吩咐佣人江妈拿了一只小汤碗,盛上米饭,胡乱捡上几样菜,硬拉着宗泽到偏厅下棋去了。
      饭厅里只剩下程老太太和贺文两个人,贺文低头吃着饭,总觉得他祖母有些心事重重的。
      原来今天上午趁贺文不在家的工夫,碧亭对程老太太道:“妈,我想知道您对若珩究竟是要如何安排?本来若珩在我那儿住多久都没事,可也不能再拖下去了,要不然,叫人家孩子怎么想。您要是不方便说,不如就由我这个姨母来跟贺文讲讲。”
      程老太太觉得媳妇说的有理,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依照她的想法,贺文不同意的可能性最大,不过再想想若珩那讨人喜欢的模样,偏要把这样称心如意的孙媳妇拱手让给别人,总觉得有些挺可惜的。
      贺文盛了一碗甜椒南瓜汤来喝,看见祖母发着愣,就笑道:“奶奶,想什么呢?”程老太太定定心神,想想总是要说的,便道:“贺文,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贺文没想到程老太太无缘由地提起这件事,他眼前突然显现出若珩的身影,心里柔情涌动,笑道:“奶奶今天怎么了,问起这档子事?”程老太太道:“我一向听说你和许家小姐不错的。”贺文道:“您别听嘉和瞎说,哪有的事。”
      程老太太看见贺文的笑意,以为自己猜测得不错,贺文只不过是搪塞之词,不由得又有些迟疑起来。贺文看见祖母欲言又止的情形,也不愿再深问下去,尤其是因为这个敏感的话题,他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程老太太沉吟了片刻,道:“贺文,你知道你从小是和冯家的小姐订过亲的。要是没有她,恐怕你…”贺文心里一沉,手里的筷子就杵在饭碗里,脸色渐渐地冷下来,怔住了。程老太太看看他的神情,更有些忐忑不安,想了想,继续道:“其实冯家早就来信提过你们的婚事,现在冯老太太已经没了,家里只剩下你未婚妻若珩一个人。现在人已经到了上海,在你二叔家住着。”
      她偷眼望了望贺文木然的表情,有些心悸,便将目光移向挂在对面松绿色墙壁上的一副夕阳唱晚图,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要硬着头皮说下去:“人我们已经见过了,是个温婉厚道的好孩子,奶奶非常地喜欢,很想你娶她做媳妇。”说完,又将目光移回贺文身上。
      贺文的表情竟与之前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冰冷的,程老太太思忖着,恐怕只有用亲情才能打动他了。于是她用凄惨的语调,叹道:“你自小没娘的照顾,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也没几年的活头了,只希望在有生之年,找个可心的人来照顾你,奶奶才算放心呀。况且我也想怎么着也是你母亲在世时定下的事,我…”
      果然,贺文听了这话,眉头蹙了一蹙,程老太太看在眼里,心里一酸,到头来还是靠自己才能打动这个孙子,可利用他对自己的一番孝心来逼迫他就范,未免太…她不敢承认是“卑鄙“两个字,可此刻并没有更合适的字眼能代替。然而,她自认为决不会看走眼的,若珩无论从人品从相貌从性格,绝对是贺文的良配,她一定要狠下心来,来促成这段贺文命里早就注定的婚姻。
      程老太太的语重心长让贺文倒吸着一口冷气,小时候订过亲的事,他是知道的。但自从他们搬到上海以后,就再也没和冯家联系过,家里也没有人提起这桩婚事,他一直也没将它放在心上。长久以来,由于父母婚姻的悲剧,他对于爱情并没有报多大的指望,可自从在遇见了火车上的女孩以后,这一切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他年轻的心第一次为一个女子搅起了波澜。恰恰在这个时候,在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萌生爱意的时候,祖母却跟他提起这桩婚事来,他现在有一点点体会到父亲当年的些许心境了。
      仅仅在那一瞬间,他决定不能无动于衷,不能让祖母对他再抱任何幻想,于是他抬起头来,斩钉截铁道:“奶奶,就象您说的,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我不能同冯小姐结婚的。”说完连饭也不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厅。
      程老太太怜惜贺文自小没有母亲,所以对他简直就是溺爱,值得她庆幸的是这溺爱并没有给程家培养出一个纨绔子弟,只是造就了贺文倔强、固执、任性的脾气。她是知道贺文脾气的,并不在意被他噎了一顿,其实早应该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可她还一味地存着幻想。
      嘉和正要进饭厅来添饭,听见祖孙俩后半段的谈话,就没敢进去,刚打算走开,贺文从里面冲出来,嘉和于是就叫道:“贺文。”贺文也不理他,径直走开去。程老太太听见嘉和的声音,从饭厅里踱出来,道:“嘉和,你劝劝。”嘉和微笑地答应着,然而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事情他是劝不了的。
      不久家里的相关人士都知道程老太太与贺文谈话的结果,谁也不便再说什么,宗浦夫妇是很满意这样的结果的,碧亭却略微有些失望。程老太太对大家宣布:“先让若珩在宗泽那儿住一段时间吧,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她。容我想一个妥善的办法,咱们决不能让人家孩子受委屈。唉,再缓缓吧。”既然老太太说再缓缓,那就再缓缓吧,大家谁也没有再发表什么意见。
      其实程老太太并没有打算放弃,她已经被自己设想好的美丽前景迷惑了心而不能自拔,如何肯轻易放弃呢?她想好了新的解决办法,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站在家门口徘徊的孙媳妇跑掉了。她把碧亭拽到一边,询问碧亭对贺文婚事的看法。碧亭有些诧异,不过还是顺着程老太太的意思表达了热切之情。程老太太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同盟者,非常高兴,这件婚事成功的希望十之八九了。
      
      若珩急匆匆地赶回家,揿响了门铃,却怀着一颗忐忑不安不安之心,仿佛木俊已经给挖掘了出来。李妈打开了大门,笑道:“我的小姐,你总算回来了,上海好玩吗?”若珩听着李妈似乎话里有话,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试探道:“家里有什么事吗?”
      李妈不解其意,想了想,才道:“噢,刚刚太太打回电话来,问你吃饭了吗?一个人习不习惯?怕我伺候地不够周到,听说你一个出门逛去了,还数落了我一顿,嫌我没陪着一道去。”若珩笑道:“瞧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倒让姨妈操心了。”李妈笑道:“上海好玩吧?噢,太太说他们今天不回来了,让你自己吃饭吧。”若珩心头一喜,顿时轻松了许多。两人边说边走进客厅,李妈道:“太太可能和老太太有事要办,贺言小姐到学校去了,老爷也就不回来了。我去给你热热菜,你先去洗把脸吧。”
      一会儿,李妈热好了饭菜,端到饭厅里。若珩拿起筷子,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李妈,你昨天晚上睡得可真熟呀。”李妈一愣,若珩继续笑道:“我昨天晚上去找你说话,不巧你已经睡下了,我就没敢打搅你。”李妈笑道:“你叫我也叫不醒的,除非到早上五点钟,不用叫我自己就醒了,再睡也睡不着了,这都是以前在乡下养成的习惯。”
      若珩看着李妈认真的态度,觉得她对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并不知情,一颗心才算是正式落了地,她笑了笑,开始吃饭,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似乎从来没这么饿过。李妈觉得若珩如此欣赏自己做菜的手艺,也很高兴地走出饭厅。
      吃过午饭,若珩趁李妈没留神的工夫,随意捡几样饭菜盛在碗里,又悄悄溜回房间拿着上午购买的物品,溜到了后院的储藏室。
      木俊大概早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见若珩进来,很是高兴,笑道:“你终于回来了。”若珩把饭碗递给他,道:“今天感觉怎么样,好一些了吧?”木俊边吃边点头,道:“是你的草药发挥了作用,我已经好了很多了。”其实他的刀口不深,伤得并不严重,昨天只不过流了太多的血,所以人才显得有些虚弱。若珩道:“今天上午,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吧?”木俊笑着摇摇头,他能够体会若珩冒然收留一个陌生受伤男人的难处,但也觉得她有些太过紧张了。
      若珩道:“我已经买好火车票,是明天下午两点钟的,看样子你还要再待上一天。”木俊道:“那不会给你添麻烦吧?”若珩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半晌,木俊吃完饭,把饭碗放到一边的托盘上。若珩道:“我给你买了衣服,还有一些点心和水果,你明天在火车上吃吧。如果我今晚不能来看你的话,这些就将就着做你的晚餐,回头我再给你另外准备。”
      木俊听了以后,心想若珩大概今晚是不会来陪他了,略微有些失望,但他并有显现出来,而是笑道:“不敢再麻烦你了,今天中午吃得够饱了,不会那么容易就饿的,你放心吧。”若珩微笑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明天临出发前,再换一次药,然后我再送你去火车站。”木俊听她安排的如此周到,心里更是感激,想要说几句表示情意的话,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是望着若珩呆呆地发愣。若珩被他望的有些不好意思,拿起托盘站起身来,推门出去。
      若珩回到房里,想了想,实在无事可做,就打算把贺文送她的书看完。可没看了几行,她又心烦意乱地站起来,走到阳台上,伸了个懒腰,又走回屋里,没过一分钟,又走到阳台上,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到最后,连若珩自己也笑了。她这是怎么了,就因为刚刚和贺文见了一面吗?自己现在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不过贺文可真有趣,长大了反而变得害羞起来,刚刚他的脸有多红呀。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的,大概也红了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就回到床上躺下来。对面墙上的钟表正滴嗒滴嗒地响着,似乎今天走得格外地慢。她恨不得跳上去将表针连拨几圈,直接拨到明天出发的时间才好。
      过了一会儿,若珩好不容易才从对贺文心慌意乱的羞怯中平静了下来,又为木俊会不会被发现而担心起来,她初到程家,过了没有一个星期,就胆大妄为地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青年,虽然这并不涉及私情,可她总不希望给程家的人认为,她是一个喜欢招惹是非的人,况且,这件事的本身也很冒险。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感觉着很兴奋,很好奇,很刺激。她对受伤的木俊充满了好奇,看他的打扮象是个青年学生,而追他的人好象又不是什么好人,听他们叫嚣的声音就可以想象的出来。那么木俊为什么会被人追杀?又是怎么受的伤?她心里藏着许许多多的问号,不得其解,但她并不愿向木俊问个明白,毕竟他们是萍水相逢,她并不想牵扯其中,另生枝节。
      总算熬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若珩正在房里思忖着如何支开李妈时,李妈敲了敲门,推门进来,道:“小姐,起来吃饭吧,今天中午有现蒸的小笼包,有香菇素馅的,还有三鲜肉馅的,保管你爱吃。”若珩躺在床上,眉头深索,道:“我这会儿没什么胃口。”李妈一听,吓了一跳,赶紧走到床边,伸手来试若珩的额头,慌道:“我的小姐,该不会是着凉了吧?昨天我就觉得你没什么精神。”
      若珩笑着坐起身来,道:“没有,这么热的天怎么会着凉,只不过不想吃饭。”李妈道:“那你想吃什么,我再给你准备。要不先喝碗冰镇酸梅汤吧,降降温,还开胃。”若珩笑着推开她,道:“你别管我了,去忙你的吧,我想出去遛遛,饿了就在街上吃一点。”李妈笑着道:“好,那你就出去逛逛吧,回头我把包子留着你晚上吃。”她对若珩能欣赏自己的烹饪手艺一直有些知己之意,今天特意辛苦了半天,可若珩却未能品尝,难免有些遗憾。
      若珩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李妈,你是不是还没给太太侍弄那些花草?”李妈一敲脑袋,叫道:“瞧我这记性,太太最爱花园里她的那些花草,出门前嘱咐过要给它们浇水的。花匠也不在,我这两天忙得都昏头了,差点给忘了,这都几点了,哎,小姐,我要去了。”说着就急冲冲地跑下楼去。
      若珩微微一笑,赶紧跑到厨房,找了一个纸带,从笼屉里捡了几个小笼包装上。那小笼包还热着,香气诱人,若珩忍不住自己吃了一个,因为太着急,没嚼几口,就咽到肚里,烫得她连连跺了几脚。味道还真不错,怪不得李妈要一个劲地推荐。
      等她来到后院的储藏室,发现木俊已经穿着整齐,正是昨天贺文帮忙试的那一件咖啡色外衣,不由得她的心里涌起了一丝柔情蜜意。
      木俊看见若珩推开门,似笑非笑地愣在那里,疑道:“怎么了,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吗?”若珩回过神来,连忙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还好吧?不用再换药了吗?”木俊微笑着道:“我怕来不及,已经自己换过了。”若珩听着,就把手里带子递给木俊,道:“里面有包子,还热的呢,你快吃了吧,”。
      若珩待木俊吃完包子,就挽着他悄悄地从后院角门出来,这会儿估计李妈还在前院为那些花花草草而忙碌着呢。木俊恢复得不错,但仍然有些虚弱。他们出门饶了好长一段路,才截到车子,等赶到火车站时,早已经开始检票,若珩匆匆买了月台票,扶着木俊进站去。
      
      贺文现在明白为什么家里人最近总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原来是为了他的婚事。他顶讨厌成为别人背后议论的对象,象个傻子似的,所以他就有些不痛快,闷闷地,连带着嘉和受到了牵连。贺文怪他不够朋友,如此重大的事为什么也不提前通知他,弄得嘉和是百口莫辩,有冤无处诉,他拼命跟贺文解释事前并不知情,他和贺文几乎是同一时间知道的。贺文也不理他,好象这几年来都没这样生过他的气。嘉和了解贺文的处境,所以根本没把贺文无理的态度放在心上。
      星期一,贺文刚到公司,就有职员给他汇报南京的那笔生意,对方终于肯同意续签合约。本来他派个职员去处理就行,但是为了避开家里的那些人,就决定亲自去一趟。嘉和有些不放心,非要和他一道儿去,他看嘉和满脸委屈又一副赔罪的样子,也不忍再拒绝他。两人便订了当天下午一点五十分由上海开往南京的火车票。
      吃过午饭,两人急匆匆地赶到火车站,直到检了票上了车,贺文还有些心神不宁的。嘉和一看离开车还有些时间,对贺文道:“时间还早,我下去买些水果。”说着推门出去了。
      贺文愣愣地,不置可否,只管漫无边际地顺着车窗四下望着。没一会儿的工夫,对面去广州的火车也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上人,那些赶车的人脚步都是匆匆地,惟独有两个人步伐特别缓慢。待走近了,贺文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他没想到与若珩的第三次重逢,来得这般快,然而竟是她扶着一个青年男子,那青年正穿着昨天他试穿过的咖啡色外衣。
      木俊可能因为身体虚弱,走得有些缓慢,若珩并不知道他是因为对她恋恋不舍的缘故,然而再慢也总有到终点的时候。若珩停下来,道:“已经到了,你上车吧,我不能再送了。”说着便把装有水果和点心的袋子递给他,木俊没有接,转身定定地望着若珩,突然伸出双臂,轻轻地拥抱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谢谢。”
      若珩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僵直着手臂,手里的袋子差一点丢到地上,但是木俊以极快的速度放开了她。若珩听见他说谢谢,就以为那短暂的拥抱,不过是感激她救命之恩的礼节性告别而已,她有些神经过敏了。
      木俊深深地望了若珩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若珩,你一定要等我,我会再来上海的。”说完就登上了即将行驶的列车。
      若珩觉得自己只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了别人一次,并不期求别人的回报,所以对木俊的表白没有在意。这时候,她背后的一班列车已经开动了,轰隆隆的车轮声让她下意识回头扫了一眼,可是她并没有看见贺文,她不知道他看见了刚刚自己被木俊温柔拥抱的那一幕。那列车行进着,带着贺文驶进无尽的黑暗里。
      贺文从不相信爱情,他没想到有一天会爱上人,他想起和她的初遇,她对他说起到上海来的甜蜜神情,当时他觉得那样子格外的妩媚,现在却有些恨那神情了,因为这是为着别人的妩媚,而且他应当承认还是个挺不错的人。当她朝着车厢里的青年挥手告别时,他觉得那其实是在和他告别,她原来是早已属于别人了,他只不过是她生命里一个过客,仅此而以。
      他那青春的恋梦还未来得及开始就早早地夭折了,他很是心痛,更有些生气。可是,他有什么资格生气?他和她本是萍水相逢,简直连交情都谈不上,更不用说有任何的承诺了。她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地爱别人,也可以自由地被别人所爱,都不关他的事,他凭什么生气?然而,他还是生了气,仿佛气得比前天知道祖母让他履行荒唐的婚约时还要厉害。
      嘉和拎着水果进来,看见贺文皱着眉头,一副痛苦的神情,以为他还在为昨天的事烦恼,于是就找一些不相干的话来岔开他的思路,可是贺文总也不接茬,使得嘉和也觉得这趟旅程变的沉重起来。幸好不久南京就到了。
      他们没想到在南京会碰见心程。心程正和两个华侨同学到南京来玩,他们住在同一家饭店里,嘉和热情地邀请心程和她的同学共进晚餐,心程似乎也很好高兴,立即就答应下来。可贺文心情郁闷,态度一直冷冷地,好象是嫌嘉和多事。
      心程的两个女同学穿着顶时髦的巴黎时装,烫着顶时髦的卷发,花枝招展着处处提醒别人,她们是来自最文明的国渡,只可惜皮肤的颜色永远改变不了,大概还是由东南亚出口的,前额特别突出,皮肤黝黑,好象放多了酱油的糖醋排骨,不过这些丝毫没有损伤她们的自尊心,这是在夏威夷的海滩上才能晒出的健康肤色,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为了这点与众不同,更要在初次见面的男子跟前,保持一种高贵的姿态,免得失去了身份。
      她们似乎对贺文早有耳闻,这次见着了就特别留意,没想到还是那样一个清俊文雅的男子,难免在言辞间带上了对心程羡慕与嫉妒的意味。两个人轻声咬着耳朵交换意见,眼睛的余光还时不时地瞟向贺文,散发着自己的“电眼魅力”。
      贺文正在为若珩与另外一个男人的事心烦意乱,在餐桌上一直非常冷淡漠然,不肯多说话。不过,他还是感觉到了心程两个同学格外的注目与窃窃私语,有些难堪气愤,自己分明已成了别人的观瞻对象,观瞻完毕,还要附带品评一番,心程的同学这样没有礼貌,真是物以类聚。不由得,他的脸上就显现出很不高兴的神气来。
      心程平常对同学的矫情做派也很不以为然,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会儿看着两个同学过分的表现,觉得有些丢脸,她并不想让贺文觉得自己竟和这么没有品位的人交结在一起,可贺文的态度也彼此彼此,无理傲慢到了极点。她心有不忿,何至于一坐下吃饭就怨气冲天的,他们已经半年没见了,一见面就这么不客气,不给她留点儿面子,难怪同学要对他指手画脚的,几个月前同贺文分别时的怨意又涌上了心头,所以她并不出声制止,只管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水果沙拉。
      嘉和发觉餐桌上的气氛不对,好象充满了火药味,连忙堆起笑脸打着圆场,冲着心程道:“还没放假吧,怎么这么快就在国内看见你。”心程抬起头来,笑道:“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我马上要毕业了,况且这学期我只有一门必修课,其他都是选修颗,所以早就结束了。”嘉和连忙笑道:“是,是。”又侧头向心程的两个同学问道:“两位小姐是第一次到南京来?”
      心程的同学一听道嘉和向她们搭话,连忙停止窃窃私语,端正了姿态。其中坐在嘉和右手边的方脸庞穿蓝色衣服的小姐笑道:“是第一次到南京来,这都多亏了心程请我们回国来玩。不知道密斯特郑有什么好的介绍?”
      嘉和笑道:“这可问对人了,我就是南京人。两位小姐久居国外,这趟回国自然是游历具有中国风情的地方,我想秦淮河畔不仅风光如画,还孕育了古来今往的奇闻雅事,不去一趟,简直不算来过南京了。我也是多年没有回过南京了,最想念夫子庙的小吃,不如明天我们一道去玩吧。”
      两个时髦高贵的小姐一见嘉和言语亲切,态度殷勤,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格外的重视,很是愉快,笑道:“好呀,这次有密斯特郑做我们的导游,正是求之不得呢。”心程料不到自己的同学竟和嘉和一见如故,心想嘉和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敷衍一气的,总算给足自己面子,不然倒好象自己受了那么多男子的追捧都是虚假繁荣似的,她心里的不平之意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贺文并不乐意,他还记得上次来南京,为着若珩说过玄武湖那里很美,就特地去了一趟,恰巧是个阴天,冷冷清清地没有几个人影,湖水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雾里,看不清真实的颜色,应该是愁云惨淡的一幕情景,他却觉得很美,仿佛在太阳底下看春天里生机盎然的一池碧水。现在才不过短短的的几天时间,他的心情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车站上惊心动魄的一幕,不仅烟雾弥漫,还下起了滂沱大雨,所谓春天里的一池碧水早已是波涛汹涌。
      他一想起若珩,心也跟着搅痛起来,一块牛排塞在喉咙里,根本咽不下去,堵得人直发慌。而嘉和正和心程她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明天出游的细节问题,根本没人理会他的烦恼。贺文心烦气燥,怒火上涌,突然“嚯”地站起身来,道:“我吃饱了。”说完拂袖而去,把桌上的人搞得莫名其妙。嘉和只好尴尬地笑笑,心程气得五脏六腑简直要冒出烟来。
      心程回到房里,两个同学七嘴八舌地道:“心程,这个人有什么好的,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啧啧,不仅没有绅士风度,还呆头呆脑的,我看连密斯特郑的十分之一都赶不上,真不知道你看上他哪里。”她们的愤愤不平大概是有一些受了贺文怠慢的刺激,不管自己能不和这个男人有所牵连,总是希望给对方留下一个惊艳的印象,仿佛不和自己有点牵连是一种极大的损失似的。然而,这男人未免也太傲慢无理了,不用说一个惊艳的印象,恐怕他连正眼都没瞧过她们一眼,这对她们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尊心简直是一种重创与羞辱。
      心程正憋着一肚子闷气,以前哪个男人不是看她的眼色行事,惟独这个程贺文一次又一次地让她下不来台,这次还是当着她同学的面,让她的脸以后往哪儿搁,都怪她平时对他委曲求全,才把他惯成这样的。她越想越气,再加上无事生非的两个同学这一通火上浇油,就决定不理贺文,心里盘算着,早就应该把他晾一晾了,不然还真让他看轻了自己。她可是天上的月亮,是给人仰慕艳羡的,不是随随便便接盆水引个影子下来就行了,她要他知道她的珍贵,知道她的来之不易,知道能与她相恋,是他莫大的福气。早晚他会回来求她,他跑不了的,还没有她许心程得不到的东西呢。
      从前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心程极端自信的性格,可惜命运偏偏和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的自信根本派不上用场。然而,她在这个时候并不知道。
      
      嘉和拽着垂头丧气的贺文回到了上海,他不明白为什么贺文和心程就象是一对斗气冤家似的,在餐厅里不欢而散,第二天去游玄武湖也是冷言冷语,互不相让,最后还是不欢而散。心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珍宝,偏偏贺文就不买她的帐,偏偏心程非要他买她的帐,就这么纠缠不清,也不知几时才能花好月圆呢?
      门房老周一见他们回来,仿佛期盼了许久,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嘉和一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周,今天又喝了不少酒吧?来,闻闻,是不是绍兴花雕?”老周急道:“你不要拿我寻开心了,我哪儿还有心思喝酒呀。我的少爷,你们总算是回来了,老太太她…老太太她住医院了。”这句话仿佛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体内,贺文立刻情醒了,这世界上不光只有他一个人,还有辛苦抚养他成人的祖母,他的一点点痛苦与祖母的生死比起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贺文、嘉和匆匆忙忙赶到了医院,只有碧亭一个人陪在病房里。贺文顾不上和姨母打招呼,径直来到程老太太的床前,他的祖母闭着眼睛躺在周围雪白的世界里,愈发显得虚弱憔悴了。他俯下身,轻轻握住程老太太露在被子外的手,手背上一条白色的胶布压着一跟棉花棒,应该是刚刚注射过点滴。
      嘉和立在贺文身后,向碧亭道:“前两天还好好的,这怎么会突然就病了呢?”碧亭上前拉起贺文,道:“奶奶刚刚睡着,我们出去说话吧,别吵醒了她。”
      三个人走到病房外的长廊里站下,碧亭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星期天晚上就觉着不太好,不过也没在意,这些天有心事,晚上睡得也不好,早上起来就有些头晕,吃过早饭刚一起身,没走几步,真的晕倒了,医生说是血压高。”贺文突然想起自己星期天对待祖母的态度,该不会是为了这个缘故吧?果然碧亭意味深长地看了贺文一眼,贺文更加不安了。
      碧亭想了想,冲着嘉和道:“嘉和,刚刚老太太想起老家的粽子来,不如你出去转转,买几个回来,记得别买肉粽,太油腻了,奶奶受不了的。”嘉和立刻觉得碧亭是有话要跟贺文讲,故意把自己支开的,他应了一声,连忙匆匆地走开了。
      碧亭望着嘉和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贺文,你什么时候能象嘉和一样懂事就好了。”贺文靠在苹果绿的墙壁上,望着对面苹果绿的墙壁出了神,虽然都是苹果绿的颜色,却给人一种死一样的寂静,压迫着他的神经,他似乎已经预料到即将要来的人生前景。
      贺文的沉默不语让似乎让碧亭有些生气,她叹了一口气,道:“贺文,老太太的年纪大了,是经不起几次三番这样的折腾的。医生说幸而发现的早,再送晚一步,只怕就爆血管了。你说,这万一…”本来程老太太和碧亭商量用苦肉计来逼迫贺文就范,可碧亭并没想到程老太太病得如此之快,而且如此逼真,直到进了医院,才知道不是装出来的,这下,她不用靠演戏来表达内心的伤痛了。
      贺文直愣愣地盯着碧亭忧愁的面容在苹果绿的墙壁里闪动,那么陌生,那么不近人情,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姨母?两人虽是骨肉至亲,却象隔了方圆几百里,在遥远的山谷里,声音传来,空洞廖远。他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不愿被她的话左右,真想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可他什么也没有做,仍旧靠在苹果绿的墙壁上,愣愣地。
      果然,碧亭道:“姨妈并不是要逼你,只是老太太一辈子最疼的就是你,你忍心看着她的这个愿望达不成吗?”贺文将目光移向碧亭,笑道:“奶奶要达成什么心愿,我怎么不知道。”碧亭白了贺文一眼,道:“你别装傻,我知道奶奶星期天和你谈了若珩的事,否则她怎么会气地爆了血管?”贺文一听,收敛了笑容,心也沉了下去,沉了下去,沉默了。
      碧亭并不为贺文的神情所动,继续道:“老太太起初也想过要退婚,可若珩的太婆已经去世了,家里的房子也卖了,她孤零零一个人无处容身,只好到上海来投奔未婚夫家里。奶奶见了她以后,非常地喜欢,这才决定要继续履行当年的婚约。况且,这亲事也是你母亲活着时给你定下的,她临终前一个劲地念叨着看不到你成家立业了,贺文,你母亲的命苦呀,你就连她的这点愿望都…”说到碧兰,碧亭哽咽起来,确实是伤心难忍了。
      贺文并没有理会碧亭,既然要说服他,这点本钱总是要下的。碧亭抽泣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走廊里只有自己的哭声,有些怪异,连忙从腋下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睛,道:“贺文,你也不必太快做决定,可以先见见若珩,如果真的不满意,我相信奶奶是不会勉强你的。”碧亭说完有些愣然,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程老太太可没给她这样的授权呀。
      贺文突然抬起头,苦笑道:“现在见与不见都是一样了。”碧亭在忐忑中听见贺文的声音,竟没有一丝感情色彩,不是愤恨,不是无奈,更不是喜悦,就好象在说别人的终身大事,说过了,旋即消逝在空旷的长廊里。她突然后悔了,自己是怎么了,这是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明知贺文是不愿意和若珩结婚的,为什么还要陪着顽固甚至是糊涂的老太太一起疯呢?就仅仅是为了碧兰的临终嘱托,为了她生前所做的一个并不正确的决定,或是为了与背弃姐姐的宗浦斗气吗?哎呀,这个世界真的是疯了。
      人的这一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程序组成的,到了一定的阶段,总是要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似乎任谁都不能避免。命好的人或许会突破常规作稍许的挣扎,然而也挣扎不了多久的,最终还是逃脱不了那樊篱的控制。人永远都不可能随自己的意愿而活,或者为了世俗的压力,或者为了亲人的压力,或者还有来自自我的压力,在权衡与取舍之间进退两难。现在贺文就走到了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人生阶段。
      贺文自小缺乏父母之爱,是由祖母程老太太一手抚养长大的,祖孙的感情极好。随着贺文一天天的长大,渐渐懂得了为人处事的道理,也体会出祖母养育自己的恩情深厚,因此对祖母非常地迁就,总是尽可能地满足祖母的要求,不让她失望。其实他并不是不了解祖母要他结婚的急迫心情,那日他听得祖母谈起生死之事,心里酸得要命,差一点就要掉下泪来。
      祖母对于他来说,既是父亲,也是母亲,他不知道有一天失去她会怎么样。他明知道祖母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娶她指定的女孩子,可他那时却是不能答应的,因为他已爱上了别人,可是才不过短短的几天的时间,他发现这些天他都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根本是一个错误。他的思想,因为这一趟南京之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珩让他一见难忘,再见倾心,三见竟是心灰意冷。他想着既然人总是要结婚的,至少从目前来看家庭急需要他这么作,不,应当是他的祖母急需他这么做,一个近似孩童脾气又有些执拗的需要安慰的老人需要他这么做,这是他的责任。可让他再上哪儿去找一个象若珩那样的女孩,他这一生恐怕是已经没指望了。
      他想起自己的“乡下未婚妻”,只是十年前的一个模糊印象,可好象还是单纯而天真的,不会象心程和她的同学,喜欢耍心眼玩手段,尽管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偏偏凭着这点资本,总是盛气凌人地不把别人在眼里。他想来想去,还不如娶一个简单的女子,至少不会不可一视地让人难以相处,他的祖母也可以满意了。他在这重重刺激下,在他失掉了自己的爱情以后,终于决定还是遵从祖母的安排。
      贺文等到程老太太醒过来以后,就告诉她自己愿意接受家里替他选定的亲事。程老太太大吃一惊,看他强自镇定的委屈神情,心中也有些不忍。她和碧亭商量打算用装病来促使贺文同意与若珩的婚事,可没想到真的病了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这病也来得太是时候了,也许是天意吧?当然,她并不知道碧亭向她隐瞒了病情的严重性。尽管不忍,可她促成这桩婚姻的决心并没有被动摇。
      程老太太没敢询问贺文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生怕来之不易的机会稍纵即逝,偏又奈不住好奇,便悄悄地将嘉和拽到一边询问。嘉和自己还有些纳闷,猛然从程老太太的口中听到贺文的婚讯,竟道:“不会吧,贺文怎么可能…难道是为了…为了她?”程老太太被嘉和连续几个省略号搞得更加心急,道:“嘉和,你老实告诉奶奶究竟是怎么回事?”
      嘉和挠了挠头,想了想,就把贺文这一次去南京与心程吵架的事说了出来。程老太太终于找到了可以减轻自己心理负疚感的理由,贺文的委屈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逼迫”,而是为了他和心上人吵翻的缘故。她的病是真的,又不是装出来的,她终于可以心安理得了。
      一个星期后,程老太太康复出院了,大家都没有理会她这次病得奇好得快,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贺文的婚事上了,而且都知道了贺文与心程分手的事,也都认为这是促使贺文突然决定与乡下未婚妻结婚的最根本原因。除了碧亭,谁也没有联想到程老太太的病上去。程老太太也顾不了那么多,她非常高兴的,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让贺文娶她中意的媳妇了。
      依照程老太太喜事速办的原则,婚礼便很快地定在了下个月的初六举行。碧亭立刻把这个消息通知了若珩,若珩听后只是低头微笑不语,她多年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她就要成为作贺文的新娘了。
      在碧亭看来,若珩是一种娇羞欣喜的默认神态,她也很高兴。若珩是从二房出嫁,所有的嫁妆都由她来操办,她平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大显身手,这次可不能错过。
      贺言从学校回来听说了婚礼的事也很高兴,她本来一直对这桩包办婚姻持反对态度,可自从见到若珩,和若珩相处了这一段时间以后,对若珩的印象已经完全地改观,是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和她年纪相若的女孩,所以再也不提包办婚姻的事了。
      这会儿,贺言扳着碧亭的脖子,道:“妈,瞧你高兴的,这下可有的忙了。不过,若珩的新娘礼服一定要由我们来定,你可不能插手,其他的你可以看着办。若珩,你说呢?”若珩微笑着,还未回答,碧亭道:“你给我说出个理由来。”贺言嗔道:“妈的眼光我不放心,我早就替若珩看中了一件。”
      碧亭笑道:“新娘子不急,你倒急起来,等你自己结婚那一天…”贺言一把捂住碧亭的嘴,顿着脚,道:“妈,你越来越没正经了,我不理你了。”说完走到若珩身边坐下,拉着若珩的衣服。碧亭看女儿羞涩的模样,也不好开玩笑,连忙答应了下来。
      贺言没想到准备结婚竟会那么繁琐,时间过得飞快,简直是不够用的。她一心高兴地陪着碧亭、若珩忙着,连功课也耽误了。转眼就临近考试,可不闹着玩的,她只好收起了玩心,住到学校里应付考试。总算熬着考完了,也到了婚礼的前一天,她归心似箭,记挂着婚礼筹划的情况,顾不上和外省归故的的同学话别,连家也不回,就急匆匆地赶回程家老宅。
      刚走进门廊,迎面碰上贺文急匆匆地往外走,贺言叫了声“大哥”,贺文似应非应的,贺言一把拽住他,道:“咦,我这一向都没见你,你现在的架子越发大了,要作新郎倌儿就不理人了。”贺文不耐烦地推开她,道:“别烦我,去忙你的吧。”说完就朝院子里走去。贺言有些奇怪,总觉得贺文和家里喜庆的气氛不甚协调。
      贺言摇摇头走进客厅,大厅里张灯结彩,布置地喜气洋洋,却连个人影也没看见,不知道都跑到哪儿去了。她快步跑到楼上,想去看新房的装潢,经过宗浦的房间,门虚掩着,宗浦和静妤正在说话,贺言为那谈话止住了脚步。
      静妤道:“贺文的事,我是不便多管的,可你毕竟还是他的父亲,你总该说几句话吧。”宗浦有些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贺文为了他母亲一直和我僵着,眼里还哪有我这个父亲?我说的话,他哪里肯听,我越说只怕他越要对着干。依着我的意思当然不愿意他走这条老路,也不知道贺文是怎么想的。大家都看着那女孩很好,可是再好也不过是个乡下女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听说连学校也没进过,这样的人如何能配得上贺文,可是老太太已经作了主,我还能说什么。”
      静妤似乎也很体谅丈夫的处境,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我们从广州回来,这婚事已经定下了,也怨不得你没有办法反对了。这一阵子听老太太的口风,贺文之所以突然同意结婚是因为和许小姐吵架的缘故。就怕他心里还是很勉强的,快结婚了还跑到南京去住那么久,好象家里忙地天翻地覆了,都和他没关系似的。“
      宗浦无奈道:“他是不肯同意的,还不是老太太给他施加的压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虽然是个闷葫芦,却是很孝顺的。”静妤道:“不过我听老太太的口风,跟她老人家的关系不大,是贺文同许心程吵翻了分了手,才决定娶那个乡下女孩子的。现在婚事办得如此匆忙,碧亭还一个劲儿地哄着老太太快办,还不是想为了死去的姊姊争口气。我想碧兰活着,恐怕也不会愿意贺文和她一样成为旧式婚姻的牺牲品,早晚有碧亭后悔的那一天。说的难听点儿,这不是把贺文往绝路上推嘛。”宗浦道:“唉,倒也还不至于。不过,许小姐我见过几次,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这样的人才是贺文的良伴嘛。”
      贺言已经再也听不下去,她也太粗枝大叶了,最近因为准备学期考试,一直住在学校里,对于贺文为什么突然同意结婚,都没有细细地认真考量,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许心程,怪不得刚刚看他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她想着家里面正一团高兴等着明天婚礼的若珩,突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贺言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迎面碰见若珩,好象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有些心虚,满脸地惶恐。若珩发觉贺言有些异样,就抓着她的手,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不舒服吗?”贺言满腔的不平,真想一吐为快,可忍了忍,摇摇头,摔开若珩,径直上楼去。
      若珩愣愣地望贺言的背影,有些疑惑,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贺言忧愁郁闷的神情。碧亭拿着喷水壶从花园走进客厅,冲着若珩道:“我刚刚在花房那儿好象看见贺言回来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若珩回过神来,笑道:“我看贺言的情绪不太好,是不是考试不太顺利呀?”
      碧亭奇道:“考试是难不倒她的。”若珩道:“不如您上楼去看看吧,说不定她是不舒服呢。”碧亭虽然嘴上不在意,可还是有些不放心,将喷水壶递给若珩,嘴里嘟哝着:“这孩子越到节骨眼儿越出状况。”说完,匆匆忙忙地上楼冲进贺言的房间。
      贺言长到二十岁,还没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一边是自己的哥哥,一边是自己的好朋友,偏帮了这一个,就要伤害另一个,无奈,她只有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仔细理了个清楚,发现还是自己的哥哥理亏,那么大的人了,竟然一点责任感都没有,竟然为了和心上人吵架赌气才决定和别的女人结婚,是要把“别的女人”若珩至于何地呢?她越想越气,见母亲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仍旧靠在床上没有起来。
      碧亭上去试试贺言的额头,被贺言用手挡开,她道:“妈真是的,我没生病。”碧亭嗔道:“没病为什么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这次的考试不成功,考得不好也没关系,下次再努力不就成了。”贺言听碧亭文不对题,到底还是沉不住气的,坐起身来,道:“妈,大哥他…”碧亭奇道:“你大哥惹你了?”
      这时,若珩倒了一杯热茶上楼来,正听碧亭与贺言正谈到贺文,倒不好当时就进去,就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贺言憋了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就冲着碧亭道:“妈,大哥他真够气人的,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同意和若珩结婚了?是因为他和许心程吵翻了,是为了赌气。”碧亭一惊,其实程老太太为着贺言毛毛燥燥凡事不计后果的率直脾气,早已嘱咐过碧亭一定要瞒着她,怕从她嘴里漏出乱子来。碧亭奇怪贺言是如何知道呢?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言看了母亲一眼,道:“那么我说的都是真的了。”她停顿了片刻,又道:“刚刚我去老宅那边,听到大伯和大伯母的谈话才知道的。原来,他们是非常反对这门婚事的,认为若珩配不上大哥,他们理想的未来儿媳妇是许心程。”
      碧亭“哼”了一声,自语道:“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他们还不罢休,这不是存心捣乱嘛。”贺言没听清楚,问道:“什么?”碧亭道:“其实这也没什么的,是奶奶没看中许小姐,况且许小姐对你大哥不合适,奶奶是希望找一个象若珩一样乖巧厚道的孩子,才会对你大哥一心一意。”
      贺言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道:“怪不得了,我就奇怪奶奶的身体一向都很硬朗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病了,又无缘无故地好了,原来都是有预谋的,是要逼迫大哥屈服。妈,你也同谋吧?你们不觉得用这种方法太…太卑鄙了吗?”
      碧亭低声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奶奶果真是病了,果真是病了。”她说着不由得又重复了一句,似乎连她也觉得有些强词夺理。贺言因为自己和若珩要好,早就改变了当初的立场,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若珩会怎么想,还没进门,公婆就对她极为不满了,更不用提将来如何共同生活了,丈夫又不爱她,这样岂不是对她太不负责任了吗?”碧亭不以为然道:“看你说的,怎么是对若珩不负责任,难道你大哥还配不上她吗?”
      贺言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妈,一桩婚姻的基础是应当有爱情,可大哥他根本就不爱若珩,他起初根本就不想结这这个婚,是你们一个劲儿地给他施加压力,包括我也在内。虽然我们都很喜欢若珩,但是这不能必然地认为大哥就一定会喜欢若珩呀,尤其是他现在同意和若珩结婚是因为与许心程闹翻的结果。这本是就有藐视若珩的意思,难道她是别人的替代品吗?况且妈,难道你忘了姨妈的事了吗?”
      碧亭一听贺言提到碧兰,倒是有所触动,不由得心里一酸,泪就流了下来。其实贺言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可现在已经成了骑虎难下之势,任何的后悔都来不及了。想到这儿,她道:“是你姨妈没有福气。事已至此,什么都已晚了,况且我看若珩的情形是很满意的,她未必会介意。”碧亭的话并没有对贺言起作用,她仍不服气,继续跟母亲争论着。
      若珩已经听不下去了,原来她一心一意要嫁的人并不想娶她,只是为着和心上人分开了,只是赌气的结果。许心程,这个名字就是送给贺文书的主人吗?他们果真是有牵连的,而且这牵连还非同一般。也许这场恋人间的争吵是很平常的,也不至于发展到决裂的地步,是程老太太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种以生命威胁来的婚姻,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呢?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要坐到床上,却一下子跌落到地板上,她根本没觉的,只怔怔地望着悬挂在对面衣柜上的新娘礼服发呆。天哪,她该怎么办?到现在才让她知道真相是不是太晚了呢?霎时间,伤心、失望、不甘心如排山倒海似地涌来,简直要把她给吞没了。
      对于这桩婚姻,她已存了十年的期待和幻想,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想过其他的生活道路。然而,她根本忽略了一样顶重要的,就是这所有的一切要贺文和她一样才行。然而,经过了十年,她依然是被嫌弃被蔑视的。
      她的出生已经很不幸,所以更加期待在婚姻上能够多点儿好运,贺言的一席话激醒了她,贺文早已经有了心上人,他根本不要结这个婚。她太天真了,已经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她怎么还傻傻地以为贺文还会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她呢?一直以来,她只不过是作了一个美梦罢了。
      或许,她不结这个婚也罢,然而,痛苦的是偏偏叫她和贺文再见了,他已长成了她心仪的男子,与她想象中的一般无二,见到而得不到,只有更加让人伤心绝望。
      碧亭推门进来,看见若珩竟坐在地板上,默默地垂着泪,吓了一跳,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去把若珩拉起来。若珩浑身酸软无力,她急于找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猛然抓住碧亭,眼泪更加扑簌簌的掉下来,泣道:“贺文他并不愿意娶我,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我该怎么办?”
      碧亭看若珩凄然幽怨的神情,估计刚刚同贺言的谈话被她听见了,一时之间倒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她,看若珩的样子,很年轻的,前面是似锦的的前程,现在却因为无可奈何的原因极有可能得不到幸福,碧亭想着也忍不住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若珩哭了一阵,情绪暂时得到了发泄,渐渐地平静下来,眼神却变得有些茫然。碧亭道:“若珩,你不应当担心,虽然说这个时代讲究的是自由恋爱,可是有几桩自由恋爱的婚姻是真正成功的,还不是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世界那么大,偏偏是贺文与你订了亲,说明你们是极有缘份的,你要嫁的人是贺文,贺文要娶的人是你,婚礼就在明天举行,亲朋好友都知道程家要娶新媳妇,这新媳妇是姓冯的。这个时候,没人能改变它,你不能,贺文也不能。若珩,你是这么的好,大家都这样喜欢你,贺文也不会例外,你应当对自己有信心才是。”
      碧亭一口气说下来,仿佛也坚定了信念,她忘记了自己其实也是自由恋爱所缔结的婚姻,至今仍然非常幸福,而她的姊姊碧兰却为父母包办的婚姻送上了性命,现在她正要亲手把另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再推进那悲剧的牢笼里。但她这番坚定的话语似乎对若珩起了作用,若珩呆呆地听着,渐渐止住了悲声。碧亭道:“快别胡思乱想了,赶紧把脸用冷水洗洗,别肿了脸,明天就不漂亮了。”
      若珩走到窗户前,头也不回,淡淡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碧亭望着若珩落寞的一个背影,心想也不能避得太紧,只得道:“你快歇着吧,我还有好些事要忙呢。不过你记着明天要早点起床,还要梳头上妆,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说完,看着若珩依旧冷淡的背影,摇了摇头,推门出去了。
      这一夜,若珩失了眠,不是为了等待作新娘的喜悦,而是凄凄苦苦的。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作了几千几百次的斗争,究竟该何去何从。
      她为了明天的婚礼走了十年的长路,难道就让它在瞬间化为泡影吗?未来的幸与不幸都在此刻她的一念之间,她是不是应该选择放弃呢?只要不进结婚礼堂,她还有机会不让这个悲剧蔓延,可这个决心竟会如此地难下。她发现,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时,自己除了贺文,竟然一无所有。
      她是否应当要拿出一些勇气来,用自己的幸福去赌一把,她并不是一个赌徒,却已经走上了赌台,再也无路可退,她爱贺文的心让她难以割舍。或许,结局是让她粉身碎骨,可她爱了他十年了,即使知道这爱的渺茫和痛彻心骨,也毕竟爱了十年了,想穿了,反而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在心绪不宁的状况下,和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好一番挣扎,飞蛾扑火的热情与抽身独处的冷寂,象一对相互噬咬的小兽,在她年轻敏感的心里翻腾滚打着,到最后,她已经精疲力竭了,无力再和这心魔缠绕下去,她对爱认了输。
      天亮了,若珩在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后,作了一生最重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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