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飞闻]背影》花月汐殇

1、背影

　　从什么时候开始注视着那个背影的呢？
　　具体的时间我记不清楚。
　　只是从我记事起，我的视线便一直追随着那个身影。
　　——那个高大、宽厚、强而有力的背影。
　　——父亲的背影。
　　然后，我的视线中便不能不多出了另一个身影。仿佛光与影总是相伴相随一般，与父亲经常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身影。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人有多么的强。
　　在我那时幼小的心灵中，始终认为父亲是最厉害的。但即使是那时的我，也仍然能够感觉得到那个人的强，于是会想，那个人也许是仅仅比父亲差一点的厉害吧。
　　但那个人很温和。
　　虽然那个人总是用面具遮着半张脸，虽然很少笑，但是在我的感觉中，那个人是很温和的。真的很温和。
　　而父亲则好像特别的开朗。
　　虽然父亲一向都是那么爽朗、豪快、直来直去的，但我就是觉得，和那个人在一起时，父亲好像特别的开朗。
　　比什么时候都更开心。
　　虽然两个人好像经常会吵架——其实或许更应该说是父亲单方面的斥责，但两个人在一起时，却仿佛是光与影的相伴那么和谐、自然，令人觉得，没有任何人能够插入这两个身影之间——即使是我也不行。所以，我始终只能远远地看着，而无法上前一步。
　　那个人叫闻仲。隐隐约约地听下人们叫他“太师”。

　　等到我懂事了之后，我才知道了“太师”的意思，才知道了那个人的地位有多么的崇高。一直一直守护着殷的历代天子的人，全国地位仅次于天子的人。
　　而父亲却经常经常地训斥这个人，殷的第二人。
　　虽然我知道父亲的地位也很崇高，但是，仍然及不上这个人吧。那个过分直率的笨蛋老爸！
　　但是那个“太师”却总是听着。
　　父亲好像是不懂客气为何物的人——至少在那个人身边时是这样的。我当然无法明白他们为何争吵，似乎都是有关什么国家的事吧，但父亲大声斥责时的样子真的是充满了威势的。
　　但对方是那个人。
　　当那个人不想谈的时候，他沉下来的面容中便会有一种逼人的寒气散发出来。
　　比父亲还要强劲的威压感。
　　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其他的人好像都对这个人充满了敬畏感，为什么都说这个人充满了冷酷的威压感。在我的感觉中，这个人是如此如此温和的。
　　直到这时，我才有些明白了那些人的感受，这时的闻仲就是那个冷酷的闻仲吧？
　　在远远看着的我，有些冷的无法忍受的难堪，在这样的眼神之下，只怕很少有人敢再开口吧？
　　但父亲却不会有丝毫动摇。
　　只要是他认为对的，只要是他想要说的，他就一定会坚持到底吧。
　　然后，那个人就会在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情，把头扭向一边，但眼中凌厉的目光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一个晚上，我问了父亲，是怎样和那个人做了朋友的。父亲笑了笑，说是因为他在那个人的脸上打了一拳。
　　我很好奇。
　　既好奇于为什么打了一拳却反而成了朋友。
　　更好奇于那个人脸上挨了一拳会是什么样子呢？

　　在我再大了一点之后，在朝堂之外，第一次单独见到了那个人。
　　不是和父亲在一起的闻仲。
　　令我完全呆住的闻仲。
　　陌生的闻仲。
　　逼人的气势，化不开的冷漠，与强劲的折服感。
　　这个才是真正的闻仲？这个才是那个众人眼中的闻仲？殷的斗神、守护者——
　　殷、的、太、师！
　　那个人是只有与父亲在一起时才会变得温和吗？
　　正如父亲和他在一起时便会特别的开朗。
　　而不是与父亲在一起时，他只是——
　　殷的太师。

　　不久之后，我便遇上了道德真君，昆仑十二仙之一。
　　离开了我一直注视着的两个背影。
　　但离开的只是物化的存在。
　　师傅说我是天生的斗士。但我明白，我在练武的时候，只是一直一直在看着眼前的那两个背影而已。

　　再下山的时候，世界已经超乎我的想像地改变了。
　　再次见到父亲，是在他的亡命途中。
　　父亲，离弃了殷，走向了西岐。
　　“嗨！老爸，你还好吗——？”这是我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
　　父亲的背影依旧高大、宽厚、强而有力。父亲依旧笑得很爽朗、豪快。但是，望着父亲的背影，我却明显地感受到了无法掩饰的苍凉。
　　追杀我们的，是闻仲。
　　离开朝歌后，第一次见到的闻仲，仿佛冰一般的寒冷。
　　但是，那寒气，却仿佛不是向外散发的，而是汇聚向内部，将自己用冰封住一般。
　　父亲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与闻仲交战的呢？
　　那一次，我第一次真实的感受到了，闻仲的强。
　　救了我们的，是师叔。

　　在西岐，见到了很多厉害的人：有些无赖却令人无法不折服的师叔太公望；漂亮、优雅、聪明却偶尔会做出令人喷饭的举止的天才道士杨戬；冲动、好战、表面上看起来没有感情的宝贝人哪吒；怎样看也不像王子的直率得有些傻得可爱的雷震子……
　　但是，在我的眼中，能看到的仍然只是那两个背影，只有那两个背影。
　　——父亲的高大、宽厚、强而有力的背影。与……
　　——闻仲那并不是特别高大却充满着强者气息的背影……

　　然后，然后就到了最后……
　　在我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哪怕只是一个言语、一个眼神、一瞬间的思绪都好——就到了最后。
　　让十二仙赔上性命也没有战败的闻仲，连元始天尊的盘古幡也无法克制的闻仲，就在红水阵中，面对面地遇上了父亲，在可以腐蚀掉人的筋骨的红色酸雨中，遇上了父亲。
　　在赌命的境况中，那两个人再次面对面地单独在一起。
　　父亲没有理会外面的人的呼喊，没有理会闻仲要他离去的劝告。
　　在那个赌命的状况中，父亲要把那个曾经和他在一起的闻仲找回来吗？
　　“那个笨蛋老爸……”
　　我无法说出其他的言语。在致命的红雨中，两个人的皮肉都开始腐蚀。墨麒麟忠实地遮挡在闻仲的上方，但即使是墨麒麟，它所能遮挡的也只有从上空落下的酸雨而已。
　　而酸雨是无处不在的。
　　而没有墨麒麟的父亲……
　　像个傻瓜一样，不自量力地在红水阵中的老爸。
　　如果想，闻仲可以在一瞬间杀死老爸吧。
　　那条禁鞭的威力，所有的人都曾经亲身体会过。
　　但那两个人，却只是像凡人一样地打斗着。
　　那个殷的太师，只是像挥动普通的鞭子一样地挥动着禁鞭。
　　在这样的境况下。
　　在这样的酸雨中。

　　在周围的焦急的人群中，杨戬面无表情地注视面前的红水阵。
　　好像，他的师傅便是死在这个红水阵中吧？
　　为了救他。
　　这个时候的我，竟然还有心情注意到别人，连我自己都觉得讶异。
　　布这个阵的王奕，不是他曾经战过的王奕，所以他也无法用变化之术来撤去这个红水阵。
　　换句话说，除了那两个人自己从阵中出来，我们谁也无法做任何事。
　　而那两个人，却依然持续着凡人一般的打斗。
　　墨麒麟在焦急地催促著闻仲，但闻仲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爱骑的声音。
　　在持续的打斗中，两个人都已经受到了严重的腐蚀。然后……
　　然后在父亲“你这个大笨蛋”的骂声中，闻仲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

　　我曾经很好奇，那个人的脸上挨了一拳会是什么样子呢？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闻仲面上的面具掉了下来。
　　失去了面具的闻仲，仿佛长久以来的封印掉落了一般，失去了保护的眼神中有着惶惑与无助。
　　父亲笑了。
　　再见父亲之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曾有的开朗。
　　父亲这一次的笑，是真正的笑。
　　也是最后一次的笑。

　　呆呆地望着父亲的魂魄飞出的闻仲，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闻仲。
　　也许失去了封印的闻仲才是真正的闻仲？
　　被墨麒麟带出红水阵的闻仲，师叔立即追了出去。
　　我没有动。
　　在一瞬间，我想起的是小时候曾经问过父亲的话。
　　两个人的友情，起始于一拳，也落幕于一拳吗？
　　——那个笨蛋老爸！
　　——那个闻仲！

　　失去了守护斗神的殷，脆弱的如同秋季的败草，周的大军几乎是没有遇到丝毫抵抗地长驱直入。
　　在那一场战役中，双方都失去了众多的人才。有些人的失去更在人们的心底留下无法抹灭的伤痕。
　　在周的阵营中，所有人都依旧像往常一样地闹着。说着自己应该说的话，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耍着自己应该耍的宝。但烙印在心底的伤痕却是无法掩饰的存在。
　　伤的最重的其实应该是师叔吧。在师叔的心中，是不希望任何人死去吧。
　　然后，就是杨戬。
　　玉鼎真人的死，对杨戬来说，是他这一生一世也无法消除的伤害吧。何况，还有他的父亲……
　　而我呢……？

　　有些狼狈地与反祖的纣天子大战后，历史已定下了终局。
　　抚着小腹流血不止的伤，我做了决定。
　　在往朝歌的半路中，师叔已经等在了那里。
　　但师叔没能阻止得了我，半路插进来的王奕，促成了我已下定决心的举动。
　　那个好像无论死几次都不会死去的王奕。
　　我知道这是对师叔残忍的决定，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殷的天子带着疲惫的沉静站在我的面前，在经历过励精图治、被妲己迷惑、反祖异化、然后再恢复本来面目后的纣王，憔悴却安详。
　　这个人就是殷的天子。
　　那个殷的太师全力守护的人。
　　我一直注视着的两个背影面对的人。
　　殷的天子宁定地将一根棒丢给了我，做出了打斗的姿势。
　　在一瞬间我有些震惊于这个人的善解人意，更甚至有些折服于这个人的王者之气。
　　如果没有妲己……
　　但是我没有想下去，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这种事。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无法把它追回。
　　已经疲惫不堪的纣王当然不是我的对手，但已经抵在喉间的棒尖却没有刺下去。师叔说的不错，这个人是不应该由我杀的。
　　在我将棒慢慢撤回的时候，锐痛的感觉贯穿了我的胸背之间。
　　看着胸前突出的长长的剑尖，我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没想到会这样死去……”

　　那两个我从小便在注视着的背影，在我刚刚失去他们之后，又很快可以见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