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这碗孟婆汤》夏轻语

1、讨汤喝的仙君

　　忘川河畔，奈何桥边。
　　一众等待投胎转世的鬼魂难得没有即刻踏上奈何桥往生，而是默契地在桥头排起了长队。看守的两位鬼差对视一眼，又瞥了眼长桥中央空荡荡的一处位置，本该值守在此的孟婆却不见了踪影。
　　未及两人疑惑出声，便见一俊秀书生模样的青年提着一个木桶并两三只陶碗匆匆赶来，连声致歉道：“两位大哥辛苦了，在下适才有些事情耽搁了片刻，还请见谅。”
　　书生说着将木桶放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单薄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手臂上大片不规则的绯红色痕迹裸露出来，令两位鬼差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那是被忘川河水灼烧过的印记。
　　其中一位鬼差皱了皱眉头道：“孟十一，才第一天代班就迟到，若是耽搁了时间，等孟婆大人回来了可是要问罪的。”
　　“是是是。”孟十一连声应道，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摞纸钱塞给鬼差笑道：“您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鬼差接过后与同伴对视一眼，总算是露了个笑模样道：“罢了，下不为例。”说着帮孟十一将木桶提了起来放到长桥中央。
　　那木桶高不过九寸，汤水装得半满，却颇有些重量。鬼差得了些便宜还不忘数落道：“我们这也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万一再被扔到忘川河中走一遭，纵使咱们都是灵体可也是遭不住的。”
　　“是。”孟十一乖顺应答，但是看他的表情，明显对此不以为意，仿佛手臂上的那些红痕只不过是些与生俱来的胎记罢了。
　　待鬼差离去，孟十一便在长桥中央席地而坐，等那些魂魄慢悠悠地踏上长桥便给人盛上一碗孟婆汤。踏上这座长桥的魂魄各个表情不一，但不管是解脱也好，伤心不舍也罢，饮下这碗汤，便皆满脸空茫地朝长桥尽头而去了。
　　送走这一批魂魄，孟十一将盛汤的长勺放回木桶。这木桶虽小，这么多碗盛下来却丝毫不见里面的汤水减少，仿佛用之不竭一般。孟十一撑着脑袋盯着重归平静的长桥想，此时的人间大约是个太平盛世。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想着能不能偷尝一口孟婆汤的滋味的时候，耳畔却传来叮铃声响，犹如玉石碰撞，不禁抬头望了过去。
　　却见长桥尽头缓步走来一人，面冠如玉、眉目清俊，身着一袭白衣，只腰间一枚青色玉佩点缀，周身气质清清冷冷。这冥界的奈何桥景硬生生被他走出了身处九重天上仙宫的错觉。
　　孟十一自认识人无数，一点眼色还是有的，一边猜测着此人的身份一边起身迎道：“不知这位仙君有何事需要吩咐？”
　　“叮铃——”
　　待这位仙君走近，孟十一又再次听到玉石相撞的声音，忍不住朝声源处看去，这才注意到这人脚上竟是戴着一副千年玄玉打造的镣铐，忍不住微微挑眉。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可是只有犯错后需要下界历劫的仙人才需要佩戴以压制法力的。
　　孟十一没敢多看，他只是一个因为孟婆要外出寻找食材，才被抓过来顶班的小差役罢了。见状便自以为了解道：“仙君怕是走错了地方，仙君若要历劫的话直接去闫君大人那里封印记忆就好，不必过来此处。”
　　“不了。”面前的白衣仙君静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孟十一被他看的忍不住想要出声询问时，才勾起一抹笑道，“我不入轮回，我是来找你的。”
　　孟十一闻言一怔，这才抬起头直视对方，茫茫然对上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原本否定的话出口却不知为何变得不太确定起来：“仙君……莫不是认错了人？”
　　“我知道你，孟十一。”白衣仙君道，“我来向你讨一碗孟婆汤。”
　　孟十一眉头微皱：“仙君有所不知，这孟婆汤只对凡人魂魄生效，你我饮用此汤并无忘却前尘的功效。”
　　“无妨。”白衣仙君悠悠一叹，“以往在天界时，常被人管着不能肆意饮酒，如今戴罪流落在此，无人管束，却又找不到佳酿来品了。听闻孟婆熬的汤中可藏人间百味，一醉解千愁我是做不到了，便但求一尝这人间百味。”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人，眼帘微垂遮盖了眼底的情绪，看着反倒多了些温柔哀伤的感觉。
　　“仙君说笑了，一碗汤下肚，前尘往事尽忘，怎么还会有人记得它的味道。”
　　孟十一面上如常应付，心下则忍不住腹诽：说的倒是好听，原来这位只是馋酒了想过来找个替代。孟姨她老人家知道奈何桥边有这么一号以汤代酒的人物吗？
　　恰逢鬼差押了新的魂魄过来，孟十一瞧见随之而来的黑无常眼睛一亮，连忙向身边的仙君告了声罪，假借忙碌企图将此事蒙混过去。奈何桥是魂魄往生必经之地，一般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黑无常大人若是注意到这边总不会任由这位仙君在此处逗留，兴许人家就是过来寻找身边这位赶紧去凡间历劫的呢？
　　哪知黑无常见状只是朝身旁这人点了点头道一声：“明槐仙君。”随即便转头朝鬼差交代事情去了。
　　孟十一：“……”
　　放任即将历劫的仙君在冥界到处闲逛真的好吗？这种熟人见面打招呼的场景是要闹哪样啊！
　　大概是孟十一的视线过于热切，黑无常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孟十一，孟婆今日传信，回来的途中遇到了些小麻烦，还需要你再坚守数日。”说着抛给孟十一一枚令牌，“孟婆临走时托我照顾你，遇到问题可凭此向我传讯。”
　　“……是。”
　　他身边现在就站着个小麻烦，可以说吗？
　　孟十一眼睁睁地看着黑无常潇洒离去，尚未开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继续给魂魄们盛汤。他刚刚怎么觉得黑无常的眼神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大概是错觉吧，黑无常那张万年冰块脸上能看出什么情绪。
　　所幸身旁的明槐仙君没有再提讨要孟婆汤的事情，反而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孟十一盛汤。
　　不过孟十一这口气松的还是太早。及至最后一个魂魄，明槐仙君突然开口道:“这位小友，可否将你手上的这碗汤先让与我。”
　　魂魄本无形体，外貌大多会与生前一致，但有的也会幻化为生前最幸福时候的样子。被明槐仙君叫住的鬼魂便是个青年模样，看样子刚刚及冠，生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尤为标致，看人时总是眼中含笑，让人心生好感。看起来这应当是一生顺遂平安之人。
　　青年鬼魂闻声捧着陶碗怔愣一下，见明槐周身气魄不似凡人，下意识将手中的陶碗递了过去，然后才注意到一旁孟十一欲言又止的模样，犹疑道：“这位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孟十一无奈一笑：“没什么不妥，我再盛一碗就是。”碗都递过去了，他总不能再从人手里夺回来。再者，哪怕是犯错后被贬下凡的仙君也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没准哪天人家历完劫又飞升回仙界了。这乾坤桶里的孟婆汤应当足够撑到孟姨回来了，少一碗就当是结个善缘了。
　　青年重新接过一碗孟婆汤，道谢后盯着黄褐色的汤水出神片刻，像是想起什么又满足一笑，询问道：“大人，饮过这碗汤是否就前尘尽忘了？”
　　孟十一：“嗯。”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若大人以后遇见一个叫顾行止的人，还请让他快些来找我。”
　　孟十一点头，看着青年喝下手中的汤。他见过太多轮回前还留恋不舍的人，希望心爱之人来世还能相聚，然而一入轮回便是彻底了却前尘，下一世是再续前缘还是见面不识谁又说得准呢？
　　青年放下碗，神情逐渐转为空白，像是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孟十一抬手指了个方向，青年便凭借着本能自觉朝长桥的另一头行去。
　　明槐仙君目视青年的身影被长桥尽头的薄雾掩埋，手中未动的那碗孟婆汤倒映出他出众的眉眼，只听他喟叹道：“听闻孟婆汤的最后一味食材便是凡人生前的记忆，只有经过凡人之手这孟婆汤才算是真正完成。你猜他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子的？”
　　孟十一对窥探别人的故事没有兴趣，但还是应和了一声：“观他面相大概是个和乐美满的故事，倒是仙君，原来也会好奇凡人的故事吗？”
　　明槐仙君笑了一声道：“我有一个友人，喜欢听故事，也喜欢为人写传记，我知晓的故事多了，哪天再见了他，也好说与他听听。”他说着低头浅尝了一口汤水，仿佛真的在细细品味着旁人的一生，浅笑道：“确实是个美满的故事，你想听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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