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布袋老虎

1、第 1 章

　　风，夹杂着漫天的黄沙从朔北的沙漠吹来，云霓欲散未散，天地相接之处，缓缓下沉的红日仅余得半轮橘红仍颓然地散发出血色的光芒，在朔风中投下一边凄然的淡光。如血的残阳里，旗亭酒肆那不高的小楼显得更加的破败。此刻，楼中坐着一个人，衣白如月，人白如衣，剑白如雪。此时如有江湖上的朋友路过，一眼便可认出，那一身苍寒白色傲立于如血残阳中的人，正是金风细雨楼楼主，九现神龙，戚少商。

　　他仍年青、俊秀，但脸上的风霜，已使他令人感到岁月的遗憾、深情的余恨。如今，这个在江湖上可以只手遮天的人，就静静的坐在塞外一个破败的小酒肆里，身旁放着一坛酒。这酒，江湖上的大侠自是不认得的，只有那些整日劳碌只为一口饭吃的穷汉子，才识得此酒。此酒唤作炮打灯，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进口像镪水，非得赶紧咽下去，不然的话，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可一落到肚子里，跟着一股劲窜上脑袋，晕晕乎乎，赛过过年放的炮，是谓炮打灯。

　　酒没有开封，而戚大侠，如今统领江湖几大势力的戚大侠，似乎也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他只是坐在那里，细小的沙粒时不时轻轻敲打着那张俊逸的脸，他依旧不动，倘若有路过的人，定会认为这是一尊与真人丝毫无二的蜡像。

　　太阳终于收起了最后一丝光辉，凌空漂浮的黑云被大风吹动的不断翻滚，今夜，无月，无星。

　　戚少商终于动了，伸手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倒满了面前的一只酒碗，碗只有一只，看来，戚大侠今夜是要独饮。可是，他端起酒碗，向着苍茫的夜色做出一个敬酒的动作，一仰头，一碗酒灌入喉咙。

　　那一年，他辞别连云寨的众位寨主，去毁诺城向红泪请罪，就在这旗亭酒肆的小楼，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一袭青衫，惊才绝艳的书生。‘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他如是说。那人似笑非笑得看他一眼，半是嘲弄，半是好玩得回他一句，‘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短短的两句话，注定两个人后来爱恨的痴缠。于是，便有了旗亭一夜，那一夜，琴音剑舞之中，那一袭青衫的书生，眉目如画，格外的好看；那一夜，他心中便深深的烙下了这抹青影；那一夜，月明，星稀，正值七夕。

　　风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旗亭酒肆的酒旗仍在，被风鼓动的猎猎作响。戚少商倒满了第二碗酒，喃喃的道：“如果没有那旗亭一夜，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这许多痛苦？”他在问，眼神却直直的望向那不断翻滚的乱云。一仰头，第二碗酒已然下肚。

　　那一年，皇宫中的秋色似乎比别处更平添了几分萧杀之气，大风，刮在身上像是刀割一样的疼。青衫的书生被四大名捕困在中央，剑断了，腿伤了，身上、面上，斑斑点点，全是鲜红刺目的血。那书生绝望的喊着：‘是你把我害死的，是你把我害死的’。戚少商心里明白，这句话，不是对着那个温婉的女子说的，而是对着他，至今他依然记得那双眸中的绝望。看着那个跌跌撞撞仓皇离开的身影，戚少商知道，他们，注定一辈子的擦肩而过。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那个用自己的命救了顾惜朝的女子，注定，是顾惜朝这辈子永远放不下的痛。一瞬间，戚少商想放下侠义，放下一切去追那个青色的影子，可是，红泪挽住了他，只那一挽，他便又变回了戚大侠，九现神龙戚大侠，望着那渐渐消失的青色，戚少商知道，青色永远的走出了他的生命。那一日，七月初七。

　　戚少商倒满了面前的酒碗，记得就在那个七夕的晚上，他也是喝的酩酊大醉，红泪照顾了他一夜，第二天早上，红泪便决定嫁给小妖。当时红泪哭红了眼睛，对着他说‘自己傻傻的等了他五年，到头来，却输给了一个男人。’后来戚少商才知道，他喝醉的那一夜，一直在哭，嘴里不停的叫着一个名字“惜朝”。

　　戚少商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他这一生，自诩侠义，却负了如此多的人，连云寨，雷家庄，毁诺城，红泪，还有，那个人。默默的端起酒碗，这酒，入口竟是这般的苦涩。

　　那一年，戚少商顶替铁手加入了六扇门，他不断的接案子，不断的出公差，只为了让自己没有空闲的时候，因为只要一空下来，心里就像被啃噬般的难受。脑中不断的重现着那日在灵堂上的一切，虽然自己拼命阻止，老八的抢还是刺入了那人的身体，鲜血，如同血色的花在青衫之上徐徐的绽开。戚少商忘不了顾惜朝那时的眼神，空洞的，仿佛他的灵魂随着晚晴的死而被一起抽离了。后来铁手就带着顾惜朝去求医，偶尔回六扇门铁手也总是躲着戚少商，仿佛怕戚少商一知道顾惜朝的消息马上就会去在顾惜朝身上补一个洞。戚少商其实并不想知道顾惜朝的下落，知道又能如何？自己是去杀了他？还是去拥住他，再也不放手？于是那个七夕，戚少商独自坐在江南的一家酒楼里，喝着绵甜的女儿红，想念着朔北的烈风，如血的残阳，还有那烟霞烈火的炮打灯。

　　夜已深，风停，只是依旧无月，无星。酒肆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人绝望。戚少商倒满了第四杯酒。他喝得很慢，几乎是一口一口的浅抿着。炮打灯依旧呛人，可戚少商在这呛人的背后，竟真的尝出了此酒的余味，苦涩。看来，此酒还是有余味的，只是之前，他从不曾尝出。

　　那一年，戚少商接到红泪大婚的请柬时，心里竟只有满满的祝福。红泪是个好女人，值得找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而他戚少商，是彻底的负了她。红泪成婚那夜将军府里张灯结彩，格外热闹，那夜的红泪也是那样的温婉美丽。只是，她的温婉，她的美丽如今都只给了小妖一个人。戚少商稍稍有些失落，避开众人，悄悄走到将军府的后花园，望着那一轮明月发呆。突然有人拍他一把，转头便看见小妖抱着个酒坛子站在那里。‘新郎官新婚之夜撇下新娘来找我喝酒，不怕红泪不高兴？’戚少商打趣道。“是红泪让我来看看你的”，小妖将酒坛子递给他。“她都和我说了，你们的事。。。。。。如今，你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现在只要知道他和我一起活在这个世上，活的很好，我就知足了。”
　　“其实，我和红泪想对你说，侠义在心，没什么不好，只是莫要苦了自己。”
　　“我何尝不知，只是。。。。。。罢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快回去陪新娘子吧。”
　　“今日是七夕，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小妖拍拍戚少商的肩，转身回了喜堂，戚少商一阵默然，竟又是七夕啊，仰头灌入一口酒，竟又是女儿红。

　　碗中的酒已尽，戚少商竟没有发觉。夜幕的深处传来一野兽的吼叫，将戚少商的思绪拉了回来。尤自填上一碗酒，这炮打灯不光冲劲足，后劲也足，戚少商俨然有些醉了。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可是，真正醉了的人才知道，在那种痛苦的眩晕之下，所有的回忆，自己愿意面对的，不愿意面对的，都会纷至沓来。

　　那一年，戚少商已接替王小石当上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戚少商是天生的龙头，上任不过半年，便已然成为京师武林的一方霸主。也许他这辈子只犯过一次错，那就是错看了顾惜朝，可是如果他知道那是场错缘，他还会不会踏进旗亭酒肆？这个问题，恐怕连戚楼主自己都说不清楚。此时的戚少商，正坐在象征龙头地位的那把椅子上，听着杨大总管向他汇报江湖上最新的动向。此时有消息传来，铁手回来了。
　　其实这一年，戚少商一直在暗中打听铁手的消息，有铁手的地方就有顾惜朝。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确实更关心铁手身边那个人的安危。如今，铁手回来了，是不是也意味着，那人，也回来了？打断了杨大总管的报告，戚少商直奔六扇门而去。
　　铁手正坐在自己的屋里喝茶，看见戚少商，开口便是一句：“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找到他，我更不会告诉你然后让你去杀他。”戚少商坐在铁手对面的椅子上，缓缓的说:”也许你不信，如今，我是真的不想杀他了，我只想见见他。”铁手的眼中忽明忽灭，转而一笑：“想不到九现神龙戚少商，也有陷入情关的一天。”
　　“他。。。。。。可好？”
　　“不好，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当年受的伤极重，只能靠药物维持着。”
　　“我。。。想去见见他。”
　　“待他情况稳定些吧，到时，欢迎来鬼医谷接他回去。”
　　“是鬼医么？怪不得我一直打听不到。”
　　“戚少商，你知道么？在顾惜朝谁也不认识的那段时间，他整日嘴上只挂着一个名字，就是你。”
　　“。。。。。。”
　　“今日七夕，我们老友重逢，走，喝酒去，我知道京城有个地方，有不惨水的炮打灯。”

　　夜，已然到了最深的时候，没有风，没有云，没有任何声音。酒坛已快见底了，戚少商又给自己倒满了一碗，他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手也微微有些发抖，天快亮了么？望着这黑漆漆的夜，戚少商轻叹一口气。

　　那一年，戚少商没有再派人去打听铁手的消息，自从和铁手开诚布公之后，铁手也再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每隔两三个月，还会有一封书信寄来告诉他顾惜朝最近的情况。上次铁手信上说顾惜朝已然好多了，铁手已带他离开了鬼医谷北上而来，或许不久之后，就能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了。想到这里，戚少商嘴角露出个一个笑容。在他身边的杨大总管看的心惊，楼主最近心情似乎很好。当年戚少商初入金风细雨楼之时，凭着其与生俱来的领袖魅力和领导能力将当时已在风雨飘摇中的金风细雨楼发展到今天这声势，可是，谁也没有见戚少商笑过，他眼里除了凌厉，便是那一抹化不开的忧郁。如今这几个月，楼主眼中时不时的带着笑意，这让底下的人不由得惶惶。
　　“楼主，最近可有什么开心的事？”杨大总管明白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的道理，在下面一堆人殷切的注视之下，率先开口问出了这个问题。
　　“杨总管，我任楼主有几年了？”
　　“楼主是三年前的七月初七接的任，再过几日，正好满三年了。”
　　“当初我答应王小石做一年的楼主，如今，已做了三年了。我前些日子已写信给他，这楼主的位子，我不久之后便要交还给他了。”
　　“楼主何出此言？这几年，金风细雨楼在楼主的带领之下，已全非往日可比，众兄弟都愿跟随楼主继续将本楼发扬光大。”
　　“无邪，我想为自己活一次了，以前，我错过的太多了。”
　　。。。。。。
　　七月初七，和铁手信上约好的日子，戚少商一大早便来到了六扇门，抓住门口的衙役问铁手可回来了？衙役答，一早就回来了，戚少商顿时心花怒放，抬腿便向内院走去。可是，开心过头的他忘了问一句，铁手是和谁一起回来的。
　　铁手依旧坐在那里喝茶，俨然是专门在等着戚少商，戚少商一进门便四下搜寻，却不见那人，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在铁手对面坐定，张口便问“他呢？不想见我么？”铁手望着戚少商的眼如一年前那般忽明忽灭。“他在”
　　“在，在哪里？躲着我么？”想起那人的别扭，戚少商嘴角泛起一丝丝的笑容。
　　“在这里”铁手递给戚少商一个布包，打开来，一只朴素的乌木簪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沉默
　　很长的沉默

　　“为何？”戚少商抬起头直视铁手，眼中，有丝丝的红。
　　“其实在3个月前，他就不行了，那时，他神智尚清楚，只是一再的央求我莫要将他要死的消息告诉你。。。。。。”
　　“鬼医，也救不了？”
　　“旧伤太重，怕是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
　　“那，他。。。。。。如今在何处？”
　　“我带着他的骨灰一路北上，按照他的要求将骨灰撒在了旗亭酒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哈~哈哈哈~~”戚少商像受伤的野兽般开始狂笑，那笑声夹杂着哭声，连路过的差役听到都觉得不忍。
　　“他有句话要我带给你，旗亭一夜，永生难忘。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如果你因他做了有违侠义或是自寻短见的事，他顾惜朝，与你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戚少商沉默了，转身，攥住那根发簪，向门外走去
　　“少商”，铁手有些不忍，上前拉住他，忽而一愣，放开了手。
　　待戚少商离开很久之后，铁手才回过神来，刚才，戚少商的眼睛里，留出的竟然是鲜血

　　远方的天边有一丝青色慢慢的渗了出来，酒坛空了，只剩下这最后一碗。戚少商望着天边那一丝青色，端起了手中的酒
　　“惜朝，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好想你”
　　“惜朝，我就是个笨蛋，你在鬼医谷那一年，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呢？只是傻傻的等着你回来。”
　　“惜朝，今天是七夕，七年前，我们也是在七夕遇上的，虽然后来知道那是你早有预谋的，可是，我还是觉得那是我们注定的缘分。”
　　“惜朝，我破了六分半堂和有桥集团，蔡京那个老狐狸也没有以前那么嚣张了，你，可高兴？”
　　“惜朝，我听你的话，好好活着，依旧是那个戚大侠，可是，你知道么，这个大侠我当得好累，我好想你。”
　　“惜朝。。。。。。”
　　戚少商就这么一句又一句地说着，仿佛那个人就坐在对面静静的听，时不时的露出一个抚慰的笑容.
　　“惜朝，我要走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解决，我会听你的话，继续好好活着，等我去黄泉的时候，不要生我的气，记得，不要喝那孟婆汤，黄泉碧落，我们永不相忘。”
　　手中的酒洒向了那抹天青色，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破开那抹天青挥洒出来，映在飞洒的酒滴上，流转出炫美的光芒。
　　待酒滴洒落到泥土的时候，小楼之上，再也不见戚少商，只是那空着的酒坛和酒碗，沐浴着晨光，似在讲述着一个七年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