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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怦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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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
鸽子。
哗哗。
下雨。
咚咚。
大鼓。
砰砰。
怦怦。
是她输了。
当时她们正在玩一个游戏,作为实习老师的崔澍叶和班上的几个女孩子在操场上围坐成一圈,上一个人说一种声音,下一个人要马上说出发出这种声音的物体或行为,没有接上的人就算输了,要接受下一个人提出的惩罚。
游戏断在崔澍叶这里。是敲门啦。有人说。
那我提问题,崔澍叶旁边的女孩子举手,请问,小崔老师你——谈过恋爱吗?
崔澍叶用手背捂着脸,转头看她,脸在双手的遮挡下慢慢地烧起来。
哗哗。怦怦。
都是心动的声音。
这才是游戏输掉的根本原因。
那个提问的女孩,就是程靖宜。
程靖宜,十七岁,高二七班学生,家住花台市嘉兴区金鱼岭路117号,特长芭蕾、画画。
这些,是写在学生信息簿册里的信息。当时带教的宋老师把这厚厚的一本信息簿交给崔澍叶,叫她没事多看看,了解一下班上的情况。刚到学校报道的崔澍叶跟在宋老师身后乖巧点头,走在初秋校园的走廊上。这时,宋老师忽然回头,叫住了刚刚走过去的一个学生。
程靖宜。
女生回过头来,马尾在空气里摆荡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她穿着两粒扣的蓝白色校服短袖,整个人高挺舒展,眼神明亮,声音清澈,“哎。”
“这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程靖宜。”宋老师用一种骄傲的语气对崔澍叶说,又望向程靖宜,指着身旁的崔澍叶,“新来的英语实习老师,崔老师。”
程靖宜大大方方地挥了挥手,笑着说,“崔老师好。”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像一棵漂亮的小树。
也许是牛奶喝得多吧,现在的小孩子,真的很耀眼啊。
崔澍叶不由得如此感慨道。
监督学生跑操,守早晚自习,统计全班同学冬季校服的尺码。实习老师所做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类平淡到不能再平淡,日常不能再日常的事。
批改作业也是实习老师的工作之一。学生们交上来的英语作文,内容一个比一个离奇,字体一个赛一个扭曲,一堆奇文草书里,一份书写工整笔迹飘逸的作业脱颖而出,姓名栏里赫然写着三个字,程靖宜。
到底是英语课代表啊,字如其人。
因为年龄相差无几,还在念大三的崔澍叶很快和班上的女孩子熟识起来,课上是师生,课外是朋友,她们对她的称呼,也从一开始的崔老师,变成了小崔老师。而程靖宜,因为是课代表,自然交集也会更多,关系也会更近。
有时候,大家会约着一起吃午餐。四个人,两个人排队,两个人占座。打饭回来的程靖宜和另一个女孩子端回四碗牛肉面,一人一碗,肚子早已饿了的崔澍叶正打算动筷子,程靖宜忽然把自己面前的那一碗换给了崔澍叶。
“这碗没有香菜。”
那一天,在班上正式做自我介绍的崔澍叶在黑板上缓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树叶的叶,但不是树叶的树,爱好?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我很不喜欢吃香菜。”
其实,并非很不喜欢吃香菜。如果店家稀里糊涂地放了香菜的话,崔澍叶也没有那么大的耐心把它们一片一片地都挑出来,有些时候,更是连“不要放香菜”这类话都会忘了说。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冲淡当时课上严肃的气氛。她一直是个不怎么喜欢严肃的人来着。
随口说出的不那么重要的话,竟然被人记在心上。那一个中午的那碗没有香菜的牛肉面,崔澍叶是怀着何其感动的心情吃下的啊!
现在的小孩子,真的很会关心人哎。
其实,如果仅仅是到此为止的话,那么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大可以把她当成一个令人喜爱的后辈和她愉悦相处,在心里把她放在一个舒适又安全的位置,妹妹,朋友,学生,选项很多甚至多选也没关系。可是,就在三天前,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当时,崔澍叶正和班上的女孩一起在操场旁边的看台上看男生们打球,观战应援。秋日气候多变,原本的阴天忽然放晴,云开日出,火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崔澍叶拿手遮挡,这时,头上忽然一阴。坐在旁边的程靖宜举起了校服,一只手绕过了她的肩膀,把一半的阴凉分给了她。
崔澍叶转头呆呆地看着程靖宜的脸,那一瞬间,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人群欢呼的声音,旁边女孩聊天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通通远去了,只剩下心里的一个声音铺天盖地山呼海啸,越来越紧,越来越密。
怦怦。
怦怦。
在当时,她以为,这只是一时意外,没想到,懵了,所以心里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可是一天过去了,紧接着两天过去了,甚至说三天过去了,一想到当时的画面,崔澍叶还是会心里怦怦跳个不停,甚至连当时的气温、光线、味道都鲜活如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就像是,就像是喝了一瓶后劲很大的酒,越想越醉人,越想越无法忍受。
是因为蔬菜吃得多吗?现在的小孩子,真的很会——令人心动啊。
崔澍叶不由得如此苦恼道。
但是,那个让她苦恼的对象,程靖宜本人似乎一无所知,更甚至添柴加火地直盯着她的眼睛问——
你谈过恋爱吗?
她当然是——没有谈过的。
高中忙着学习,大学忙着睡觉,哪有时间出门认识对象?说来也许惭愧,活了二十一年,她心跳反应最大的一次,除了高三毕业那天晚上走在街上差点被狗咬的那次,再就是有次期末考临交卷发现答题卡漏涂一道的那次,再就是和室友一起窝在被窝里看《电锯惊魂》的那次,再就是走路看手机差点掉沟里那次......
好吧,其实,就是上次。
操场上程靖宜分一半校服给她的那次。
明明是秋天,崔家父母却似乎从自家女儿身上嗅到了春天的气息,以为小孩终于情窦初开好事将近,趁机给小崔介绍了老崔老板的儿子——小张。
小崔推脱不得,硬着头皮和小张来看爱情电影,是一个非常无聊的恋爱分手和好分手最终误会解除大团圆的故事。崔澍叶看得哈欠连连,旁边小张涕泗横流。崔澍叶借口上厕所,出来透气。
空空的走道里亮着明晃晃的大灯,一个人也没有,崔澍叶靠着墙蹲了下来,电影里讲青春,讲爱情,可爱情到底是什么啊?父母说,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试着接触接触了。
接触接触,总感觉后面跟着一些危险的宾语,比如蛇,比如蜥蜴。崔澍叶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自己拿着根树枝试探着往前去戳一戳这些冰冰凉的爬行动物的画面。但小张不是爬行动物,小张嘛,崔澍叶回想了一下他刚刚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样子,觉得他很像一只善良的悲伤蛙。
她试着把悲伤蛙小张的脸代入爱情两个字,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崔澍叶立马抱紧自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不寒而栗。
一双白色球鞋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往上是熟悉的校服颜色,崔澍叶抬头,程靖宜正低头带笑看着她。
“晚上好呀,小崔老师。”
那一刻,崔澍叶觉得有点晕眩。她想,真是太耀眼了。
大灯。
程靖宜也是来看电影的。
“你一个人?”
“嗯,你呢?”
崔澍叶忽然感到很丢脸,不好意思把实话说出口,和爸妈介绍的相亲对象来看爱情电影什么的,太没有主见了吧。
“我和我大舅来的。”对不起了小张,崔澍叶在心里默念,你长得很像我那英年早逝的大舅。也对不起了大舅,临时劳驾您老人家。
“那我先走啦。”
“等一下。”还不及细想,话就自己蹦了出来,“你等我,我去拿下衣服和你一起走,等我哦。”
崔澍叶返身折回影厅,随意和小张敷衍了一个理由,穿好外套就走,跟程靖宜一起下了楼。
“大舅一个人没问题吗?”
“他很坚强的。”
秋夜寒凉,风吹在脸上令人瞬间清醒。崔澍叶觉得如获新生。影院楼下就是夜市,四处热气腾腾,人来人往。崔澍叶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很有食欲很想吃东西。
她拉拉身边人的衣袖,“程靖宜,你想吃鱼蛋吗?我请你吃鱼蛋好不好?”
电影和鱼蛋这种东西,就是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分享,才不算浪费啊。
南方秋天短得就像一场午眠,很快,就入了冬。
男女学生跑操的时候,呼出一阵一阵的白汽。冬天的阳光,澄澈干爽,透过指缝。坐在看台上看学生们上体育课的崔澍叶又想起那个下午,那件校服。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多地落到程靖宜身上。有一天下午,她回教室拿东西,经过窗边发现周日下午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程靖宜一人,正趴在窗边的一张书桌上,睡着了。崔澍叶被定住了,隔着窗户默默凝视着程靖宜的脸。
很干净很让人舒服的一张脸,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像是被笼罩在一层浅浅的晕里。耳朵红红的,耳廓处的皮肤很薄,耳骨形状分明。
那么,会听到吗?
那个一直持续着的声音,沿着血脉汩汩流动,在心里争先恐后地响起,盛开一样,沸腾一样。
程靖宜的眼皮动了动,似乎要醒来的样子,崔澍叶赶紧蹲下,心脏怦怦狂跳。这时候要是被发现,就太丢脸了吧。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大概是天上的大舅听到了崔澍叶内心的祈祷。打球回来的男生李野从此经过,热情洋溢打了个招呼,“小崔老师好,蹲着干嘛?”
崔澍叶羞愧交加,绝望抬头,果然,窗内的程靖宜探出身来,正低头看她,眼带笑意。
那样子有一点窃喜又有一点捉弄。
似乎在说——
抓到你了。
冬日体育课的主要内容,就是晒太阳。
集合很快结束,程靖宜朝看台跑过来,掌心里藏着东西,“猜猜是什么?”
崔澍叶摇了摇头。
程靖宜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枚小小的黄色树叶。
她说,“是你。”
这枚树叶被崔澍叶小心翼翼地做成了书签,夹在最喜欢的一本诗集里。有时候崔澍叶会望着这枚书签发呆,带着又欣喜又难过的心情。
她想,这个叫程靖宜的女孩子也许并不知道,自己随手做下的事,有多么令我心动吧?但是,一旦被知道了的话,大概率会被笑话的吧。
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崔澍叶收到了返校通知。本来大三的实习就不长,只有三个月,回校还要写报告、做发表、参加期末考试。
本来就不长的时间在如今的心情之下更觉得尤其的短。
临行前一天,崔澍叶在校园里漫步,带着一点告别的心情。
不知什么时候,程靖宜跟了上来,与她并肩,刚开始,还只是如常以往说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明天的天气啦,今天的晚餐啦,做阅读理解时遇到的新单词啦。
忽然,她认真叫了她的名字。
崔澍叶。
崔澍叶停住。
崔澍叶,她紧跟着又重复了一遍,你说我考棠山大学好不好?
干嘛问我哦......崔澍叶低下头去。
好不好?
她看着她,刚开始还带着笑意,渐渐就不笑了。眼里似乎是征询,其实是许诺。
你说我考棠山大学好不好?
崔澍叶,棠山大学师范英语大三学生,二十一岁,叶是树叶的叶,树不是树叶的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很不喜欢吃香菜。
在这个秋天里,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