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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醒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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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回屋后,我便病了。这一次,是真的病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了屋子,只记得当时一步未停往前走,步子却越来越慢,走到后来,双脚都似灌了铅,硬生生拖着往前挪。
不仅脚下吃力,我的脑袋也越来越沉,一路上总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回绕,“•••只是为了你好••••••不仅会毁了你的名声••••••以前年纪尚小,分不清••••••我一直当你是家人!”
我使劲闭眼摇头,却怎么也赶不走那个声音。分明已经头痛欲裂,那声音却愈发清晰,字字句句都化作了尖针,一个劲往我脑袋里钻。
呼吸渐渐急促,胸前似有重锤敲击,一下一下,胸内的某处亦随着这敲击紧了又缩。我再也支撑不住,无力靠向了旁边。
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我甚至有种错觉,仿佛此时已身在梦境,而此前的今晚及今晚前所有的快与不快,都是一个冗长且真实的梦。
失去意识之前,我依稀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惊呼:“明——琅!”语音熟悉,声调中透着慌张。
下一瞬,我惊觉身边一空,似乎哪里不对劲,但已来不及反应。
冰凉的池水灌进我嘴里时,亦没能使我有丝毫清醒,仅凭本能试着挣扎了一两下,便觉得晕眩更甚,无力动作,内心遂有个声音轻轻道:“算了,算了,不如先睡一会儿•••”
这一睡便睡了三天三夜。
昏昏沉沉中,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周边目所能及的,竟是一片空旷黑暗的原野。原野上无人,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我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夜晚,心中十分害怕。
远处有微弱的光亮闪烁,我忙朝着那个方向奔跑,眼看跑得近了,光亮突然跳动着一熄,又出现在更远处。我只能不停地奔跑,却总是差了一步。
我跑得绝望,终于在又一次与那光亮失之交臂时放声大叫:“啊————”
“咳——咳咳!”胸口似有郁结散去,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入目即是刺眼的光。
“呀,醒了,醒了!三小姐醒了!”
“恩,真的么?三小姐?三小姐!”
我眯缝着眼,想说话,却口干舌燥,只好勉强张了张嘴,“水,水!”
“是醒了,三小姐醒了!”最先那个声音兴奋道,“小竹,你在这里伺候小姐,我得告诉老爷太太去!”
唇上触到温暖湿润的物体,我抬起头,张了口,贪婪地吸吮。
有人伸手支在我颈后,撑起了我的重量,“三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你都昏迷三天三夜了呢!”水喝得忒急,我呛得大咳,“哎呀,三小姐,你慢点喝,慢点喝!”
好不容易止住咳,才看清眼前的人是我的贴身丫环小竹,我刚想问她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门外便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明琅!你可醒了,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二姐掺着娘率先跨进了屋内,直奔到我床前。
我挣扎着抬起身,才叫了声“娘”,便被她一把抱住了,“傻孩子,你终于醒了!你要是再不醒,娘也不想活了!你怎么舍得扔下娘做这样的傻事!”
娘哭得伤心,我却是一头雾水,不由问:“娘,发生了什么事?我究竟怎么了?”
二姐劝娘放开了我,“娘,妹妹她才醒,怕是撑不住,还是快让她躺下罢!”
于是我又被摁回了床上,“对,你快躺下,快躺下!”
我如个木偶般任由她们摆布,只好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娘,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娘和二姐闻言似乎都有些惊讶,两人对视一眼,二姐俯下身,替我掖好被角,“你一连发了两日高烧,身子烫得吓人,大夫都说,若烧再不退,只怕就危险了。幸好,昨日傍晚,烧终于退了。”
许是睡得太久,我有些反应迟钝,只觉更是不解,“发烧?我怎会发烧的?”
二姐和娘更加惊讶,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还是二姐忍不住道:“你真不记得了,不是你自己跳,呃,掉进池塘的么?”
“我掉进池塘?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二姐的语气里带了些责备,“你昏迷了三天,可知我们有多担心!”
三天?适才小竹也说我昏迷了三天,原来我并未听错。
我试着回想三天前发生的事,那一夜的情景猝然浮现于眼前,我下意识咬住了唇。
只记得当时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最后似是晕在了回来的路上。难道,我竟失足跌进了池塘?
我用力回忆当夜清醒时的最后一幕,脑袋隐隐作痛。
娘见我脸色发白,只道我大病未愈,身体仍有不适,忙打断了二姐,“明娴,你妹妹才醒,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她坐到床边,怜爱地看着我,叹道,“唉,你这孩子,折腾了这几日,人都瘦了!饿不饿?想吃什么?娘吩咐厨房给你做?”
我看着娘,见她亦是容颜憔悴,双眼中还密布了细细的血丝,想必我病的这几日,她定没少为我担惊受怕,一时心中愧疚,哽咽道,“娘,对不起,我让你们担心了!”
娘微怔,立即安慰我:“傻孩子!没事了,醒了就好!你醒了就好!”说着声音渐低,也带了哽咽。
一旁的二姐见状,恐娘又伤心落泪,忙劝慰着,“娘,妹妹醒了,已不会有事,你别担心了啊!”
“是啊,娘,小妹醒了是喜事,你怎么反倒又要哭了!”
我闻声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大哥和大嫂都已进了屋子,正并肩站在床尾,方才出声的便是大嫂。而立于他二人身后,此刻正一言不发看着我的,便是我爹。
这是我自码头回来后第一次再见到爹。
当日,爹恼我逃婚,一回寨便下令禁了我的行动。之后,任凭我在屋内如何不吃不喝地折腾,他都没来看过我。
算算日子,我们父女已有近半月未曾见面了。
但想不到,仅这短短的半月,爹的变化竟会如此之大。
昔日的神采奕奕换成了如今一脸的疲惫,锐利的双目也不再有神,我甚至从中看到了无奈,半边的头发已染上了银霜,爹,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紧盯着爹,愣着出了神,半晌才小心翼翼道:“爹,我••••••”甫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重复,“对不起,女儿,让你们担心了!”
娘拍了拍我,嗔怪道:“傻孩子,又说傻话了!”
爹只低低地“哼”了声,并未说话,神情却不甚严厉。
我暗自松了口气,眼睛扫一圈屋内,心里默默计算:爹、娘、大哥、大嫂、二姐,恩,少了姐夫,还有,那个人。
一想到那个人,我便一阵胸闷气短,不由地闭了眼,慢慢喘着气。
于是爹娘皆会错了意,只以为我想休息了,便叮嘱小竹仔细照顾我,又坐了会儿,就都出去了。
我正自顾不暇,便也懒得解释,只管闭目假寐。
床前又响起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去而复返。
我未睁眼,已猜到来人是谁,“二姐?”
来人确是二姐,只听得她吩咐道:“小竹,你去厨房给三小姐熬碗粥,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
床边的被褥陷下去一点,二姐坐到我身边,轻叹:“明明都已醒了,才好好的,怎的又犯晕了?”说着便伸手来探我的额头。
“没事,我装的。没犯晕呢,我哪有那么娇弱!”我睁开眼,“二姐,你怎又回来了?”
二姐掩嘴轻笑,“也不知是谁,都晕了三日了,还敢说自己不娇弱!”
我笑得尴尬,试着想从床上坐起,二姐忙抓过靠枕塞在我背后,又为我盖好被子。
我舒服地往后靠了靠,故作不经意地问,“方才怎没见到姐夫?”
二姐犹豫片刻,道:“最近东南战事频繁,爹恐受到波及,前日便遣了元清去抚宁陆副司令处商讨对策,得后日才能回来。”顿一顿,又道,“同去的,还有江辰言。”
心中不愿提及的名字毫无征兆从二姐口中说出,我不由低头不语,二姐亦心照不宣地住了口。两人沉默了会儿,我强笑着打破僵局,“二姐,你特意回来,该不会是为我分析当今局势的吧?”
二姐未理会我的调侃,敛了神色,认真地看我,深深叹口气,“明琅,你真傻!我,很后悔。”
我诧异不解,挑眉看向她,她继续道:“那日我守在院外,你们两人的对话,我全听到了。我也没想到,他竟这般绝情!”
心底某处又被刺痛,我尽力不许自己回想三天前那场对话,却是徒劳。
二姐犹在我耳边说:“可我更想不到,你竟会做这等傻事!自小到大,你都是我们兄妹三人中最乐观开朗的,而这次,你居然会为了一个男人••••••”
我诧异地抬头,“二姐,你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傻事?”
“你竟然为了江辰言跳进池塘自尽,这还不算傻事么!”二姐越说越激动,“明琅,爹娘都道你是为了拒婚不惜以命相搏,只有我知道,你是因为江辰言的那番话!”
“二姐,我没有自尽,我不是故意••••••”我心知二姐误会了,急着解释,却被她挥手打断。
“你昏迷的这几日,我一直在后悔,如果当日我没有安排你们见面,也许你就不至于伤心绝望!之前,我总以为你和他既是两情相悦,中间必定有什么误会!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或许,从助你逃跑起我便错了!”
她这番话说得极慢,言语间透着无尽悔意,最后,竟难过地说不下去。
我不竟动容,二姐,这便是我的二姐,自小与我性格迥异不合拍,关键时却总是处处维护着我的二姐!
她向来是我们三兄妹中最刻板本分的,从小不敢对爹娘有半分忤逆,却在知晓了我私奔的计划后,非但不阻拦我,反而为我收拾好行装。我被爹禁足,也是她一次次向爹求情,只为让我有机会去问清所谓的“真相”。
而今,她误以为我因情跳池自尽,竟将此也归结为她自己的过错。想来我昏迷的这几日,她不知是如何地内疚懊悔!
眼见二姐正低头垂泪,我一时心潮起伏,急切地解释道:“二姐,你都误会了,我并没有自尽,那夜我是失足跌落池塘的。”
“你识水性,若是失足,为何不自救?”
“我,唉,说了就怕你不信,当时我不知怎地,头痛欲裂,分明只想借个地方靠靠,不小心便跌进了池塘,”二姐仍是一脸的不信,我接着辩解,“再说了,我只剩左手能动,单手行动尚且不便,又如何自救?”
“那你为何不出声呼救?”二姐追问道。
我不禁语塞,是呵,当时我虽意识模糊,但入水的那一刹那却本能地清醒了,我明知自己使不上力,却为何没动半分求救的念头?难道,在我的潜意识中,竟已存了自暴自弃的想法了么?
二姐见我被问住,叹气劝道:“明琅,二姐知你心中不甘,但你可知,自你出事后,他一次都未来看过你!这样薄情的人,怎会值得你用性命去报复!只怕你若真的遭遇不测,他也不会有半分不安心!”
二姐的话如醍醐灌顶,浇醒了我当夜所有的记忆。对了,我跌进池塘之前似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叫,因而我放弃了所有的挣扎,怕是内心中早就存了用生命报复的念头。
我喃喃道:“二姐,你说得对,我是个傻子!”枉我总以为自己敢爱敢恨,原来在“情”字一事上,我也只是个受不了半点挫折的懦夫。
不过便是年幼无知错付了真心,我为何不能面对现实?居然蠢到牺牲性命?我都忍不住在心底鄙视自己。
二姐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柔声道:“你年纪还小,涉世不深,以后将有许多不可知的未来。而以前的所有,不如且当作年少时的梦罢,不必回头,忘了罢!”
“不可知的未来?你忘了,我的未来早就是定局,沈家二少爷的妻子,便是我的未来。”我笑得讽刺,见二姐眼中满是不忍,又平静道,“你放心,我既认了这个定局,再不会做傻事。至于以前的事,我亦不会忘,我要记住,且时时提醒自己,一个人的真心,永不能轻易付出!”
都说十六七岁是少女情怀最纯真烂漫的年龄,可于我,却尽是不堪回首的情伤过往。
而经历了岁月轮转,我再回头看这些往事,终于能笑得坦然,有时,尽早受过伤,未必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