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浅》千纸鹤鹤

1、隐环与人间

　　仙浅望着眼前白花花的墙壁，那是她几千年持续面对的。每天早上醒来，在偌大的清雅居中，她都要坐在这面墙壁前的桌子上读上几段经文才肯用早膳，而用过早膳过后，又要继续回到这里，面对白花花的墙壁，开始一天的学习。她们姐妹分居在不同的阁子中，所以她的学习是孤独的，几千年都是如此。没有变过。

　　多么无趣的生活啊。有一天她突然感到。面对眼前桌面上凌乱的书籍纸页，散乱排放的胭脂水粉盒，她越发觉得生活的散漫无趣。在她那铺着碧蓝水晶纸的桌面上，还有一个黑玉大碗里，放着一个被啃了一口的大桃子，还有一罐蜜桃酱，酱已被她吃完了，空罐子还没收拾。还有一碗水、一些杂乱的纸巾随意堆放在零散的纸页上。

　　这就是她每日的生活，而在她居所的其它地方也一并承袭着她桌面的风格。她的床铺很少有叠得整齐的时候，而紧邻着桌子摆放的一面橱柜，左面有五个小方格，右面有两个大方格，中间有三个中等大小的格子，还有一个小抽屉，那里面也放了很多她的杂物。

　　她不许下人进到她房间中收拾，但她却接受教习老师来这里每日为她讲授功课。教习老师看到这里的情景作何感想，她丝毫不在乎。她只求获得知识，老师离去，她再独自生活。事实上，即使是教习老师每日的按时到来，也是她的父母给她安排的。依她的意思，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悄无声息地度过一生更合她意。

　　仙浅不理会自己的父母已经很久了。每当她学习时从书本中抬起头来，便会面对坚硬冰冷的、白花花一片的墙壁，十分单调乏味，又令人感到绝望窒息。但她的右手边，却是一面广大的窗子，只要拨开紫红色、底下带着白金色流苏的帘子，便会看到广阔的蓝天，晚上能看到月亮藏在云间，以墨黑的天穹为底。窗台上种了两盆芦荟，她偶尔会给它们浇水，有时候会给它们浇淘米水，当给它们浇淘米水的时候，她发现，它们长势更旺，从层层绿叶中央更容易抽出更新绿、更健壮的新叶。

　　终有一天，她厌倦了这种生活。她华丽的锦衣们随意地挂在木头架子上、堆放在太师椅上。她从中拣选了一件合心的，就打开门，出去了。

　　她最后看见自己建在山崖上的那间小小的阁楼，看见千仞高崖平整如削，有向内微凹的弧度。

　　她看见自己四檐微翘的阁楼固执地钉在披覆着薄雪的崖顶上，极其孤僻与幽独。而在山崖之下，灿烂的红梅盛开。她叹了口气，从红梅花海中起飞，向苍山覆雪的日落夕阳方向飞去。

　　她知道，她的离去在这冰冷的雪域并不会掀起丝毫波澜。

　　但未来如何呢？换一个新天新地，她生活中如影随形的脏乱就会彻底改变吗？还是从一开始新鲜感的刺激转入新的厌倦呢？真是可怕啊。人无论跑到哪里都逃不过心中的阴影。

　　她自西方而去，意在游历雪域以外的世界，想着，或许新场景的感动会使她封闭冰冷的心打开融化，鲜活起来。

　　日中的时候，太阳过于炽烈，她走到一片树林里，她有些累了，就想找个地方休息。刚好她看见树林里有一座小土坡，爬上去，上面是一片较为宽广的草地，一眼望去，上面丛生着淡紫色的随意草，她在草地上穿行的时候，较高的随意草高及人腰。草地上还生长着火炬树、桑树、梓树、香椿与黄蜀葵，这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还有葎草、宝蓝色的鸭跖草和粉红色的长鬃蓼。

　　草地上草丛纠葛缠绕，生机勃勃，她踏倒一些草类的茎叶，在地上她出一条绿色的道路来，不过她没有继续往阳光洒照的炽热的地方继续前行，她在树荫的荫凉下坐下，以从雪域带出的外衣为垫子。在这片草地周围有一圈更为高大的灌木，如杨柳，还有一些其它种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底下有使人惬意的荫凉，而它们照拂不到的地方，就是草地的腹地，则承受着太阳的炙烤。

　　她看见一只黑色的蛱蝶在头顶匆匆飞过，宛如一只急着赶路的流鹰一般，又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绕着淡紫色的花簇翩翩起舞，它们何其自由、何其喜悦。

　　她的心有一瞬间被带动起来，但她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你不是人类，你是妖？”

　　她吓了一大跳，不明白这样寂静的地方怎么不知不觉多了一个人，明明在这样茂盛的草丛中穿行，很难不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见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只是她的那双凤眼中满是酷寒的气息，宛如雪域万年不化的冰山。她却被他眸中的冷漠吸引，尽管那眸中包含了质询与敌意。

　　“你为何这么问？”她反问。她不敢承认，因为听说人间对妖不友好，而在人间四处巡行的巡世天神更是以清除混入人界的妖为己任。她此次出来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手腕上的隐环就能隐藏掉她身上的妖气，不过戴着隐环她就不能再使用任何妖法了。

　　“早在长平街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妖的神态、气质、行为、习惯都与凡人有很大不同。不过，你身上没有妖气，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男人淡淡地说。

　　“我身上没有妖气，那就说明我不是妖啊。也许是你认错了呢？”仙浅笑道。

　　“我与妖打交道几万年，不会认错的。”男人说。

　　“呵，那你想怎样？”仙浅挑眉，毫不示弱地直视男人的眼睛，挑衅般说道。那时，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衣着朴素，气场温和的男人正是九重天上大名鼎鼎的战神上琰。如果知道的话，她一定会立刻拔腿就跑的，因为上琰对整个妖族来说是凶神、是恶煞、是克星一般的存在。她年少时也是在他战绩的惊恐中长大。

　　不过那时，他穿着最朴素无华的玄袍，踏着最平凡无奇的皂靴，头发用银冠高束，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金云环绕、飓风随行，黄金战甲，烈焰为冠的叱咤风云的形象，所以她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巡世天神，而以她的修为，对抗一个巡世天神，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她非但不怕，反而敢迎面直视。

　　“如果你是妖的话，奉劝你从哪儿来早日回哪儿去。否则等我证实你是妖，你是没有活着的机会的。”上琰说，语气轻飘飘的。

　　“可你无法证实我是妖，你也无权辖制我的自由。”仙浅笑着说，说罢，捡起垫在地上的衣服，从上琰身边走过去了。她心中嗤笑这个小小的巡世天神，认为他竟然敢管束自己实在太可笑了。在雪域的时候，连她的父母都管束不了她。

　　下了山坡，出了山林，重新来到人类的街道上，她在一棵榆树树荫下看见一个卖五彩风车的人，就停下来拨弄那些风车。这时，她听见身边两个妇人在拉家常。一个妇人推着木质的婴儿车，口若悬河地说道：“有燕子在我家梁上做窝，今年春天的时候，窝里燕子孵雏了，小燕子整天‘咪噜——咪噜——’地叫。我抱着二宝，指着燕子窝说：‘那是燕子，你喜欢燕子不？’二宝可喜欢燕子了。”婴儿车的轮子在地上“吱呀呀——”地滚动着。车里的宝宝——“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仙浅不懂她说的燕子，雪域没有燕子。她又兴高采烈地去了另一个地方，在另一棵树下，几个妇人坐在石头上拉家常，一个说着她家邻舍的八卦，说：“二黄家的大大儿子年龄也不小了，快三十了，还没对象……张平家的二闺女模样也不错，不过没什么本事，现在还跟着夫家在天桥上摆地摊，家业也一般……”

　　这时，之前那棵榆树下那个带着小孩的妇人走过来了，小孩从婴儿车里出来，在地上蹒跚地走着。这棵树下的一个妇人远远看见她过来，就热情地说：“这孩子今年多大啦？”

　　“三岁半啦。”那个妇人说。

　　仙浅继续往前走去，她觉得人间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但不多久她就厌倦了。或许是在雪域冰封的境界里待了太久，她太容易对一些纷繁的事物感到厌倦。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远避人群，又静静地打量着人群。她觉得人们是多么渺小的一群生物啊，出生、长大、死亡，在这个过程中饮食、劳作、闲谈，跟花上停留的蝴蝶、林中栖息的麋鹿并无什么不同。他们的寿命对于麋鹿、蝴蝶来说固然要长太多，但对上亿年寿命的神与上千万年寿命的大妖来说又如何呢？那时她已经三千岁了，看日光下穿梭的他们宛如他们看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稚子手上摇着花鼓，少女头上簪着鲜花、老叟手中拄着拐杖，在她眼中，并无什么不同。光阴轮替，不过眨眼之间。

　　这时，她又想起那个拦阻她的巡世天神，觉得他还是有点意思的。不过，隐环是雪域狐族的秘宝，三界宝器志上都没有记载，只要她不取下来，他就永远无法证实她是妖，也就无权干涉她的一些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