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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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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素来安静的居安巷尾今日却有了不小的动静。
“拉走拉走,”官差向旁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一大早见这个,真晦气。”
听令,随从将冰冷的死尸搬上车,因眯着眼睛手脚有些慢,被官差踹了一脚,一时不稳“哎哟”一声倒地。随着他的动作,原被拉着的车一倾,上头死尸盖着的白布滑落,尸身上密密麻麻的细纹露了出来。
见状官差赶紧移开眼,随从哆哆嗦嗦更不敢睁眼细看,摸索着把布胡乱盖回去,却未察觉尸体露了只手在布外。
收拾完后,他们出了巷子没多远,后面就有人呼喊:“等等!”
官差不耐回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书生捧着本书神色慌张、有些胆怯地看着他。他那副窝囊样在瞧见尸体露出的一只手后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瞪大了眼睛,边直勾勾地瞧着,脚下已三步做两步地奔了过来,嘴中呓语般叨叨。
“差大爷,可否耽搁一会儿?”不等官差反应,书生蹲在车旁,聚精会神地看起那只手臂上的细纹来,时不时转动角度,用手指顺着上边的血痕轻轻描着,再拉远些一看,忽的两眼放光站起大呼:“妙哉,妙哉!”
官差原先便被他怪异举动吓着了,加之那句“妙哉”在巷中回响多了分颤意,心下骇然,二话不说欲命人擒住书生。书生愣了神,走了三四步,才用力挣脱起来,“冤枉啊,草民冤枉啊!”
“呸,还敢喊冤,留着力气和大人交代去!”官差正火着,扬手就给了书生一耳刮子。书生细皮嫩肉,哪受这般对待过,半脸都红了,才讷讷不敢吱声,乖乖随着官差回了衙门。
第二日击鼓升堂,书生被带上来后一见大人便直喊冤。堂上大人岂会容他喧哗,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民许丹青。”书生不安地搓手,声如蚊吶
“所犯何事?”
“禀大人,此人对着昨日发现的尸首喊‘妙哉’,定与此案有关。”旁边一个差役道。
“冤枉啊大人,草民只是见手上那副腾龙画得妙……”许丹青一着急胆子也大了,边磕着头边扯着嗓子喊,“大人明察!”
旁听的众人窃窃私语,有的甚至忍俊不禁,取笑道:“听闻这许丹青是个画痴,今日一见,果真是痴傻。”
许丹青刚拜倒,还未等县令发话,就有一人急匆匆地上前道:“启禀大人,犯人已被擒!”
众人听着镣铐拖地的叮当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华贵却略有脏污的衣衫的男子被压上堂来。即使已经沦为阶下囚,满脸鲜血的他竟嘴角含笑,被压倒在地上的一刻,以手撑地朗声大笑起来。
县令用惊堂木拍了数下仍止不住那诡异的笑声,差役就要上前去给那人点教训,男子忽地从袖中拿出一根长针,挥舞着大笑,一时堂上大乱。差役躲着长针已经是吃力,怎么也抓不住他,民众骇得跑了没影儿,还跪在地上的许丹青手脚拷着,跑也跑不得,见一根亮闪闪的利器眼前晃着,急得眼睛也红了,半爬半走好不容易躲在凳子后,蹲下就不敢出来了。
“我丹青公子名扬天下,怎会杀人!”男子见众人远离,大吼,“我只是作画,又犯了哪条律法!”
听见“丹青公子”四个字,许丹青从凳子后出来了,若不是那长针挡着,恨不得近身看个真切。凡是作画之人都知道,丹青公子姓吴,单名一个洛字,自号丹青公子,一手好画堪称当朝一绝。近日吴洛奉上得意之作给邻国使者,竟反遭邻国一副月纱龙舞羞辱,当场晕眩在地,之后痴痴傻傻,茶饭不思,就想着一雪前耻,四处寻着上好的画布,已从京城消失了大半个月。
一阵喧闹之后,毕竟这吴洛是个书生,用尽了蛮力,喘气的劲儿已被差役拿下,手被扭着口里直嚷嚷:“疼!别碰我的手!”
许丹青也踉踉跄跄跑过去,几近嘶吼地喊:“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天下最值钱的手!”
走得急了,许丹青忘了手脚仍被拷着,一步不稳半路被绊倒在地,可仍然伸着那细长苍白的手,因激动而扭着面容,双眼因彻夜未眠满是血丝,嘴唇紫黑紫黑,俨然一个索命恶鬼的模样。这场景把差役吓了一跳,拖着吴洛退了三步远,又惹得吴洛哇哇大叫。
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许丹青着急地爬起来,嘴里仍乱嚷嚷,被另一个差役制住后一个手刀,翻个白眼晕了过去。
等许丹青再醒来时,已经是夜深。
半睁半醒了一会儿,他蓦地睁大双眼,由于回忆起公堂所见所闻,猛地起身下床,半滚半爬地跑到屋外找着他的娘,拽着急急说:“娘,给我几个铜板!快!”
见他这般狂躁,许母刚想问个究竟,胳膊竟被一向孝顺的儿子拽得生疼,耳边直响着:“快!快!快!”
掏了半晌她才将铜板递出去,许丹青抓在手中就往外冲,带着着许母急切的呼喊,湮没于夜色之中。
因铜板太少在牢头那儿碰了钉子,许丹青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想起那个尸首眼睛一亮,又大步向义庄走。
“大哥,你看,这些……”许丹青把几枚铜钱塞到守卫手中。守卫点了点个数,左右瞄了瞄后清清嗓子,撇开头摆摆手。许丹青喜笑颜开,连声道谢,点头哈腰地弓着身进去。
找寻了一番才找到昨日的尸首,许丹青磕了三个响头,默念了数十次“得罪了”,深吸三口气,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打量起手臂上的龙起来,接着,又在背部,胸口等处发现数幅图,禁不住赞叹出声:“妙啊,真是妙啊!”
义庄的气味不好受,许丹青硬是盯着个死人手臂看了一夜,直到守卫赶人,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三步两回首,心里念叨:这笔法,那力道,怎的琢磨不出!
恍恍惚惚地走在街道上,听到有人讨论着昨日入狱的吴洛,许丹青思忖了一会儿,又回到家中,不顾老母的阻拦,把家中值钱的东西一一收起,直奔当铺,换得些碎银,又赶着去了牢房,花光了身上的银子,才见到关在狱中的吴洛。
吴洛靠墙坐着,衣衫上满是破口,脸上的血污模糊了面容,显是昨夜被严刑拷打了一番,现今他气若游丝,闭着双目正歇息,听到声响后懒懒抬眼瞟了许丹青一眼,便转头过去。
“恳请公子您授小的画艺!”许丹青跪倒在他面前,毕恭毕敬。
四下悄然,许丹青抬眼瞄了一会儿,吴洛根本未看他一眼,心下着急,一个接一个地磕起了响头。
直至额上破了一道口子,磕得头昏眼花快要倒下之时,许丹青才终于听到:“可以。不过,得在你身上画。”
“这……”许丹青很为难,如若应了怕是有性命之虞,如若不应,今后怕是没这个机会……再想起那尸体上栩栩如生的数跳飞龙,许丹青终是一咬牙,狠狠点了头。
“伸出手来。”吴洛挽起衣袖,面目含笑地靠近。
虽心中惧怕,许丹青还是匍匐着过去,撩起了衣袖,将手伸了出去。
“很好,很好。”吴洛满意地轻抚许丹青的胳膊,不住点头。一看便知,许丹青自幼闷在房中作画,家境虽差,还有个母亲帮着他打理一切,一点重活也不许他干,自然细皮嫩肉、皮肤白皙,在窗户透进的阴冷月光下,倒真似一块上好的画布。
吴洛从头上抽出一根针,比之前的略短,针尖有着黑点,在诡谲黑夜中盈盈发着光亮。他将冰凉的针尖游走于臂上,在某处蓦地把针尖狠狠刺入,疼得许丹青龇牙咧嘴。这针刺入之后,吴洛许久没有动静,直到血变成了紫黑,才将针拔出。
“这……这难不成有毒!”许丹青慌了,拿着衣袖不住擦着,口中念叨“完了”,站起身方欲往外奔去,却听背后吴洛慢悠悠的声音:
“还想不想学了?”
“你……你为何下毒?”许丹青滞了脚步,颤声道。
“作画怎能无墨?”吴洛冷笑,“五,四,三……”
一想丹青公子的妙笔,再想扬名立万的良机,许丹青咬咬牙,撕了块破布扎着手臂,坐回吴洛身边,伸出手,心道:“这不过一会儿,死不了死不了。”
画时虽疼痛难忍,许丹青仍目不斜视,生怕错看了一步。吴洛边用针尖画着,边讲着:“那邻国的月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由夜明珠的粉末掺着做成的染料染成,在夜中自是夺目,否则就凭那只没点神气的龙,怎赢得了我丹青妙笔!比画布,我敢在凝脂般的肌理上作画,他敢么,他敢么!”
到后头竟越画越慢,许丹青心急如焚,又被吴洛的话扰了心神,加上毒发眼前景物已经摇晃起来,难受得紧。纵使如此,他也不敢多言半句,死命咬着下唇,硬是把每一笔每一划刻在脑中。
半个时辰后,一只腾云驾雾的蛟龙终于画好了。
许丹青默念着要领,出去时,瞧见郎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先往家里赶去。方进门,连担心的老母嘘寒问暖也没顾上,闭门拿出纸笔,仔仔细细画了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后,一只活灵活现的蛟龙跃然纸上,他登时眉飞色舞,在旁提笔了句“丹青妙笔”,乐得手不住发抖:他也是真正的丹青妙笔了!再欣赏了一阵,直到胸口微微刺痛,他才惊觉不妙,想赶去看大夫已经来不及,才迈出一步头便沉得如千斤秤砣一般,走路成了难事。无奈下他欲坐下休息一会,方一动,只来得及喊一声“娘”,便倒了地。
第二日,全县都在传着:画痴许丹青死了,留下一幅惊世的飞龙。丹青公子被处以斩首,死前大呼:“丹青妙笔已绝,飞龙怎般升天!”
众人都传道:这吴洛,也是个画痴。
自那之后,凡有画龙者,欲提升技艺,便到丹青公子和许丹青坟前拜过,之后却总不明不白地暴毙,而真正栩栩如生的飞龙在天,直至改朝换代,也未出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