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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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川这天早晨终于没再下雨。
凌晨五六点钟，屋里却人来人往，我盯着两个不认识的亲戚大爷，看他们合力端起火盆搁在我面前，又拿了黑碳和枯树枝来点火。火星子细细小小，齐刷刷蹦到空中。
其中一个声音叹道：“好孩子，第三天了，哭吧！”
小姑拉着她的两个女儿，先我一步扑通跪倒。我偷偷眯着眼看她，见她咧开嘴巴，口水在上下之间拉出晶莹透亮的银丝，很是失态，然而她哭丧的声音像活在穿红戴绿的戏班子里，又给人虚情假意的错觉。
不及我看清楚她的眼里有没有泪，又有人抱来一摞摞泛黄的火纸，嘱咐我说：“俺婶她孙子，你烧啊。”
我抹抹眼睛，递了一沓给小姑和她的大女儿，又抽了一张塞进我那不满三岁的小表妹的肉拳头里，一开口的声音哑到令我自己都深感讶异。
“小颖乖，把纸放进去，小心别烫着。”
……
那个被我摘了老字的老太婆，我的奶奶，三天前去世了。是很突然的心梗，就在我出门上学后没多久，毫无征兆。
我赶到医院时，她身边只有小姑在哭得撕心裂肺，小姑父在处理医院交代的琐事。她冷冰冰地躺在铁板床上，嘴唇变得白青，那脸上深邃的沟壑坚硬如残垣之上的顽石，风尘仆仆，不再光泽。
多少年我终于得以看清那些黑斑，我可能眼花了，它竟然是由无数个黑点组成，由星星之火汇成辽原。但我分不清这些究竟是老人斑，还是尸斑。
我再次掉进了汪洋，像梦境里咕噜噜的气泡将我吞咽，看不清眼前。
人是过午没的，我是黑天才知道的。
小姑也很没脸，她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怕打扰我学习，加上太过悲痛，于是才把我忘在脑后，她不是有意的。
小姑父过来拉住我，大略是怕我情绪激动伤到小姑，他一张大手慌乱地抹去我的眼泪，他也说很抱歉，可他都不让我掉眼泪。
“你奶奶给你留了两万块在卡里，密码是你爸爸生日……小姑一分也不要，你别太受不了难过，陈渝，还有…那套房子是给你爸爸抵债的……你奶没了…你得从里面出来……”
我们三个人，待在医院一间小小的房里，四周的白墙脏到生锈。我脑里的想法忽地节外生枝：为什么偏选在这间破旧霉烂的房里呢，因为他们没一个好人，活着的时候欺负我，如今死了，她的女儿满心里都只惦挂着这些红钞票和房子。真是天意，我的眼泪戛然而止，一口气也顺上去，决定不和她争辩了。
我挣脱小姑父的双臂转身离开，什么也没说。
当晚小姑父找了些人来，操持着把太婆的尸体搁在家里的正中央，发了讣告。为了省钱，加上家属院人多口杂，便在家里设了灵堂，来吊唁的人也只频繁聚在一个晚上，多数是小姑夫妻俩的同事，塞了钱就走，客套地劝节哀。
我跪在黑暗处，脑子空荡荡的，悲伤竟不合时宜的如何也生不出来，只好一个劲儿的烧火纸，孩子大的人这里只有我一个。小姑的孩子只来了一下下，就被赶回去了。
我有两个表妹，一个十二岁，一个不满三岁，是同母异父。小姑年青时误入歧途，生下个女婴就跟人跑了，两三年后才灰头土脸的回来。这孩子当时一直是太婆在带，小姑认了错，领了孩子回去，我便接上轨，住进了太婆家。
那年家里破产，母亲跑了，父亲紧接着也跑了，我无处可去。
我有时也考虑，太婆拥有的这一切，究竟是报应后的不幸，还是不幸后才产出报应，要让她用昏庸糊涂的脑袋，去记恨这么多事，不得不逼的自己怨气冲天，再把它传染给别人，对象还是自己。
我只能祈祷她是解脱了，祈祷她永远地、彻底地离开我的生活。
任何一个亲人离世，世界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们都希望挽回，这里也是如此，小姑边哭边念叨：“妈妈啊，您怎么走的那么早，女儿还没孝顺您。”她抽抽嗒嗒的模样，在别人呼喊她做事的那一刻就止住了。
小姑的大女儿趁妈妈被人叫出去，伺机溜了进来。
我没好气地说：“出去。”
她扯开下嘴唇作出胆战心惊的样子看了眼太婆的尸体，不太在意：“凭什么？”
我抿嘴不再说话，由着她去。
一连三天守孝，伴着不太强烈的哭声，送了棺材去火葬场，又抱了小盒子出来。
小姑立在马路边，很疲惫似的紧闭双眼，小表妹围在她腿边，哭闹着要她手里的东西。
我站的离他们一家人很远，此刻也累的要死，腿都打着颤。小姑父见状从私家车旁走过来，掏了根烟递给我。我摇摇头。
他便塞回去：“你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吧。”
我平视他：“我去哪里。”
“肯定会有地方的，不然你就先跟我们住。”
我不作声，心说在我十六岁这一年，竟然也要流浪了。
“我奶不是留了两万给我，我先去租房，不麻烦你们，还有，看看能不能联系到我爸，或者我妈。”
小姑父表情从疲惫的淡然到生硬地顿了顿：“行……你先上车，先送你回去再说。你小姑说光拿你自己的东西就行，能扔就扔，先捡生活用品拿……”
车上先是异常安静了一会儿，直到小姑父边驾车边提出我方才说的话，小姑异常躁动起来，情绪崩溃地破口大骂。小姑父只好靠边停车。
“要疯啦？找你爸你妈？你知道他爸他妈当初没的多彻底！一点消息没有！死狐狸精跟死白眼狼！”
小表妹被吓得哇哇大哭，乱蹬着小腿想要跑到她爸爸身上去。
我低下头，吃力抠着手腕上那根细发圈，这还是许多天前，李纯给我的。
“那要是找不到我爸我妈，我不就成孤儿了，小姑你还得养我，我先说好，我可不去孤儿院，我也不辍学，我爱学习。”
小姑坐在副驾上，抱着臂子，没话了。
她丈夫也压抑地叹了两声，推了手刹接着往前走。大家都不说话，除了躺在小姑胸前的小表妹偶尔发出吱呀的动静。
拐进家属院时，大门口依旧和往常一样站着许多老年人，拿一张超市搞促销的报纸垫凳子或石头而后坐下，离着多远都能听见对方说话。
隔着暗调的车窗，都能够猜中他们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小姑嫌丢脸，赌气般的不下车，嘴里嘟囔：“倒霉死…”
我只好一个人走下来，两步走三步跑四步跃的来到单元门楼下，一辆大卡车挡住了半个门，我才要绕进去，手机突然铃铃铃的直响。
恐叫人听见，于是便折回身接听。是宋冬阳。
“陈渝，你在听吗？”
“啊。”
“我跟你说，我算是搞清楚了，原来那天李纯和许肖之只是简单说了两句话，没干什——”
他的话被我打断了。
“我家死人了，你跑过来跟我说这些。”
其实我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并不吓人，我只是有些无语凝噎，觉得离谱到家了，这一切都离谱到家了。
“我可以明天听这件事，也可以后天听，但今天不行。”不知怎的，越说越委屈，心中的堵墙瞬间坍塌破防，“我奶奶的骨灰还他妈在车上，所以，你能不能晚点再说？”
话音落下不过两秒，宋冬阳“滴”地挂了。
自那天我从学校走后，就开始顾家里的事，谁承想李纯和许肖之加上我站在风口说话的一幕被人用数码相机拍了下来，放各班级群里肆传。所以我们班那些惊喜于“宋冬阳和李纯在一起”的言论就被当成了谣言，他们气不过便问了宋冬阳，宋冬阳见我也在其中，当天夜里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可我守着灵，一个没接到。
次日他终于知道了我家里的状况，没再来问我。
直到今天。
我头疼欲裂，难受的厉害，也懒得理他。一派地爬楼梯，爬到二楼，看见有人陆续搬东西出来，还以为有户在搬家。
直到下一刻看见太婆的雕花镜子被抬出来，才发现扬敞着大门的正是自己家。
我慌张跑进去，里面几样大件已经被搬空，终于恍然大悟，方才楼下那辆大卡车，就是来拿我家的抵押。
“叔，怎么…现在就要搬吗？”
蓝装大叔很厌烦地看我：“昂，没通知你？”
我火速钻进自己的房间，火速打开橱门从里向外拿衣服，房门半掩映着，莫名响了两声。
回过头发现是名女士，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猜就很贵的两件套连衣裙。她扣了个眼镜，却出奇的干净漂亮，气质和神韵有些许像神仙姐姐。
她的唇瓣上下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一开口却是极清细的声音，让人根本听不清。
可我无比肯定，她绝对不可能会是这搬家公司里的一员。
少顷，我反问她：“你是来收房子的吗？”
她听后咧开嘴，友好地露出笑容：“我是替你爸爸去还房子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