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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蒙蒙细雨中向前飞驰。笔直的高速公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向两方无限延伸,左右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生长着低矮碧绿的庄稼，都笼罩在阴晦的天空下。舒凡知道，高速公路，是联系城市的纽带，车子既然在这上边奔行，那就意味着，他终于要离开这个混迹多年的城市了。
那些不住倒退的景物见证着，他正在离开。像只风筝终于挣断了线，随风飘向它一无所知的天。
二手的破旧桑塔纳，全力发动起来像个跛了脚的野马，坐上去焉有舒服之理？所以他坐在后座，皱着眉黑着脸，煞气重重。反光镜里老是掠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彷佛是带了刺一样，要在他额头上刺一万个窟窿。他知道这是舒庆春在看他，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像是车外的天气。他才不怕他看呢，喝醉了的舒庆春他尚且不怕，何况是没喝酒的舒庆春？
舒凡永远都记得醉酒后的舒庆春是什么德行，毫不客气的讲，他会一改斯文得体的外表，变得凶暴残忍，毫无人性可言。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他一喝酒，那就根本不是东西。16岁的少年如此评价自己的父亲，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舒凡不在乎。从6年前他的母亲离家出走以后，这世界上就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在乎的。
舒庆春还在不厌其烦的看啊看，不用说，他一定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吧，舒凡愤愤想。他脸上身上的一处处红肿一道道血痕都是他老子酗酒作孽的明证，可他愤恨还不仅仅是为了这个。更让人发指的是，这家伙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的儿子，居然还有心思在别人面前装蒜，要他装作这是他和别人打架受伤的，根本和他无关！
哼，去他妈的什么狗屁面子吧！要是帮他承认，那真是太给他面子了！
受两人的身上的低气压影响，车子里闷热无比。舒凡打开车窗，把头伸出去吹风。他看见地面上画着几条白色的粗线，将宽阔的大道分割成几条小道，以便于区分车位。他所坐的这个破车子，就是在其中一条轨道里，开得甚是欢畅。舒凡嘲讽的想，若不是这些粗线，这破东西哪敢如此拉风？
也许是察觉到他心里的想法，舒庆春口气不善的开口：“给我坐好！”
他以为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冲这股臭屁劲儿，舒凡也不能让他轻易得逞。他没听到一样，又仰着头看天。乌云滚滚翻腾，低低的压向地面，头顶上方的这片黑色显得尤其浓郁。他记得历史上某个牛逼的大人物，所到之处，头顶都悬着一块彩云。为啥他头上悬的是乌云呢？
乌云罩顶，遇见的都是厄运。
“叫你给我坐好！”舒庆春又说。
舒凡心烦意乱地坐回去。
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由头，舒庆春立刻抓住不放，继续说：“我交代你的事情记住了没？”
“啥事？忘了！”舒凡跟他装傻。
由于没有喝酒，舒庆春脾气还算可以，他说：“到地方了别乱说话，我可是在为了你的事情去求别人，别忘了以前因为你打架要转学，哪次不是我出头搞定的？这一次也一样，求人办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心里应该有个底！”
“呵！”舒凡笑了，“为了我？搞了半天是为了我啊！那咱回去吧，用不着你这么费心！”
“什么话？”舒庆春毫不生气，“我是你老子，我不费心谁费心？”
明明是给自己找借口，亏他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舒凡打击他：“是！今天是要见客，费心你把我揍成这个样子！你可真周到。”
反光镜中的少年鼻青目肿，眼神里带着恨意和嘲讽。他老子沉默一下，口气缓和下来：“待会儿我带你看医生，给你买衣服，好吧？”
“这是在花钱堵我的嘴么？”舒凡冷冷说。
这么难听的话，舒庆春竟丝毫不以为意：“算是吧，只要你安安分分，别给我丢脸，你想花多少钱都行。”
这个满脑子除了酒就是钱的家伙！舒凡才不会花他的钱，他满身酒气，身上的东西也一定沾满了酒臭。“你以为只有你有钱么？我带的钱，不比你带的少！”
一说钱，舒庆春伤了面子。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老婆除了干好家庭主妇之外就一无是处，所以他很有资格在她面前酗酒闹事无法无天，甚至在她离家出走以后还断言这女人终会走投无路流落街头，然后回来求他，哪知道还没两年，她居然弄了一家公司出来，自己还当上了老板，富得流油不说，连儿子的吃穿住行费用也全包了下来！这可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那是你的钱么？”他冲着反光镜里的舒凡吼道，“那是她应该付的养育费！她把钱给你，那就等于是给我！你是我儿子，连你都是我的，何况别的？”
这回舒凡真笑了。看见他如此气急败坏，那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他没搭话，惬意的把玩着手里的手机，那是昨天他母亲带他买的时尚新款，晚上回家时，他很聪明的把它藏在楼道里，使它成功逃掉一劫，没有在挨揍时被醉酒的混蛋摔掉。
“你哪儿来的手机？”舒庆春不甘心。
“我娘送的！”舒凡做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虽然这样会触动脸上的伤处，但他就是要气死这个老混蛋。
“你行！”舒庆春认命地点点头，“你那个娘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求她养活你，成天老烦着我？你几次转学，怎么不求你那个娘给你办，老是叫我跟着你丢人？你……”
“我哪烦你了？！”他居然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舒凡也忍不住暴怒地骂道，“哪次转学不是我们出的钱，你拿出来一个子儿了么？你有本事拿出来看看啊？自己没本事还装牛逼，你以为你很牛逼么？其实你一点都不牛逼！”
“我操……”一看儿子居然敢骂老子，舒庆春脸都扭曲了，连车都顾不上开，恶狠狠地转过身来，面目狰狞两手萁张，像是黑山老妖一样来抓舒凡。
舒凡此时也红了眼，他被醉酒的舒庆春打那还罢了，现在连清醒的舒庆春居然也想来打他？他宁死也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麻利地扭开车门，顾不上眼前一闪而逝的景物，咬牙就跳。
让自己就摔死了吧！身子探出去的一瞬间，一颗沸腾的心忽然冷凉。
就这么死了吧。舒凡有时会有这样极端的念头，在某些遍体鳞伤的夜晚，愤怒怨恨充斥胸臆，孤独忧郁隐藏其后，想象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与其卑微痛苦，不如一死了之，让社会侧目，让舒庆春受责。只是这样的念头，在想到母亲的时候，便又退缩了。那是他唯一难以割舍的东西。
除了钱，他母亲其实也没有给过他什么，与舒庆春相同的是，在他的记忆中，也有一张关于母亲的永恒画面。那是在人迹喧闹的麦当劳里，他卷起衣服给她看舒庆春的斑斑劣迹。她坐在那里，身子木然不动，眼泪却涔涔而下。有人说女人的眼泪是最具杀伤的武器，舒凡被它击中，倒地不起，并且从此永生难忘，无法自拔。
他决然闭上了眼睛。
感觉这一次，和死神是那么的接近，他呆在永恒的黑暗里，身上却散发着微微白光，舒凡甚至能看见他的五官长相，似乎和人长的差不多。“小子，你还没有到达死亡的级别呢，”他说，“回去修炼几年再来吧！”
他倏然睁开眼，感觉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眼前飞逝的景物忽然后移几许，然后嘭的一声，车门重重关上了，自己好端端坐在车里，舒庆春垂头趴在座位靠背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
他明白，这是自己没能死成。大腿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记得这是刚才跳出去的时候被人在后边死死拽住了，力道之大，似乎已经磨破了表皮。
劫后余生，他一点也不会感激，愤恨又在心里升起，犹如腾空而起的蘑菇云。
“你老实点，我可不想你再给我添麻烦！”舒庆春说话时还抱着他的腿不放，两个人的样子滑稽无比。
舒凡厌恶地挣开他的手：“放开我！开你的车吧！”
车子里又回复到沉闷的状态中去。可是从外边看起来，它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样，呼啸着冲进蒙蒙雨雾，冲向遥不可及的前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