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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1
      姬凤岐自幼被师父裴愈抚养,直至五岁开蒙正式拜入师父门下。师父没急着让背《大医精诚》,就说了两条。
      其一,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病患却极易混淆感激之情为其它“情”。一概是错觉。
      其二,治愈病患乃医者本分。医者不可贪天之功,自以为掌控生死人命。一概是妄念。
      错觉妄念,徒增烦恼。

      2
      万花谷弟子必须在谷中学习医药六艺至成年出谷历练。姬凤岐苦练离经,不善“动粗”。医药之余喜欢画画,尤其画人,甚得谷中画圣林白轩的青眼,日日跑去讨教。林白轩问姬凤岐为什么学习绘画,姬凤岐回答,这是唯一的能把时光勉强留住一瞬的办法。如此时师娘苏雨鸾在一旁弹琴,清音雅乐春日微风,焚香袅袅流水潺潺,他跟在画圣身边学习作画,天地之间竟然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把这真正容身的处所记下来,告诉后来观画者,姬凤岐来过此人世间,甚幸至哉。
      苏雨鸾含笑看林白轩,再看小小姬凤岐:“难不成你要画整个人世间?”
      姬凤岐脸蛋微红,觉得自己竟然在画圣面前卖弄:“弟子哪里有那个本事。弟子本身只是世间的一小片,能力只够把见到的一小片世间画下来。”
      林白轩神情微微一动,摸摸姬凤岐的小脑袋瓜儿:“已经是大志向。”

      姬凤岐更加苦练画技。画圣林白轩指点他,要画好画,功夫在观察。他必须观察一切,花鸟鱼虫,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风声雷动,最重要的,观察人。他要看到世间一切,记录世间一切。姬凤岐学医之余开始仔细观察,蹲在花海看小鹿小松鼠小蝴蝶。为了不惊扰生灵,姬凤岐甚至钻研龟息之术,气息接近于无,能把自己当作岩石,融入自然。几乎能骗过他师父裴愈这样的高手,师姐们调笑,小师弟这样不输唐门明教的隐身,也许以后是万花武学新秀。
      但姬凤岐并不会如此。他不关心如何伤人,只关心如何救人,如何观察世间。师父裴愈倒是高兴,医道源于天地自然,姬凤岐潜心自然,将来必窥得医道一二。

      姬凤岐安静地观察世间,企图画下世间。
      哪怕只是一小片。

      3
      姬凤岐十七岁,一日突然尽数撅断所有画笔,砚台摔碎墨渍滚落一地,已完成的画作全被扯碎,碎屑满屋,仿佛暴雪。大师姐都夷慌慌张张跑来,看他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双目无神。都夷从来心软,最心疼这个心思重的小师弟,跪坐在他身边抓他的手腕问脉,伸手试他额头,滚滚烫。姬凤岐一动不动。棕金的夕阳映着他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似有泪光,转瞬不见。发丝的影子割在脸上,轻微颤动。
      都夷看到姬凤岐如此践踏自己的画作,心如刀绞:“你不是要画人间?这又是因为什么?”
      姬凤岐终于对师姐有点反应,微微嘲讽一笑:“画什么人间,就是画一个人,都画皮难画骨。笑话罢了。”
      都夷说不出话,姬凤岐眼睛艰难转到她身上。师姐都夷是师父裴愈收的第一个徒弟。裴愈的六个徒弟,除了最小的姬凤岐,其他全是捡来的女孩。寻常人家不要女儿,何况都夷天生禀赋不足。师父倾尽医术才拉扯到成人,因此最得师父疼爱。万花谷规定弟子成年必须出谷,医者最宝贵的便是阅历,双手双眼阅尽病痛才算窥得医道一二。师父裴愈和其他师姐们也是常年不在谷中,但师父偏心都夷,从不让她离开万花谷。姬凤岐忽然警觉,若是连累了都夷,岂不是对不起师父?若是那帮人要灭口,灭他一人足以。且他不能死在谷中,死在谷外,无人知晓,无人撞破,谷中一切安好,岂不圆满?
      姬凤岐不由分说,赶走了都夷。
      在地上躺了一天,姬凤岐悄悄独自离开万花谷。给师父留了封信,感激万花谷和师父多年教养之恩,无以为报,只能牢记师父教诲,专心治病救人,不堕万花与师父的声誉。弟子不肖,不善花间,如此死在谷外也算自得其所,师父不必挂怀。

      4
      乔慕是被师兄萧阳骗来万花谷的。来的时候没问清要干什么,还特别热心地跟萧阳说:“万花谷里大多数都是生瓜蛋子,学成的大夫都出谷游历了。”
      萧阳翻个白眼:“你知道倒清楚。”
      乔慕灌口酒:“咱们丐帮,什么打听不到。”
      萧阳拎着乔慕坐上一棵有年龄的古树:“闭嘴,等着,师兄请你看美景。”
      乔慕眯眼往下看,看到花枝掩映的建筑并排开了两个门,门帘子上分别写“女汤”“男汤”。脑子里登时晴天霹雳:“师兄你有这毛病就算了,你把我也捎上算怎么回事?看人洗澡???”
      萧阳捂他嘴:“谁要看人洗澡了!看人洗澡在门口看啊?你师兄我是那种下流的人吗?”
      乔慕拼死要对着萧阳来套连招然后落荒而逃,谁知道澡堂子忽然起了声响,似乎一部分沐浴完毕的人正往外走。乔慕吓得眼前发黑,活了十九年,虽然有些混不吝但从来坦坦荡荡磊磊落落,这下给师兄害死,变成下三滥臭流氓,他亲哥乔仰非活吃了他。萧阳发觉乔慕竟然开始抽泣,只能愈发捂紧他的嘴:“来了。”
      洗浴完毕的万花谷弟子们鱼贯而出。男女皆衣着整齐,只不过全都披着头发,长长的乌黑晶莹的绸缎随着斯文的走路姿势轻轻颤动,无数青丝汇聚的海涟漪荡漾。万花沐浴不知道泡的什么药材,弟子们身携馨香水汽,微风拂过清心润肺,浸入骨髓。
      乔慕看傻了,君山哪有这个,只有酒鬼。萧阳坏笑:“是美景吧。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欣赏美景,正得其时。如果此生能得一花姐相伴,立时就死也值了。”
      乔慕吞咽一声,满面爆红,但意识清醒:“师兄,人家万花捣鼓诗书画茶的,心里可是瞧不上咱们丐帮。”
      萧阳不服气,刚想辩驳,忽然一阵骚乱。乔慕吓得一抽一抽,他们俩丐帮如果在万花汤池前面被逮,一万张嘴也讲不清楚了!结果倒不是他们俩被发现,不知道咋回事但他拽着萧阳趁乱逃跑。

      后来才知道,当时万花丢了个小花哥,离家出走的那种。乔慕也没放在心上,小孩子才离家出走。万花谷这样世外桃源的生活其他人还求不来,离家出走,笑话。吃过外面的苦,怕是要哭着回谷。
      萧阳对万花谷的一切事都上心:“小花哥叫啥,咱丐帮帮着找找?”
      乔慕灌口酒,不在乎:“花哥,又不是花姐师兄你别献殷勤了。好像姓姬,姬什么玩意儿。谁知道。”

      5
      三年后。

      长安是个什么地方。长安是泽被天下的大唐的心与眼。憧憬与崇敬,恐惧与敬畏,沿着四通八达横平竖直的大道血液一般从天下各处涌向长安。繁华盛景是天宫的投影,长安在人间,长安不在人间。
      ……所以,长安的特产,当然是纨绔子弟。

      大清早鸡飞狗跳,金灿灿的少年纵马在长街上横冲直撞。本也不是新鲜事,官家子弟专爱在人群里赛马。鲜衣怒马踩的就是芸芸众生,马蹄恣意践踏,才有飘飘然的快感。至于是不是踩断了平民下半生的生计,官家子弟可管不着。这次却略有不同,马上的少年显然很不享受,而是惊恐万状地尖叫:“躲开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少年越慌就越扯缰绳,越扯缰绳马就越愤怒,局面完全失控。小少年被颠得左右摇晃,粗粗的大马尾和真正的马尾巴一起甩来甩去。小少年声带哭腔:“快跑快跑我控制不住了啊啊啊啊!”
      眼看着愤怒的骏马扬蹄要踩进早市,从天而降一个丐帮,拎起小少年的领子往地上一掼,一身蛮力拽着马匹的缰绳在原地打转。高头大马肌肉偾张马蹄激烈蹬踹,尘土狂卷,几乎看不清丐帮和马匹的身影。四周的人都吓傻了,小少爷坐在地上张着嘴流泪,吃一嘴土。
      这样僵持一段时间,丐帮似乎把马给遛累了,马匹踉踉跄跄安静下来,四肢直打颤。尘埃落定,那丐帮竟然还稳稳站在地上,手持缰绳,面不改色。大家看清丐帮的长相,非常非常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对赤诚通透的眼睛着火似的精光锃亮。侧戴着布帽,少年人的风流俏皮。一身漂亮肌肉,覆盖着更漂亮的文身。丐帮看着坐在地上发傻的金灿灿的官家少年,懒洋洋一笑:“哭什么。”
      官家少年一抹脸,泪水和泥更花:“我我我,谢谢谢……”
      丐帮一手牵马一手掐腰,低头研究官家少年:“啊……你是天策府李大将军的小舅子叶逸昭吧。”
      天策府。大将军。小舅子。
      被吓得够呛的人群立时捕捉到关键信息,惊恐被愤怒代替,七嘴八舌的议论一巴掌抽到叶逸昭俊秀的小脸上。小脸花成这样,还能看出红得滴血。叶逸昭受不了这个,眼泪更刹不住,哗哗淌。
      年轻丐帮还是懒洋洋地笑,他伸手到马鞍底下一摸,心下了然。抽出手掌跟周围展示,居然一手的血,手指中间夹着寒光一点,竟然是一枚针。
      “小少爷,马具不是你自己的吧。”
      叶逸昭看到马鞍底下拔出针,呆住:“不不不是……”
      丐帮了然:“老路数了。可惜了这匹好马。马鞍下面大约不止一枚针。你往上一骑,马可不得发疯。小少爷,有人要害你。”
      叶逸昭的脸由红转白。
      年轻丐帮显然对官家豪门内部密辛不感兴趣。后面追来一群天策府官兵,丐帮懒得跟他们纠缠,于是把缰绳扔给傻呆呆的叶小少爷:“小少爷,别忘了踩坏别人东西要赔。”
      说罢,大轻功飞走了。
      叶小少爷显然被丐帮掼那一下摔得够呛,一直坐在地上是因为根本站不起来了。人群外面一直站着个背着药篓的万花弟子,本来打算到早市淘点新鲜药材。万花弟子冷漠地看着叶小少爷姿态难看地徒劳挣扎想站起,也没有上前问诊的意思。丐帮飞走,人群渐散,万花弟子逆着叶小少爷纵马驰骋的方向走,看有没有被叶小少爷踩伤的人。
      有人认出万花弟子,好事儿地非要上前一问:“姬大夫不给叶小少爷看看。”
      姬凤岐一贯板着脸,不回答。
      李大将军的小舅子,叶家的小少爷,难道缺医少药。他一个乡野郎中,治好治坏都是他的错,伺候不起。
      那人讨个没趣,还嘟囔:“还说万花谷大医精诚呢!”
      姬凤岐走人。

      逆着方向往前,姬凤岐沿途检查受伤的平民,正撞上李大将军李慎心急火燎地冲向叶小少爷的所在地,跟姬凤岐擦肩而过。李慎一贯谨小慎微从不居功自傲,根本不会在长安的街面上骑马。姬凤岐看到李慎,忽然想到,他见过李慎。
      小时候。
      幼时姬凤岐跟着师父裴愈在长安客居过一段时间。一天来了个带着孩子的客人。师父让姬凤岐带着那只金灿灿的小崽儿在门外廊下玩,红衣银甲的客人和师父在室内说话。小小的金灿灿其实挺玉雪可爱,但姬凤岐懒得搭理他,偷听师父跟客人聊天。客人声音发抖甚至带了哭音:“先生请直言,可否是因为我?因为我让内子过早怀孕……”
      裴愈的声音倒是从来不改,冷静至冷淡:“哦?李将军这么说倒是稀奇。你们大户人家一贯讲法,不是那女孩子‘福薄’嘛。”
      一片安静。
      裴愈到底是不落忍,长叹一声:“是的。将军如果问我实话,我便答实话。就是将军想的那样。”
      更没有声音。
      姬凤岐还想听听,忽然感觉到热乎乎的重量。金灿灿的小崽儿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很好奇地扑在姬凤岐身上:“哥哥在干吗呀。”
      这几天来师父这里看病候诊的患者都在八卦,天策新秀李慎的夫人孕期见红,孩子没了母亲也没了。留下一个拖油瓶弟弟,大概是要扔回叶家去的,否则李将军怎么续弦。李将军这几年军功卓著升迁极快,续弦也好找。藏剑山庄叶家这下要急死了。叶家自来跟天策交好,生产武器的和订购武器的嘛。当年怕是觉得李将军位份不够随便打发了个旁支失祜孤女,还带个弟弟。这下好了,扒拉扒拉叶家嫡女都有婚约,再想攀李将军攀不上了。
      幼年的姬凤岐看着幼年叶逸昭,眼神里带了点慈爱。这可爱的金灿灿小傻子,根本不明白自己将来的人生呢。

      成年的姬凤岐在街边和李慎擦肩而过,心思千回百转,恍然大悟。
      李大将军,这是亲自把小舅子带大了?

      姬凤岐早上进城淘换点药材,走街串巷摇铃行医,下午便出城,从不多呆。开玩笑,长安城的客栈,谁住得起。他这种铃医比坐堂大夫便宜,长安的平民和贫民区医药全靠铃医,听到铃声就仿佛等到救星。姬大夫声誉极佳,长相秀美医术精湛偶尔还力所能及赠送药材,在长安非富人群里知名度相当高。
      姬大夫的方子也好认。举起来,对着光,便看到墨色字迹后面用极淡的颜料绘画的花鸟鱼虫。色彩极淡极淡,但栩栩如生。姬大夫似乎极善绘画,自成一派风格。但他从不承认,也不在人前展露。有人开玩笑重金请姬大夫画美人图。
      姬大夫淡淡回答:“不会画人。”

      这一日在街边问诊伤员加上回访老患者拖得晚了,紧赶慢赶没赶上关城门。城门一关,姬凤岐心里重重一捶:完了。长安城平民区和贫民区宵禁极为严厉,被巡卫逮到不是闹着玩儿的。销金窟那倒是不宵禁,非富即贵有身份的人才进得去那些坊,他一个铃医得在长安城犄角旮旯里躲一晚上。好在万花制服墨紫色的,黑灯瞎火跟夜行服差得也不大。
      姬凤岐背着药篓寻找能藏身躲巡卫的地方,忽然嗅到血腥气。他蹙眉循着气味找去,地上倒着人。
      凌雪阁。
      姬凤岐认出这人的打扮,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一握拳,还是退了回来,检查伤势。这一动重伤昏迷的人突然醒来,一摸自己面罩不见了,抽出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就要……自裁。
      姬凤岐伸手抓住凌雪阁的手腕一掐筋,心里生气,我等你们来灭口等了三年,今儿撞上一个了,竟然还是要自尽的。我这三年不是白跑了?
      凌雪阁的眼睛瞪着姬凤岐。
      姬凤岐轻轻道:
      “明日定是天光晴好。兄台可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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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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