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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二 扶桑小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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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祈明还给自己准备了几块烧饼,腰间挂了一个鼓囊囊的羊皮囊,包裹里还收拾了一套衣衫,几本书册。嘴上说着闲游一回,行头却像是要去小住的。
绛河本想直接一缕红烟飘至居所,祈明却说难得来一趟,要自己走着去。
她拗不过,只得在忘川边现了形,打算乘舟渡河,前往幽冥界深处。
岸边青雾杳杳,绛河唤来一艘停靠在河边的小船,跨步而上。
横渡忘川的小船由素白的油纸制成,看上去单薄,却遇水不湿,巨浪难破。且极能承重,传闻一艘小船,可载千斤不沉。
船上不设船夫,待祈明上了船,绛河法力凝于掌心,往岸边一推,小船便随着河流,缓缓朝对岸前进。
船头挂了一盏柳木所制的琉璃提灯,其中飞虫幽光荧荧,水里追随的冤魂瞧见船只,都被青色灯光吓退,纷纷远离,纸船便得以在河中平稳行进。
忘川阴气虽重,却只略略浮在河水之上,不会涌进船中,也不会阻挡船客的视线。船行至忘川中央,远远能见对岸风光。
“没有船夫,不会法术的魂魄如何渡川?”
祈明觉得困惑,问一旁的绛河。
“普通魂魄只能通过奈何桥渡川,若不小心掉下桥去,便会被川中的冤魂吞没。”
魂魄若是不小心掉入河中,就会被其中的冤魂拉扯,甚至吞食,再也上不了岸,也就无法重入轮回。
绛河撩了撩长袖,灵力自其中释出,纸船受力,漂得更快了。
“如此说来,这船只有你在用?”
对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往返于忘川两岸的异族不少,也不是每个魔都如我一般,能自如化形。”
她觉得,祈明今日委实奇怪得很。
平日里他讲究效率,从不像今日这般迂回折腾。
不多时,船便到了岸。
踏上这片玄色土地,祈明成为进入幽冥界深处的第一个凡人。
起初,景色与酆都周围并无不同,四下宽阔,偶有山石巨木,浅洼泥沼。
越往前走,漆黑的深空逐渐明亮,皲裂生硬的土地开始变得柔软,细草渐长,其间还有不知名的魔花绽放。
再往前,就见一番震撼景致。
暗夜的虚空中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缝,皓月之光从中泻下。天幕间微薄瑰丽的青碧赤气自浮空轻盈飘荡,如青丝坠落天际。
而神秘绚丽的极光之上,是璀璨的耿耿星河。
两旁风景逐渐变幻,似进入了一处山涧中,能听见潺潺水声回荡,细细风声沙响。
祈明随着绛河一路往前,至一栋小院内。
院中一派春光丽景,花蔓绕廊,葳蕤萋萋。院内两棵粗壮的扶桑树相邻而立,部分枝条缠绕共生,似要合二为一。
玲珑瓦,沉木栏,正堂规整宽阔,厢庑小巧别致。游廊上挂有规整剔透的青玉帘,清风穿越,奏出空灵铛响。
“这是你的宅邸?”祈明踏入院中,看着明亮洁净的小院,倍感好奇。
“若有要事,便往舆幽宫去,往日就住在这里。”
绛河轻轻推开门,不同于院外的清幽,房内陈设可算得上分外奢华。
花厅内,云顶梁木之下悬着两颗璀璨的夜明珠,周围珍珠红玉缠饰,释开其中耀眼的白光。地为暖木,铺设罗锦花案绒毯,赤足于上柔软舒适,触之升温。
厅内仅有两张宽阔的官帽椅,覆有纯色细密的动物皮毛。背后是巨大的紫檀翻转插屏,屏中玉壁之上,风景会随时辰,季节更替而变换,甚是玄妙。
整体精致却不显俗气,当真是绛河的风格。
“这些都是阿罗按照我的喜好置办的。”
阿罗是如今幽冥界的屠灵将军,也是她的多年好友,从前曾听绛河提过。
祈明仔细端详着厅内的陈设,想象着,从前她在其中生活的点点滴滴。
“你为何不在舆幽宫住,反而要专门在此处修建一处院落?”祈明走到插屏前,欣赏玉璧中的变化幻象,禁不住发出感叹。
难得见祈明这般好奇的神情,绛河颇为自豪地回到:“这里是幽冥界内,唯一一处能直面天光的地方。”
祈明了然。
一路走来,空中虽偶有裂缝,能洒入微薄曦光,却都不如此地这般,明亮如昼。
“此处是坤舆破裂后形成的最大一处破空,凡间的植物在此处能正常生长。”绛河抚了抚平头案旁的一盆团绒绣球,粉蓝的花瓣清丽舒展,她瞧得高兴,脸上浮现一抹动人的笑来。
祈明被她的笑容所感,忽而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最近怎么老是在笑。”绛河觉察到对方按捺不住的笑意,不满地剜了他一眼。
“我笑你口是心非。”
“我哪有?”绛河不解,下意识反驳。
“你说自己七情不识,可如今不是在生气?”见绛河一脸茫然,他手肘撑在窗棂边,悠然道:“在我面前,喜、怒、忧、悲,你都从未刻意隐藏,神情生动鲜活,与凡人无异。”
许是太过得意,细微的动作牵扯到了背后的鞭伤,祈明身躯一颤,躬下|身来。
绛河觉察到他细微的动作,急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你怎么了?”
午夜时分,体内的咒刺活跃起来,体内的痛楚愈发加剧,祈明咬紧牙,拼命忍耐着。
“给我看看你的伤口。”见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绛河将他扶到椅上,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衣袍。
祈明想要阻止,但咒刺游走于五脏六腑,疼痛让他的行动较以往慢了许多。才刚抬手,衣襟就已经被绛河捏住。
她使了力气,几层衣袍被她一起往下拉扯,祈明的伤口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
许是力道太大,衣衫扯下时,祈明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拳头攥紧,才忍住没痛呼出声。
见他如此反应,绛河的手上动作一滞,尴尬地停在半空。
察觉到她的窘迫,祈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既想看,便看吧。”
得到他的默许,绛河才轻轻地将他的中衣褪下,露出线条流畅的结实后背。
他转过身,背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但被衣物摩擦,此刻又渗出些血来,眼下背上血迹斑驳一片,破裂的皮肤间,赤色的血珠逐渐凝出。
绛河瞧得难受,想起方才自己粗暴的动作,心中歉意更甚。
“…疼吗?”
“不疼。”
“骗人。”
祈明觉察到她话语中的颤音,侧过头,窥见她粉白的脸上泪光闪闪,垂然欲泣。
心中猝然一痛,体内的咒刺愈发活跃,搅得他仿佛连魂魄都痛起来。
“我身体好着呢,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嘴上安慰着,手终究没忍住,抚上绛河的面颊,轻柔的拭掉她才刚落下的泪。
“怪我,方才动作太粗鲁,才……”
“不是你的原因,是伤口愈合时发痒,我自己蹭到的。”
绛河眼底仍漾着水雾,侧头看他,将信将疑。
疼痛暂缓,祈明神色放松了些,仰头看她:“如今这伤口你看也看了,不该做点什么?”
“什么?”绛河怔然,视线往下,才注意到祈明裸露的胸膛,结实宽阔,线条流畅,不免引人遐思。
她脸上倏而腾起一片红晕,伸出手去,想帮他把里衣穿上,又想起背后骇人的鞭伤,当下手忙脚乱,进退两难。
祈明失笑,按下她手上慌乱的动作,凝视着她犹带水雾的桃花眼。
绛河似被他的视线攫住,只怔怔看着他靠近,嘴唇微微张合。
“帮我把伤口处理一下。”
绛河不会药理,院里也没有凡人用的伤药,只能替祈明简单包扎。
子时已过,祈明体内的咒刺平静下来,不似方才那般难受。
见她耷拉着脑袋,满脸歉意,祈明乖巧地张开双臂,好整以暇的由着她倒腾。
后背上,九条鞭痕交错在一起,经过这些时日,已然愈合了不少。只是他今晚奔波了一宿,背后的结痂稍有开裂。
绛河初次包扎,动作颇为生疏,手里的纱布来回倒腾了许久,才覆上祈明的伤处。
他后背宽阔,缠到前胸处,视线被他的肩膀阻挡,绛河两手扯着纱布,如瞎子摸鱼,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祈明挑了挑眉,看着眼前晃动的小手,粗糙的纱布撩到胸前的皮肤,引得他一阵颤栗。
努力了半天仍够不着,绛河无奈,只能绕身到前面来。
如此一来,她整个身躯便钻到了祈明怀中。
背上的伤痕又多又密,绛河寻思着,只要把后背都缠满了,就肯定没问题。
她正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窃喜,专心与手中的纱布较劲,没留意到当下两人的动作极为亲密。
每逢纱布绕过他后背,绛河倾身往下,祈明头自然埋入她颈间。
发丝的馨香萦绕心头,祈明只觉体内一阵燥热,气息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
察觉对方的呼吸声愈发沉重,绛河以为他的伤口再次发痛,遂停了动作,紧张地观察他脸色。
怎料一抬眼,便迎上祈明炽烈的眼眸。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绛河骤然一惊,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要别过脸去。
祈明见她不躲,便更大胆的凑上前。
两人气息交缠,周遭的温度变得愈发灼热起来。
俊朗的面容在眼前不断放大,就在祈明的鼻尖即将与她相触时,绛河涨红着脸,打了一个嗝。
她神识完全出走,竟紧张得忘了呼吸,直到快憋不住了,才禁不住打起嗝来。
一室的旖旎气氛瞬间被打破,祈明被她突如其来的可爱反应破了功,忍不住大笑出声。
绛河羞恼,抬起拳头就捶向祈明胸膛。
“你别笑了。”
祈明兀自笑得开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绛河脸上一片绯红,扯了扯他的手腕,以示不满:“你这般大动作,我包扎不好。”
“好,好。”祈明附和,止了笑,嘴角却一直扬起。
纱布在她指间纠缠了好几圈,绛河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问到:“你方才…在想什么?”
祈明挑了挑眉,没料到她会主动问,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你在想什么,我便也想的是什么。”
“你!”绛河被他的话噎住,胸中似堵了一股浊气,半天发泄不出来。
“你们凡人不都讲究男女有别,怎么适才还靠我这般近。”
祈明瞧她那般忸怩的模样,心中愈发畅快,便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笑到:“明明修行的凡人是我,怎的你瞧着,比我更为保守循旧?”
绛河气结,抬头骂道:“你如今是愈发得理不饶人了。”
祈明恐她真的生气,敛了笑,向她道歉:“别恼,方才是我唐突了,请绛河大人念在往日情分,原谅我一回。”
每每他这般大人,大人的称呼自己,定然是不正经的。
绛河也不在意,只觉得这句道歉她听着舒爽,心情又重新晴朗起来。
一番折腾,好不容易包扎好了。绛河一看,绑带缠得歪七扭八,好些个地方还因为抻不平整而叠出褶皱来。
祈明却全然不介意,低头摆弄了下捆成一团的绳结,重新把衣袍穿戴整齐。
见他神色无恙,绛河才想起今晚成蹊斋内,祈明的那番话来。
“你怎么…又想修仙了?”
那晚在祈明宅院里的争吵还历历在目,绛河直觉自己没资格问他这些,却还是没忍住。
祈明背对着她,没看到绛河纠结的小手,反问到:“修仙可得长生,你觉得长生不好?”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哦?”祈明来了兴致,“为何?”
“你如今为人不过二十载,身体健壮,就算不修仙,也定能长寿。”
“有些时候,漫长的岁月反而是一道枷锁,迫使你必须放弃些什么,或者付出些什么。而你们凡人修仙,就是摒弃多面的人性,丰富的情绪来改变命格。”
“无妨。”祈明重新束好了衣带,转身看她:“我不求成仙,只希望自己能更长寿而已。”
“要求不高,如恕玄那般,活个两百岁也够了。”
“为何?”
“因为你。”祈明不假思索地回到。
绛河茫然将他望着,理不出半分头绪。
“你与我说你七情不识,给不了我想要的情感。”
“但我所感受到的,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祈明重新坐回到她面前,语气笃定。
“七情之感你早已通悟,只是涉世不深,往日也无甚事物会引起你心中波澜。但我能引导你,带你纵游这凡世,体会人情世故。”
虽然他从前的二十多年所感悟到的不算多,但教会绛河,祈明有信心。
绛河喉间发涩,竟不知如何回应。
“可我…”
“可要你短时间内便能辨明七情怕是很难,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祈明打断她刚要出口的话语,收拾着乱作一团的绷带药瓶。
“若我修仙,哪怕不能修成,也会比常人长寿许多,若运气好,指不定能如恕玄那般活到两百岁。”
“两百年,我有充分的信心让你通晓七情,继而接受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