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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2、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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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黎提过几次赐婚之事,稷辛从未正面回应过。直到得知溟侓将在下次殿会上宣布罗刹之地的归属,他才来见重曜。
重曜刚醒,精神尚可。小木把法阵的事情抛到一边,寸步不离的跟着,听说稷辛求见,气不打一处来:“尊上刚醒,他来做什么?”
小莲瞪了他一眼,小木视若无睹。
重曜说:“让他进来。”
稷辛随小莲进入苍穹境,此处比他上次来时更加秋意萧瑟。但这里一年四季从不分明,道也见怪不怪。
想到即将要说的事情,稷辛感到十分忐忑,这段路原本有些距离,可因为一路心事重重,不知不觉竟就到了。
“上神,请。”小莲为他指明方向后退了下去。稷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梧桐树下正坐着一个人影,身形挺括,乌发如缎,今日他没有束发,连发带也没系,青丝随意披垂,刚好挡住他的腰身。
稷辛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他也是这般随意的装束。
这么多年,只有在极少的场合,他才会银冠玉带,锦衣华服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永远是一身一成不变的素衣,一根随手抓来的发带,一条扎了几万年的腰带,腰上恨不得连个荷包也不系。
稷辛走近,在三步之外行礼。重曜问他:“你甚少来苍穹境,今日有何事?”
稷辛琢磨了一路该如何开口,可真问到跟前,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重曜看他面有难色,似乎开口之事颇为棘手。
稷辛斟酌再三,终于还是缓缓吐露:“此次我来,是想求尊上一件事。”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重曜不禁看向他:“何事?”
酝酿片刻,稷辛道:“我想求尊上赐婚。”
重曜有些意外,但细想之后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他素来不关心他们这些琐事,自然也不清楚稷辛这段从无到有的情感历程。但能让他说出赐婚二字,想来该是珍视非常。
重曜说:“此事我不能答应。”
稷辛心底无端松了口气,口里却道:“稷辛心仪之人乃是一位女神使,我想请尊上破例赐婚,让她风风光光嫁给我。”
重曜说:“她的体面是你给的,而不是一封求来的谕令。还有别的事吗?”
稷辛想了一下,突然道:“神主打算将罗刹之地划归神域,此事已经议了一回,诸位神君并无异议,想来已有定论。此事不知尊上是何意见?”
重曜突然明白他今日的举动,赐婚是假,要保罗刹之地是真。
不过他早就预料到,以溟侓的处事风格,出现这种情况不可避免。
重曜抬手,一枚古朴的玉牌带着金光浮在空中,繁复神秘的花纹让人望而生畏。
稷辛震惊:“……”
“魔界一直群龙无首,早日回去主持大局。”
稷辛半天没动,涂黎推演了很多种可能,唯一没想到的是,重曜会直接将魔界交给他,这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保下罗刹之地。
一旦他执掌魔界,罗刹之地的归属不再是他个人与神界的冲突,而是魔界与神界的分歧,那么,纵使溟侓,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稷辛想到,这么长时间,魔界主君的人选一直悬而未决,而今日,重曜却毫不犹豫的交给他,是他临时起意,还是说,他早就有了打算?
“尊上,我乃修罗族后人,不宜再掌魔界……”
重曜说:“你是哪个族的后人并不重要,谁能为他们带来利益和荣耀,他们就会真心认可谁。”
“可尊上就不担心……”
重曜说:“我择定诸方之时,与他素未谋面,而你在我跟前长大,我既信他,又如何不能信你?”
稷辛无话可说,只觉得之前种种斟酌权衡显得无端可笑。
“谢尊上信任。尊上教养之恩,稷辛永不敢忘。只是遗憾,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他没有在神爻山学艺前的任何记忆,这一直是他心里的遗憾。
明明他比任何人都要先认识重曜,可他却没有任何印象。
重曜顿了一下:“你幼时坎坷,不记得也是件好事。你乃修罗族遗脉,担负着延续族群的重任,如今既有婚配之意,也是好事。”
重曜让小莲取来一只木盒:“我与你既有这段渊源,不能为你赐婚,便赠你一物。”
稷辛打开盒子,里面放置着一枚琥珀色珠子。看似颜色驳杂,却浑厚质朴,内藏华蕴。
“此乃混元珠,内蕴天地精华,将之炼入你的定海乾坤斩,可与上古神器争锋。”
稷辛看着这枚珠子,明明他该高兴,重曜待他一如从前信任有加,可心上的阴霾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得知自己的修罗身份时,他只有担忧,并无恐惧,因为他不信命,自然不会认命。可得知是这个人亲手把他养大,他却彻底认命了。
他自嘲的想,稷辛啊稷辛,他待你如此,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纵使血脉至亲,也万万做不到这般毫不相疑,他与你非亲非故,却为你打算如此周到,你还在妄想什么呢?
稷辛跪下叩谢,他知道,回到魔界,以后来苍穹境的机会就更少了。
他郑重再拜,如此也好,就让那一点难见天日的痴心妄想永绝于此。
稷辛走后,重曜从小莲那里得知,镜心因为维护擅闯神界之人同执法神官发生冲突被关了禁闭。
重曜没多问,只交代如果溟侓前来,就说他闭关不见,然后便离开了神界。
小木十分担心,想挽留,被小莲拦住。
小木问:“尊上才刚醒,这是去哪?”
小莲说:“少打听。”
小木问:“你不跟着吗?”
小莲转身进屋去了。
重曜转眼就来了东沧城,街上熙来攘往,比他离开时更加繁盛热闹。他走在大街上,听着周围的喧嚣人语,觉得格外可爱。
他先绕道去了一趟糕点铺子,买了萧珏喜欢的点心,这才直奔客栈。可老板却告诉他,萧珏前几天刚刚离开,不过那间客房是长租,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回来住几天。
伙计帮他打开房门,屋子里陈设如旧,只是冷清。重曜立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凉,便想去外面晒晒太阳,顺道去一趟谢闲府上,打听萧珏的去向。
从客栈出来,经过一个路口,一个小子突然窜出来拦住他的去路,上来便跪在他面前哭诉,说是父亲早死,娘亲病重,久治不愈,急需灵药。这小子约摸十岁,口齿伶俐,人也激灵。若非重曜一眼就看见他眉心的感灵符,恐还真要被他给骗了。
这感灵符是一种最普通的符咒,简单来说,便是能感应到灵力的符咒,通常是给修为较低或者没有修为的人用来分辨对方是否身怀灵力。
听着虽然很厉害,其实没什么用处。
尽管不知他意欲何为,重曜还是取了些银钱给他。
小子磕头说:“恩公,我不要你的钱,恩公只需刺一滴血给我即可。大夫说了,我娘的病只有以血精做药引才能痊愈。若是恩公愿意大发慈悲救救我娘,以后我给恩公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以血入药并不稀奇,但他身上带着感灵符,就意味着,他只向身怀灵力之人索取鲜血。血精?那便是要心头血。什么重病需要这样的药引?
重曜说:“我正好略通医术,不妨带我去替你娘亲诊治。”
小子明显愣了一下,接着却道:“不用了,已经有大夫替我娘诊治过了,吃了药就能好。”
重曜问:“什么病症?”
小子支支吾吾:“我……我忘了,我回去问问我娘亲。”
小子爬起来,警惕的往后退,撒腿就跑,重曜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小子在城中巷道左拐右拐,绕到隐蔽处,忽然调转方向,往城南去了。
十来岁的小子,快的像一阵风。小子气喘吁吁跑到城南一个破烂的土地庙里,院子里已经站着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似乎在等他。小子没好气的说:“真晦气!遇上个不上道的!诶,你们怎么样?”
众人纷纷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小瓶,小子露出笑来,将白玉小瓶全部收到自己手里:“今天收获不错嘛,明儿换片地方,继续,知道吗?”
小子从兜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分给他们,孩子们个个喜笑颜开的点头。
“跟着我,以后包你们饿不着淋不着,都好好干,听到没?”
众人齐齐点头。拿了银子,其他人朝不同的方向分散离开。
小子将收好的白玉小瓶清点好,从怀里拿了一块完整的布料小心翼翼将它们全部裹紧,像捂宝贝似的捂在怀里,然后熟门熟路的去了一处僻静破败的小院。
他推开小院的外门,瘦小干瘪的身子挤进去,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注意,又立刻把门阖上,走到里侧的房间跟前敲了敲:“爷,您要的东西。”
少顷,房门打开一线,小子把小包裹递进去,一只手将它收走,房门砰的又阖上。接着,里面飞出一块银锭子,小子高兴的捡起来,又摸又啃:“谢谢爷,您放心,明儿还有。”
小子掂着银锭子,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重曜出现在院中,方才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放出神识查看房里的动静,看到榻上盘坐着一人正在运功疗伤。那人十分警觉,似乎察觉到重曜的窥视,却因为此时正在要紧处,无法中断同他对峙,只能任由重曜审视。
重曜看了半晌,神识正准备离开,榻上的人突然破功,喷出一口鲜血,无声无息的倒了过去。
看着面前简陋陈旧的院子,片刻后,重曜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并不透光,十分昏暗逼仄。进门便隔着一张屏风。重曜绕过屏风,捞开帘子,屋内陈设寥寥,只置有一榻一案,几案上放着一只半旧茶壶,倒扣着两只带缺口的茶杯。角落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老鼠,连人声也惊不走它们。
床榻上隐约有个人影,无知无觉的倒在被褥间,旁边是一堆打开或者没打开的瓶瓶罐罐。
重曜走近,在榻上坐下,伸手搭在一只细长的腕子上。房间四处的烛火蹭蹭蹭燃起来,霎时映照的屋内光辉明亮,惊得床底的老鼠四处逃窜。
此时也才看清,床上的人双目紧闭、面白如纸,胸口以下全都是黑气,腹部胡乱包扎的伤口正在渗血,一双脚已经溃烂至小腿。若是细看,还能看到经脉血肉里隐隐蠕动的虫子。
重曜的视线落到旁边,他逐一拿起那些瓶瓶罐罐看了看,又逐一放下,然后以食指和中指轻点眉心,取了一滴眉心血融进他体内,一圈淡金色的清气笼下,黑气肉眼可见的开始消退。原本精力旺盛、疯狂啃噬的虫子似是感应到威胁存在,变得萎靡不振。
重曜将床上的瓶瓶罐罐收拾到旁边,掀开被子,让他舒展的躺着。拆开他腹部不知裹了多久的伤布,重新给伤口上药包扎。
“谢霄……”床上的人蹙眉动了动,一只手突然落在他手背上,重曜手中微顿,慢慢抬眼,对上一双混沌迷离的瞳孔,“……是你吗?你终于肯入梦见我了?还是我已经死了?”
重曜沉默。
“……你好狠心,这么多年,一次都不曾入梦……”
云照精神恍惚,口中喃喃自语。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用这种方式报复我,折磨我……”
“……你赢了……”
云照抓着他的手,不停呓语。
重曜沉默的换药,用干净伤布帮他重新包扎好伤口。
做完这一切,重曜替他盖好被子,云照半梦半醒,伸手胡乱抓面前的影子。重曜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
云照似乎意识到他要离开,无尽的悲伤蔓延开,将他整个人拖进深渊里:“……你别走……”
蜿蜒无声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晕开大片泪渍。
重曜停住,看着他。
云照攥住他的袖口,乞求道:“……别离开我……”
重曜欲言又止,将袖口扯走,转身往外去。
“谢霄……”
云照挣扎起身,急火攻心,血气上涌,竟当场呕血不止。
重曜急忙替他封住穴道,云照紧盯着他,偏头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