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山外》姬流觞

5、第五章（修订）

　　如果不走驿站，直接翻越易山山脉，就必须穿过山里那片无边际的原始野林。那里不仅树高草深野兽众多，而且地形多变断崖众多，更可怕的是毒瘴重重，常常在不知不觉间就围住了方圆百里，让人插翅难逃。
　　自古以来，西戎多次想入侵中原，就被这座易山山脉拦住。当时多少西戎的英雄想绕开风塘口从易云山脉的野林里开辟条新路，却都有去无回连骨头都没了。
　　七娘很清楚，从驿站后面钻进去的这个林子，再往东南纵深走两里地，会有一大片相对平缓的茂林。那片茂林里野兽不多，小动物不少，而且靠近驿道，是猎人的最爱。但是从驿站这里是无法直接翻过后山到达那片林子的，因为后山和林子接壤的地方是一道高达百米平滑如镜的断崖。而那片林子贴着这个断崖向下又是一道断崖。凶险的是，无论是后山的这道断崖，还是那片林子的断崖，都藏在茂密的树林后面。连刚劲的山风都被浓密的枝叶化解于无形。若非本地的老猎人，贸然闯入这片山林，即便不被野兽叼走，也有去无回。
　　七娘看着眼前躺在山洼里的尸体，想着驿站里那个菜鸟小女孩，觉得她还算聪明，没有贸然闯入森林里。
　　她有多大？十四五吧？自己像她这个年龄，正和阿爹一起狩猎呢！啊，对了，那时候她阿娘又怀孕生了个小弟。她早先因为看到阿弟的尸体，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这个小弟出生以后，她第一次指着小弟说：“弟弟。”阿爹阿娘非常开心，她把弟弟小心的抱在怀里，软软的不太好养活的样子，但是热乎乎的是个活人。
　　从那以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弟弟。哪怕出去狩猎，她也要用绷带绑着背在身后。阿爹不让，她会偷偷的带着弟弟跑出去帮忙。她杀人时，怕血脏了弟弟，动作迟滞了几分，差点送命。后来，她的动作更快，下手更准，却从没有放下过那个男孩。直到有一天，她偷看到阿娘哭着求阿爹，阿爹终于同意了。她才把弟弟放下，独自留在那个山村里。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她一直背着一个男孩，好像是在赎罪，又好像是在自救。那驿站里的那个小女孩呢？她独自一人到这边，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如果弟弟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像这个小女孩一样？虽然她日夜背着的男孩即使活到今天也应该只有四五岁，但不知怎地，七娘念头里似乎一直有一个男孩在成长。那个男孩应该是从她最早记得的因为捉迷藏消失在林子里时开始计算。如今想来，也该有驿站女孩那么大了。
　　七娘独自一人在山里打猎闲逛的时候，常常会想起这个弟弟。想他会不会听娘亲讲故事，想他会不会帮阿爹打猎，想他挥刀的速度够不够快，甚至看到野狗成群结队的出没时，也会想到那个弟弟是不是就像野狗群里的那只小狗，开始只是跟在后面，现在能不能做领头的了？
　　每当想起这些，七娘就会哑然失笑。她走了，娘亲和阿爹就会有很多弟弟妹妹。最大的那个，当然会成为领头的。当然，那个人永远不会是她。她的存在，只能让一个个的弟弟妹妹变成冰冷的尸体。
　　七娘心里空荡荡的，她想阿爹阿娘，却不敢去找他们。她想有弟弟妹妹前呼后拥，却害怕回头身后是一片坟地。阿爹说她必须活着，所以当她长大了有能力自保了，就只能独自一人了吧？
　　七娘想得出神，眼泪潸然而下。当身体对危险做出反应的时候，冰凉的刀刃已经贴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人是我杀的，所以尸体是我的。”耳边传来菜鸟小姑娘的声音，七娘微微一笑，“好。”
　　她还没有完全从回忆里出来，微微颤抖的稚嫩的声音完全符合她对弟弟妹妹的想象。刚开始做事，都会害怕吧？
　　勇敢点，会习惯的。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刀锋便贴的更近了，说道：“其实杀了你我才是最安全的！”
　　七娘心里微微点头，这样做是对的，但是我可不能死。正待给她一个教训，脖子上冰凉的刀锋却忽然撤去，那个小女孩转到她面前，一脸狡黠的说：“我知道你比我厉害，我也杀不死你。所以——”她微微侧身看了看尸体。
　　七娘忍不住笑出来，“你去吧，我不动手。”
　　好像得了承诺，小女孩满意的跳下坑里，开始扒拉尸身上的衰草枯叶。
　　七娘看着她的手法，慢慢的收敛了笑容：这是六扇门里搜身的手法！中间还有一些仵作检验尸体的步骤！
　　官家的女孩，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这里？驿站里的老者和影军到底什么关系？一个个问题浮上心头，暂时隔绝了七娘对过去的回忆。
　　“或许应该杀了她。”冷静下来的七娘做出了通常的反应，手中的短刀微微一翻，刀刃向内，杀意荡然。
　　这时，女孩举起手掌心托着七八个铜板，噘着嘴说，“就这点东西。喏，咱俩一人一半吧！”
　　七娘心中一动，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有个小妹妹。拿着半个血馒头，送到自己面前，咿咿呀呀的不知道要干什么？娘亲笑着说她是要和你分着吃呢。
　　刀尖微晃，杀意消散无踪。七娘无奈的微微扭头，掩饰一下自己的失态。
　　小姑娘却以为她不要，反手揣进自己怀里：“我知道您看不上这点儿，那我就收下啦。多谢大侠！”
　　“我不是大侠。”
　　七娘只能说这些，这个小姑娘本事不大，却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力。她那训练有素的杀意总是不自觉的出现羁绊，甚至无法产生。也许是因为刚出山的缘故吧？容易想起很多以为可以忘掉的事情。七娘如是安慰自己。

　　“大侠要去哪里？”小姑娘一脸讨好的问。
　　七娘只好再说一遍：“我不是大侠。”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七娘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呢？”
　　小姑娘尴尬的摸摸鼻子，本来想扮猪吃老虎套套话，却被人识破真的变成一头猪了。不过，这位大婶看起来似乎不是一般人，自己还是不要耍小聪明的好，否则就不是一头猪而是一头烤猪了。
　　拿定主意，小姑娘收敛了神色，正经道：“在下阮青。不过我喜欢别人叫我软青皮。”
　　“为什么？听着像市井的混混。”七娘看着姑娘清秀的样子，对这个名字有些不解。她在山村四年，并不等于没见过世面。
　　阮青悄悄扫了一眼七娘，看她灰头土脸不起眼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身居高位人的压迫感，心里更加谨慎。于是恭敬的答道：“便是因为带着市井混混的味道，喊出去才有的人怕。阮青这个名字，软塌塌的，太像一个好人了。”
　　七娘忍俊不禁，嘴角勾起露出一丝笑容，却没有继续评价，只是说：“我姓云，叫七娘。以后你叫我七娘便是。这里如今已经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阮青连忙喊住她：“云姐姐慢走！我、我——实不相瞒，家中遭逢战乱，父母亲人俱死于乱兵刀下。我侥幸逃脱，但——天下之大，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云姐姐若不嫌弃，可否让青皮与您做个伴？青皮会洗衣做饭，也有两下功夫，绝不给您添麻烦！只求——云姐姐收留！”说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七娘蓦地想起了那些被阿爹救了便要以身相许的姑娘，只是这一次终于让自己也碰到了！这是长大的样子吗？

　　七娘瞅着阮青半天没说话，阮青也不敢动，只打定主意不管她要不要收留都要死死黏住。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要想活下去一定要抱住这跟大腿！
　　良久，才听七娘淡淡的说：“一会儿我们会经过前面的醴酒镇，到了那里你若是想留下便留下吧。我居无定所，并不方便带着你。”
　　这话是他阿爹常讲的，然后会将姑娘带上伺候她们母女。等到了一处繁华地带，便找个借口将那姑娘留下。一般情况下，若是有口饭吃有个安稳的收留去处，那些姑娘都会同意。阿娘说这叫救人救到底。不过七娘也知道，有些姑娘不肯留下，最后都让阿爹悄悄的留在土里，只是从来不和阿娘讲罢了。
　　所以，人要识时务。过分看重自己，或者所求过多的时候，往往会连同之前所得一起烟消云散。
　　阮青不知道这些，心里还打着继续走的主意。听到七娘的话，满脸欣喜的站起来。
　　七娘看看天色不早，带着阮青把东西归拢了一下打了两个包袱，两个人分别背着，穿过驿道，再度扎进林子里。

　　“我们要黑天走林子么？”阮青有些害怕的问。
　　七娘只是嗯了一声，并不解释。
　　阮青悄悄的做了个鬼脸，紧紧跟上却忍不住回头看看想知道走了多远，却突然惊叫一声。夜色里，她们来时的方向，火光冲天——应该是驿站被人烧了。
　　七娘停下脚步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只让阮青跟上自己，“走丢了我不会找你。”
　　放下这句话，七娘便加快了脚步。阮青心中诧异：这位云姐姐难道也在逃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