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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父亲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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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差不多忘记了母亲离开时的情形,或者说我根本不曾记得过,也不愿去记得。那个年头风异常寒冷,雨中夹杂着雪花落下来的圣诞节前夕,那个平安夜,我的母亲离开了世界,也永远的离开了我。
母亲是个风风火火的烈女子,这是我后来才从父亲口中听得的对母亲的评价。因为据我看来,母亲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小女人,一个持家有道的小女人而已。
母亲是十八岁的时候嫁给父亲的,与其说是“嫁”倒不如说是“跟”,因为对父亲而言,娶到母亲这样的女人,或者对母亲而言,嫁给父亲这样的男人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倒不知道当初母亲毅然决绝地跟了父亲的情形像不像现在电视剧里演的富家小姐跟贫民王子私定终身一样浪漫而壮丽,但却有一样是很明显的,那就是我的母亲确是个勇敢的女人。
直到现在,父亲和母亲的故事还是一段佳话,人们还有些不相信母亲竟就真的嫁给了父亲。我也不相信这故事还未完,母亲便已撒手人寰。
那是哪一年呢,大概1964年吧,父亲母亲一起降临到人世间来,相差不过几个小时。大概这就是宿命,虽说每一天在同一时刻降临的婴孩数不胜数,但是在一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村子里,这便成了稀罕事儿了。
我的母亲诞生在扯着大红绸帐子,铺着纯棉床垫的雕花大铜床上,在那一个年代说来,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宝贝了。那时我两个舅舅都已长大成人,而外公外婆又是沾了祖光且精明能干的人。母亲祖上姓王,是外来的汉族大姓,到了他们那一辈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可以称得上是平民中的贵族。然而,我的父亲却没有那么好命,他的出身与母亲截然相反,就像时至今日他仍然挂在嘴边拿来当教育我们的素材上所说的,他出生在一间再简陋不过的破木楞房里。
“我的命苦啊”他常说。
“出生不好,你的爷爷又没能耐,稍微大一点,你奶奶也神经失常了”。
父亲是这样熬过来的:年幼的自己带着年幼的叔叔小姨还要照顾神经失常的奶奶,偶尔还要挨酩酊大醉的爷爷的耳光。
父亲不是没有挣扎过,他天生聪慧,是那时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上到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他被迫辍学了。
“只需在坚持几个月就可以去工作了,我们那时初中毕业就可以工作,就可以捧着金饭碗吃皇粮。”
父亲时常回忆说道。每次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总是饱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有些许的遗憾,或者不如说是闪着一份没有达成的希望的光。
只需再几个月的时间,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需要回家挣公分,养活弟弟妹妹以及照顾父母亲。而且,何况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等待着他去做呢。那时集体的牲口统一养,统一管理,而放羊也便成为了一份光荣的使命。父亲辍学回家以后便赶着集体的羊群住上了附近的火山上,那里有一个羊场,在村子东北边的山顶上,从村里到那要不歇息的爬一整天的山,现在那里依旧一到冬天便积雪很深。我想那对父亲来说是一段抹不掉的难忘岁月,直到现在他还时常用右手食指指着那座山顶微笑着说:“喏,当年我放羊的地方”。与先前说起辍学完全不同,这一次他的神色里是一种满足与无比的荣耀。
在父亲苦苦与生活抗争的这些年月里,我的母亲可就无聊得很,母亲上小学的时候大舅母的父亲就是当地小学里的校长,也就是母亲的班主任。我猜想那时,在那样偏远的小村庄,应该是一师一校的情况。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头除了有外公外婆娇惯着还有两个哥哥护着,而家庭又是十分富足的,因而养成了娇纵的习性。听外婆说以前母亲总是村子里最早上学的孩子,即便学校离家仅一小段路。每天月明星稀的时候她便睡不安生,常常早早地把外婆折腾起来为她做早饭,然而,母亲始终不是普通的听话孩子,骨子里鬼主意太多了。每天最早出门却最晚到学校,说到这里外婆微微笑起来,从她脸上深深的皱纹里流淌出这样一段关于母亲的故事:
“看到你母亲每天都迟到,校长就有些生气,有一天在你母亲准备溜进教室的时候就揪住你母亲的后衣领子说:春儿,你怎么总是迟到,今天你就别进教室了,老老实实给我站到教室门口去。不想你母亲反而拉着校长的袖口笑脸相迎地说道:‘亲爹,这不都怪我妈,她老喜欢熬糖,每天早上叫我起来帮她磨玉米半儿,所以就迟到了,哦,对了我妈说了等这一锅熬出来,让我给亲爹带一块尝尝手艺呢。’”显然,最后母亲并没有被罚站到教室门口,外婆说,这也不是一两回的事儿,对母亲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我们村里的小学从来都规定小孩长到七岁统一入学,每个年级只办一个班,这个规定至今也还存在着,那么所有年龄一般大的孩子也就在一个班里念书了。我最意想不到的是我的父亲母亲不但是同一个班级,竟还成了同桌,那时候的母亲是有些顽劣的,父母亲的书桌中间刻着一条深深的分界线,大概是前几批学生们留下的吧,但是这却给母亲省了好些功夫。她首先提出双方写字不准将手肘和学习用具超过界限,换句话说就是自划领地,然而,那课桌的桌台却是没有界限的。村里的许多人都异常喜欢父亲,他们都看着父亲出生,看着他长大,所以他们都知道父亲是个多么不容易的好孩子,也都时常照顾他。
那时候经常会有鹿和麂子从山上下来跑进村里,一些年壮的村民就会聚拢起来围捕猎杀,然而在各户分肉的时候总是有父亲的一份。
据说有一次上学的路上,彭家大爷给父亲分了一块前一天逮到的麂子肉,于是父亲便带到学校去放在课桌台里,不知怎的,占到了母亲的地儿,母亲便在课堂上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拎起那块肉大叫。这事儿还不算完,自那以后,母亲上课下课便会使足了劲儿用拳头捶父亲的背。也倒不是父亲打不过母亲,只是父亲自小是个稳当懂事的孩子,后来又早早的当了家,不喜欢与人胡闹罢了。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六年,待父亲上初中的时候,母亲早已因为学习太差而退了学,不知怎的,后来母亲竟被父亲给制服了。
十八岁的年纪,现在看来应该是还幻想在所有漫画的亲吻镜头的美好里的年纪,然而母亲却离开她那个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的家庭,随父亲过上了清汤寡饭的生活。
对于父亲母亲的罗曼史,他们都绝口不提,直到母亲离开了以后,父亲才跟我们讲过一些。父亲说他娶母亲的时候是一帆风顺的,没有任何人的阻拦,除了一些母亲的追求者需要对付而外,一切都那么坦然和理所应当。我知道外婆一向将父亲视为己出,关怀备至,有时候我都偶尔怀疑她是我的外婆还是我的奶奶,但是我却唯独不知道原来父亲母亲没有成亲之前,父亲和母亲还是亲戚。那时候,有几个有稳当工作的人看上了母亲,先后到家里提亲,外公外婆都以母亲年纪还小为由将他们拒之门外,唯有父亲去提亲的时候,外公外婆毫不迟疑的点了头。父亲说,其实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每次我问外婆的时候,她也只是笑笑,然后说,“要不是当初把你母亲嫁给你父亲,就不会有你们啦。”当然,在这之前母亲就十分喜欢父亲了,我想,或者是父亲是唯一一个不把她的胡闹当回事的人吧。
我的祖爷爷辈其实也是大地主,大富翁,后来由于国家制度的改革,加上我的爷爷没有太大能耐,而且嗜酒如命,我的奶奶成日有些疯癫,就算家里所有人都因为吃不上饭焦头烂额,她也只会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傻笑,所以家族经济就败落了。到父亲出生时家里只有几间木楞房,头上还是盖瓦的,只是瓦也已经破烂得只能勉强遮风避雨了。
从来没有吃过苦的母亲整日整夜的跟着父亲劳动,对爷爷奶奶也是恭敬有加。父亲上火山去砍木料,母亲就在家里坨土方,父亲砌石角做木匠,母亲帮忙搬石块,做饭,照顾家人。
“虽然我与你母亲同岁,但是我是吃惯了苦的,而你母亲••••••”父亲说他那时看着母亲瘦小的身体日渐消瘦,竟有过后悔把母亲娶过来同他吃苦的念头。
二十岁的时候,父亲母亲终于盖起了一院石脚土墙的大瓦房,那一年母亲怀上了姐姐,同时爷爷也开始对她减少体力劳动不满起来,到了收玉米的季节,无法下田的母亲整日整夜的坐在玉米堆里剥玉米壳,一到晚上爷爷便拿起锄头砸木隔扇,他说母亲白日不劳动晚上偏偏故意要吵他睡觉。
照理说,父亲是长子,理应留在家里的,何况这个家是他和母亲一手建立起来的,然而,我的爷爷一直有一句至理名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于是,最后被撵出门的却成了父亲。原本父亲是要坚持的,但是他不愿看到母亲再受委屈,于是就自愿两手空空分了出来。
“我那时候没有怨你爷爷,你母亲也是。”父亲想,再怎么苦再怎么累都行,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为自己怀有身孕的妻子,他不愿意任何一个人难过,于是,父亲母亲在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用木板搭了一间小木屋,再分了几个锅碗瓢盆,就这样自己出来过了。
父亲讲这些的时候我也一点也不恨爷爷,因为一家上下爷爷唯独拿我当宝,这可能是我由他一手带大的缘故吧。
分家以后,父亲母亲带着姐姐又奋斗了好些年头才又建起一个体面的家庭,母亲是在姐姐三岁的时候怀上我的,我的出生不但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就连一点小小的特别都不具备,就是那种平平常常的降临,出生以后也一直安静地由爷爷带着,只是如果实在要找什么理由来使它变的特别一点的话,就是爷爷背着小小的我在给老牛上草的时候,我的脚被牛角蹭断过。再者除了给家里带来一个新生命诞生的平常喜悦而外,我没有给父亲母亲带去什么特别的礼物。直到六七岁的时候都一直和爷爷片刻不离,我们祖孙两话儿多,又投机,大概老人上了年纪都想有个人陪在身边才会觉得踏实,有所依托吧,当年爷爷是主动央求父亲母亲把我交给他带的,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才不得已离开爷爷,回到家里来。
我虽小时候极少和父亲母亲呆在一起,却异常地爱他们,我的母亲没有文化,却很懂得人情世故,对身边的人总是通情达理,热情和善;对我们是有些严苛的,但是却包含了所有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有的和更多附加的爱。我的父亲文化水平不高,懂得的知识,道理却是数也数不完的,他在童年时候给予我的教育和引导可以说是我今天之所以成为我的最重要的因素,我爱我的母亲,敬重我的父亲。
最后,我毕竟没有看着我的母亲离开,因为我那时并不懂得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也不知道这一种叫生命的被人们称作最坚强的东西也会那么脆弱,并且一旦逝去就将永远不会回来。
母亲离开前的那一个假期,我分明记得她仍旧那么具有活力,每天带着我们姐妹三个上山下地,还仍然满心欢喜地为父亲做饭烧菜。只是,偶尔闲暇时会坐在门口的树荫下静静地看远处路上人来人往。我是有些察觉了母亲的这一变化的,我不止一次的看见母亲眼里充满了哀伤的神色。有一回在油菜地里做活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竟忽而落起泪来,我终归是太轻率了,只觉得这种莫名的哭泣来得毫无头绪,于我于他都是无关紧要的。或者是我与母亲半年不见了,看我回到家她便自然的起了爱怜之心吧,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情感突变得快。我这样想着,还是静静的兀自干我的事,没有理会母亲。
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母亲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容颜了。大片的油菜地田埂上落着大颗泪滴的她的脸,我记得的只有这些。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一种多么大的遗憾和伤痛啊,我的母亲,没有亲眼看着我们长大成人,她一辈子都在为生活辛劳奔波。正像我的父亲说的“不必悲伤,你们母亲虽然只活了这短短的几十年时光,但她对生活的那份热爱有的人一辈子也感受不出来。”
我望着我苍老而慈祥的父亲,时时会在眼前浮现他穿着破烂的衣服光着膀子在为家人奔波的样子,这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涌满酸楚的泪水。我多想搂着他的肩膀让他稍作休息,但是我的臂膀还不够坚强。
生活就是这样,有苦有甜,父母总是先把苦的挑来吃了,余下的甘甜就留给我们子女。我的父亲母亲,无论他们还在为我慢慢耗损自己的生命,还是已经筋疲力尽离我远去,我都始终相信他们依然站在某个位置守护着我,因为我爱他们如他们爱我一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