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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颜色比舜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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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正式就读于洋人办学的新式学校。接触了新鲜事物,犹如生命灌注了新鲜氧气,我大口呼吸,日子也终于像华容希望的那样,快乐一些。
这样平平稳稳过来几年,又不知他用的什么办法说服了父亲,将我送入了最知名的寄宿制英式女子学校,从此,我便有了理由不常回家,倒是华容会偶尔派了车来,让我在节假时候回去看看,在三个姨娘疏离的目光下吃一顿貌合神离的团圆饭,不过至少可以见到华容,五哥六哥性子也还算好,这些年虽不常见,倒显得比以往亲切,只是父亲仍旧一贯的少言。我想,他心里对我,多少是责怪的。于是,我就越发的不愿回来。这样时间久了,华容也不勉强,除了常差人送来些日常所需,能见他的时候却是越来越少。
幸而,身边多了几个朋友,都是和我一样年纪,性格开朗心思纯净的女子。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说:“我叫叶芙苏,以后,可以唤我芙苏。”
很快有双手握上来,面前的女子笑容明亮,她说:“我叫林香,以后,可以叫我林香,香香,或者小香。”
一句话让我忍不住笑了。后来的那些年里,这名唤林香的姑娘成为我最交好的闺蜜。可是很长一段时间,连她也不知道我沪城叶家七女的身份。
她不问,我自然不提。
直到夏季过去大半的一天,刚刚下过一场急雨,通往图书馆的青石板路面被雨水染成深黛颜色,透着沁凉的湿意,空气里漫着花叶的馥郁芬芳,我深吸口气,整个人顿觉清爽。
而走在我身侧的林香忽然停住了。
我叫她:“小香,怎么了?”
她靠过来,目光却始终盯着前方,像是被什么黏住了一样。
她说:“芙苏,原来男子,也可以这样好看。”
她声音飘忽,风一来,就散了,偏又如薄酒般酿着微醺的气息。我刚要循着她的视线去看,又被她手臂一带,此刻的语调里,都是神秘。
林香说:“那人好像是沪城叶家的四少,芙苏,能在这里看见他,我们真是幸运。”
我这才转过身来。青石路那端遥遥立着一人,时下里常见的白色立领衬衣,袖口处松松挽起,配墨银色直筒西裤,全身上下并没有刻意修饰,他只是这么随意站着,在路侧经雨水润泽如碧玉般的梧桐树下,不时有一两点水珠遗落,顺着他清远悠寂的眉翼,滑下古井幽潭般的眼睫,再擦过弧度优雅的侧脸,然后,啪!
隔得那么远,我似乎能听见水珠溅地时那一声清脆的鸣响,清晰的就像落进心里。
此时我脑中只有八个字——身如玉树,颜如舜华。
这个人,不是我的四哥华容还能有谁?
我方要开口,华容也刚巧看过来。他唇端一扬,笑容像带了颜色般,将眉目都染上暖融融的光泽。
他紧走两步,然后叫我:“芙苏。”
是的,芙苏。在外人面前,华容从不叫我七儿,就如他曾说的,不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右臂微微一紧。我侧首去看林香,不去管她讶然的神情,拉过她对华容笑道:“四哥,这是林香,是我最好的朋友林香。”
那日过后,林香曾来问我,她说:“芙苏,你是叶家七小姐,为什么从来不说?”
看着眼前直爽单纯的女孩,我说:“小香,叶家对我而言,只是给了我一个姓氏而已,除了四哥,他们与我的关系,并不会比你我更亲近。所以,你能不能不怪我?”
她释然一笑,如往常一样来牵我。她说:“芙苏,你那时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单为这一句我也不能怪你。余下的,你不喜欢,今后我也不会再提,我认下的朋友是叶芙苏,是不是叶家七小姐又有什么干系?”
她言笑晏晏,一句话打消了我所有的顾虑。
然而彼时,她却没有说话。因为华容稍倾一倾身,先开口道:“林小姐好,我是芙苏的四哥叶华容。” 话至此停了一停,眼梢凝笑转脸来看我,继续说:“不知算不算是芙苏最好的四哥叶华容?”
虽说华容待我一向言辞温婉,可这样玩笑的时候却实在不多。我扶额莞尔,身旁林香也忍俊不禁,笑着回礼,全然没有我担心的生分尴尬。
我想,我的四哥真是每一处都能照拂周全,让人无可挑剔。
直到随他上了车,我才记起问明来意。
“四哥,今天怎么会亲自来接我?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情?”
华容语音端重:“嗯,是有大事。”
果真。来不及猜测,我凝声问:“出了什么事?”
见我神色紧张,他笑叹一声,说:“今天是我们叶家七小姐的生辰,难道不是大事?接着又问:七儿,你不会是忘记了吧?”
微微一顿,我摇头说道:“没有,我没有忘记,只是,我以为别人都不会记得,而且,四哥还要顾着家里……”
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将华容额前的发吹乱,而他却伸出手来,指端轻柔的抚向我滑落的长发。他问:“七儿相不相信?即便所有人都不记得你的生日,四哥也不能忘记。”
重重点头,迎上他的目光,我说:“嗯,自然是信的!因为四哥是我最好的四哥叶华容。”这一句分明带着语病的话让华容眉眼间都填满了笑意,他顺势揉了揉我的脸,转而对司机吩咐:“去花间阁。”
我问:“四哥,我们不回家么?”
“嗯,不回去,家里人太多,四哥好久没见着你了,想和你安安静静说会话。”
于是我便明白了,他刚才说的“即便所有人都不记得”,恐怕不是单纯的假设。
华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又说道:“七儿,其实父亲本打算为你在家里置办的,是我说想带你去外面庆祝,你不是最爱花间阁的莲珑雪霜蛋糕么?而且听说那里最近新出了几道菜色,我订了雅间……”
我的四哥啊,连说谎都不会。但我知道,他此刻费力的解释,只是担心我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可是又有什么关系?这样的景况,六岁以后,我就开始习惯了。倚着他,我说:“四哥,没事的,有你陪着,我就很开心。”
车内除了呼呼的风鸣,一时再无声音。我侧脸贴着他左肩,上好的府绸棉慰贴皮肤,带着他的温度。我没有去看华容表情,只感觉靠着的左臂动了动,顺势我便滑入沁着杜蘅冷香的怀抱,耳侧枕着心跳,一声一声,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