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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歌声里的他(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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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吉瑞姆孤儿院的那场大火,他本是看见了的。
他当年住的出租屋离孤儿院并不远,练歌时往窗外一瞥便能注意到缓慢升起的烟雾。
他其实完全有能力赶到现场帮忙,但当时火势不大,加上他认为谢知意有自我逃生意识,虽留了个心眼打消防电话,但终是没放在心上。几分钟后,昏黑的天空中出现一大团白色的浓烟。第二天,谢知意的死讯为众人所知。
六年前,他救不了一个人六年后,他熬不好一碗汤。
多么荒诞的因果关系,但这居然真的存在。在重大灾祸降临之前,人们永远意识不到“差一点”差的是哪一点。
苏言纪没了食欲,真把汤全都倒进洗碗池中,打开水龙头草草冲洗了一下。他准备直接上楼,突然想起电视没关,又匆匆忙忙拿起遥控器关上民众的采访画面。
如果他当年把谢知意救出来,或许也会被记者采访吧。
如果……真的有如果的话,
苏言纪迈着轻重的步伐走进房间,从抽屉中拿出歌词本和笔,一边思考着创作思路一边琢磨着楚空和莫言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尽量让自己遗忘难以言说的无尽忏悔。
他在溢满阳光的房间中绕着床踱步,可十分钟后还是一筹莫展。耳机那头,苏若寒愉悦地说:“外卖终于来了。”挂满水蒸气的塑料盖子被揭开的声音没有带给他丝毫灵感,他甚至无法确定他要写什么。他这才意识到他根本无法舍弃心中的愧歉,沮丧地坐在床上。
“你不走来走去,声音就小多了。”苏若寒若无其事地嚼着羊排。
“完全想不到怎么写啊。”苏言纪苦恼地扶着糨糊般的脑袋。
“这事很正常,”苏若寒咽下羊排后说,“第一,你的写作对象发生了变化,就算两人格外相似你也需要一定时间适应。第二,你对莫言欢的了解太少了,凭你对他的印象是不足以支撑你的创作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等啊,”苏若寒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秘书说资料整理得差不多,马上就能送来。你那有什么进展吗?”
苏言纪倒在床上,右臂贴着床被画半圆:“没有。”
半圆刚画完,一个物品掉落在地板上的清脆声音传来,听上去是一支笔。
苏言纪知道自己方才不小心把笔扫出去了,赶忙弯下身子去找。
他正准备捡起地上的笔,窗外的日光变得愈发强烈,苏言纪忽然发现,床板下显现出一小团从未见过的蓝色微光。
苏言纪抿了下嘴唇,向床板更深处探去,蓝光因他的遮挡变弱许多,但他寻到了泛着特殊光泽的玻璃小瓶。
他没费多少工夫便把被蓝色卡纸包着的瓶子拿了出来,光照在瓶上被反射,又在地上形成蓝色的光斑。苏言纪将手中的瓶子轻轻摇晃,光斑也由此方向在地上移动。
在确认特殊光斑的来源后,苏言纪将注意力转移至瓶子身上。他很确信这时莫言欢和楚空藏的东西。外包装卡纸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时回忆不起具体来源。打开木塞,抹茶味香气立即逸散出来,里面静静躺着零散的枯花瓣,泛黄的纸条和一颗糖果。
苏言纪对这种糖了如指掌。瓶中的糖果比普通的瘪许多,包装的锡纸也明显不是最初的折法,被胡乱地勉强包好后,一点绿色的蜜浆从间隙中流出。
再结合刚刚闻到的味道……
是谢知意最喜欢的抹茶味糖果。
苏言纪总算想起了卡纸的来历,再仔细打量着那些花瓣,认定了它们就是满天星。
那个起初被否定的想法在脑中逐步成型着。苏言纪打开小纸条,看到“童话”二字时便瞪大了双眼。
他一直都知道,他就是那个儿子。
莫言欢就是谢知意。
自己一开始居然没认出来,苏言纪气得想捶自己。
“寒总,资料整理好了。”另一边,小秘书和她的几个助手走进办公室,她将资料双手递给苏若寒后简短地讲述着自己的报告,“据调查,我们没有查到莫言欢12岁以前的任何个人资料,最早的内容是在2019年8月11日被莫为典、叶丽北收养——他们之前还收养了一个叫楚空的孤儿。经过筛查,我们认为他和7月11日吉瑞姆孤儿院火灾中没找到尸体的谢知意是同一人。”
“干的不错。你们应该也饿了,去吃饭吧。”苏若寒靠着椅背快速浏览着尚有余温的资料,“得了这么多奖啊……弟,听见了吗?”
“我知道,我找到了。”苏言纪猛地回神,将纸条放回瓶子里。
苏若寒还未开口,她的手机突如其来的振动打断了她。她不爽地低声骂了句,接通电话后按了免提,以便让苏言纪也听见:“什么事?”
“不好了,莫言欢不见了!”
“什么?”苏言纪腾地站起身。
“白痴!”苏若寒嗔怪道,“怎么搞的?你以前可从没跟丢过人。”
“这不中午了,他食堂吃午饭。我寻思着吃个饭能出什么事,就在食堂门口等。等着等着,我就看一个极像他的人出来了——他的特征还是很鲜明的啊,狼尾蓝瞳,白衬衫牛仔裤。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结果那人路上碰到一同学,打招呼时头往后偏了一点点,我定睛一看,那家伙不是莫言欢!再跑回食堂时我已经找不到他了。”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人跟丢了的?”
“我往返食堂花了大概……咳,二十多分钟吧。”
苏言纪闻言,立马打开手机追踪莫言欢的位置。他已经走到A市的老城区了,而在他前进的方向上离他最近的地图上标注的地点是:吉瑞姆孤儿院。
苏若寒隔着手机屏幕怒骂着保镖,耳机中却传来苏言纪冷静无比的声音:“我知道他要去哪儿。”
舒适宜人的阳光温暖着丝毫未变的大草坪,在上面玩耍的孩童们又换了一批。而以往那个如妈妈般带给大家欢乐的人,此刻只能隔着玻璃窗眺望草坪上快活的小黑点。
王院长深知自己活不久了。这些年来,她在以不可抗的速度衰老,并且因为早年耗费大量心力,即将步入晚年的她反而老得更快,与五年前几乎完全不一样了。
夏天的颜色再浓绿,叶子还是会迎来凋零的秋天。
她舍不得这些天使般的孩子,她知道孩子们肯定也对她念念不忘。可相比起在药物和手术的麻痹中痛苦地死去,她更愿意在孤儿院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门口传来咚咚声。王院长收回目光,一边咳着嗽一边转动轮椅,沙哑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发出的:“进来吧。”
“王院长,”来人推开门,身上携着芳草的清香,“我回来了。”
王院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知……小欢?”
“是我,院长,”余觉提着两个袋子走近轮椅上的王院长,“您应该能喝绿茶吧?”
“怎么不能,”王院长亲切地笑着,双眼眯成缝,手指向从没换过的茶几,“就用那个壶吧。”
“好。”余觉拿出袋中的茶罐泡起了茶。没过一会,茶壶冒出滚滚浓烟,茶叶在壶中来回滚动,水的颜色也逐渐变为浅绿。
“王院长,您的身体近来可还硬朗?”余觉说。
“怎么可能,人哪有不老的。这不,都坐上这家伙了。”王院长说笑着拍拍轮椅的轮子,声音同先前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院长原来清楚您的身体状况,那我就放心了。”余觉也对她投以微笑,“不过既然您都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去医院治疗呢?现在医学发展迅速,您身上的病应该不会是什么不治之症吧?”
“不治之症自然算不上,不过……”王院长不自禁地望向窗外,看着被白云遮挡些许的太阳,“我都一把年纪了,死亡是迟早的事情。我知道,总有一些人认为我现在死去非常遗憾——比如莫为典和叶丽北他们两个。可他们错了,我并不为生命即将迎来的终结感到惋惜。这家孤儿院是我毕生全部的心血,看到有这么多天真善良的孩子获得一个能安放身心的幸福港湾,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已经很知足了。”说到这时,她又直直注视着余觉,“我并不难过,相反。我认为自己的一生也算给人类做了贡献。我没有缺憾,那么你们也没有必要为我叹息。”
“可您没想过你死后会怎样吗?孤儿院不能没有您,院长。”
“不,孩子,孤儿院当然可以没有我。”王院长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我已经推荐了一位相当合适的人选,以他的经历和才识,我相信他能够将孤儿院管理的更好。我已经站着院长这个位置太久了,我们是时候吸收点新鲜血液,让孤儿院与时俱进了。
“不仅如此,我还将我的大部分财产全捐给了吉瑞姆孤儿院,剩下的足够我这把老骨头最后几天的消费和料理后事了。我想有了这笔钱,新院长一定能安稳度过试用期——如果我没看错人的话。”
全捐出去了?余觉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位面容和善的长者:“恕我冒昧,但这位新院长究竟是谁?他就这么值得您信任,您就没想过,万一他失败了,您一辈子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王院长咯咯笑着,最后用神秘又庄严的口吻低声回答:
“我推荐的人——是你,知意。”
“我?”
“听着孩子,我的头脑和我当年见到你生母时一样清晰,我清楚这是最佳选择。你或许自己也没有察觉,但你很早便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领导力和分析能力,你只是缺了一点应对特殊状况的能力,不过我相信现在的你已经具备这种能力了——你肯定想出解决网络暴力的方法了吧?”
王院长的话题转换得猝不及防,但令余觉更惊讶的是王院长竟然知道这件事。
不过余觉很快从片刻的惊异中清醒,如实答道:“嗯,因为近期的工作原因,我们打算过两天发澄清。”
“过两天我也要解除职位了,不管那时我死没死。你干脆把这件事也发上去吧。”
“可是如果您真的不想干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择现在死亡呢?想必您告诉我养父养母您没钱看病只是个吸引我来的骗局吧?可拿这些钱去治病不是更好吗?”
“你还是没明白,孩子。”王院长颇为失望地摇摇头,“我得为你铺路啊,你敢保证你接管孤儿院的前几个月不会出任何差池吗?当年的我难道了料到那场可怕的火灾吗?这些钱是用于你不慎犯错后亡羊补牢的,我没有必要浪费他们,可是你——这会成就你的一生,你会成为比我更优秀的院长。”
余觉沉默了。很久以来,第一次他不知道如何去劝说一个人。事实上,就算劝说成功,王院长也没钱去医院看病。
先斩后奏的套路简直弄得余觉束手无策。
王院长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啊,茶好了。喝吧,看上去应该不赖。”
余觉接过,王院长手中滚烫的绿茶,吹拂了上升的热气后抿了一口。茶味很浓,一开始只能感受到难以忍受的苦涩。但茶本就是如此,余觉并不心急,一口一口地静静品尝,探究着上升雾气中的奥秘。
“很久没喝过这样好的茶了。”王院长杯中的茶去了大半,她满足地咂巴着嘴。
“院长,小敏应该还在孤儿院吧?”余觉的面庞被茶中源源不断的蒸汽朦胧。
“哦,在,当然在。”王院长双手交叠在腿上,“她现在是一个美术生,而且因为天赋异禀,明年就要参加艺考了。她大概希望毕业后继续经营她母亲的画店吧。你放心,她已经走出来了,不用太担心她。”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