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之村》孔*

9、9

　　9、
　　午饭过后，池绍躺在藤椅里假寐。过堂风不算燥热，正午的阳光似乎与人无关。小老太太今天没来，张先生一个人管顾临时教室。乡音很浓的读书声，很是催人入眠。
　　池绍是被一声平地乍起的怒吼惊醒的。他愣了一下才起身，循着声音来到教室门口。讲台上张先生满脸涨红，花白头发气得直发抖，教鞭抖抖索索指向教室正中：
　　“给我出去！……没羞耻的东西！”
　　一个看上去有点迟钝的半大男娃呆呆杵在那里，大概是被这阵势吓着了，要哭又不敢哭。
　　张先生一咬牙挥起教鞭，池绍忙上去劝住。
　　“先生教育几句算了，先别打……”
　　教鞭啪一声抽在讲台边上。
　　“站出去！”
　　男娃吓得全身一颤，嘴巴一张，哇一声哭了。教室炸开锅。

　　鸡飞狗跳之际，及时雨许胜凉出现。男娃哭得一缩一缩，埋在他怀里抹眼泪。
　　“尧娃儿这是？他这里不太好，张先生你晓得的。不好跟他动气。”
　　黑色手指揉着男娃的脑勺。一头乱糟糟的脏头发。
　　张先生指了指黑板没说话。
　　黄泥裹边的黑板破了一大块。上面用白粉笔写了一首诗。

　　《美丽的花裙子》
　　那天妈妈从城里
　　给我捎来一条美丽的花裙子
　　我穿上裙子
　　心里也乐开了花
　　啊 这不是花裙子
　　是甜甜的爱和妈妈的思念

　　“……娃儿不懂念？”
　　张先生摇头。
　　“叫娃说读后感。他娘在家里，本来没要他说。他傻不愣登杵起来，说他娘没捎过裙子，冰糖倒是捎过一点。给他吃一粒冰糖，夜里就……”
　　老先生说不出口。教室里一个半大女娃站起，伶俐接嘴：
　　“夜里就哄他出去，他娘要跟隔壁昆叔睡觉哩。”
　　教室里哄堂大笑。张先生连声呵斥：
　　“笑什么！还是读圣贤书的人，不知羞！”
　　笑声更大了。几个十一二岁的男娃笑得尤其厉害。

　　扑扑嗒嗒，一只白皙的手，搭上了几乎被掀起的教室门。
　　一句话没有，只是晃了晃手里花花绿绿的什么东西。教室立刻鸦雀无声，最小的鼻涕仔也坐得笔直。
　　许胜凉终于有余裕教育怀里的惹祸崽子，却什么重话也没说。
　　“……有冰糖就吃。以后不好乱说话了。尤其跟你爸爸。”
　　男娃点头如啄米，眼睛直望着门。教室里开始依次发放颜色鲜艳的卡通贴纸。
　　许胜凉拍拍他头。“进去吧。”
　　男娃撒蹄子跑了。黄色人字拖慢吞吞过来。
　　池绍心跳不止，抬头笑了个：“嗨。”
　　夏也慢悠悠在天井坐下，看着许胜凉嗤了一声。
　　“现在不行了啊，你带他们。”
　　许胜凉皱下眉。“多少钱？”
　　夏也反问：“你出还是村里报？”
　　许胜凉瞟了眼池绍。
　　“那就五十。”
　　许胜凉哈的跳起来。池绍在旁嘀咕：奸商……
　　夏也嘴角轻轻一动，捏着张私留的贴纸，啪地按在许胜凉额头上。
　　……仿佛多了只眼，有种莫名的可爱。
　　“幼稚死。”
　　带着嫌弃表情的许胜凉隔了片刻才撕下来。
　　夏也笑了一声，起身勾勾手。
　　“走吧三眼仔，咱们街机厅去。”
　　到此为止，他第一次正眼看池绍。
　　池绍立刻屁颠屁颠，拿车去了。

　　自己是何时说出带他去街机厅这种话呢，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末的事情了。
　　池绍看着驾驶座上的许胜凉，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昨天无论如何也想触碰的地方，现在却成了缚手缚脚的尴尬存在。
　　许胜凉不解看过来。池绍只好强打精神：“松离合器进档，加油慢一点。”
　　方向盘没回正，起步就是S形。池绍伸出手又缩回来。前视镜里，夏也低着头自顾自弄着耳机。
　　许胜凉时速15码曲折前进，细汗冒出额角。
　　“前面拐弯要退档不？”
　　要是要……他的手就覆在档位上。
　　池绍不声不响。许胜凉百忙中扫过来一眼。
　　池绍讪笑：“昨天没睡好……”
　　夏也在后座淡淡撂下一句：“不然换个位子？”
　　池绍如蒙大赦，立刻跨过去。夏也微微抬起身，瞥他一眼，在他身前迈过档位。池绍心领神会，手滑入他短裤边缘。夏也撩起小腿踢来。冷气和双重偷情的热。
　　许胜凉紧紧握着方向盘。车子发动了。

　　夏也闲靠椅背，熟练指点，好整以暇，还有空取笑：“开我的车也没这样手生。”
　　许胜凉目视前方：“别拿去修试试看。”
　　“不修怎么样？”
　　“……能开好你的。”
　　“光开好我的有什么用。”
　　大车迎面来，一边还有行人。许胜凉好不容易照顾过去，憋出一句：“……给你当司机。”
　　池绍在后座笑起来。夏也嘴角一撇，提起墨镜架过去：“滚蛋。”

　　镇上也躲不开两点钟的太阳。水果摊主昏昏欲睡。肉摊前绿头苍蝇乱飞。网吧里倒是人头攒动，空调外机疯狂喷吐热浪。池绍简直不知道这个世上还能存在什么街机厅。它虽然没有生产队那样古老，但也是十几年前的玩意了……但夏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它，就像找到自己家的厨房。
　　许胜凉掀卷闸门的时候还在笑：“狗一样记性。”
　　街机厅人还算不少。仔细看真街机已经不多，一排老虎机靠墙而立红灯闪烁。前面半蹲几个光头男并一些半大崽子，脖子都伸得长长，恨不得挤进玻璃。
　　夏也买一大把游戏币，哗啦啦摊开一桌子。
　　“……土财主样。”
　　“你那狗嘴。”
　　飞车画面升起，制作颇为粗糙。夏也熟极而流赛完一场，拉许胜凉坐下。
　　许胜凉回头看池绍。
　　“玩不玩？”
　　池绍在门外摇了摇烟尾。西装长裤和皮鞋确实和小镇的破街机厅半点不相干。厅里许胜凉一手一个摇杆错乱无极，死得无限快。夏也在一旁给他投币投个不停。
　　“全玩没了啊。”
　　“没了再买。”
　　池绍听在耳里，先是笑，心里浮出一个念头。
　　……暴发户爸爸带儿子上街买玩具。
　　忍不住再看一眼。黑和白之间相距很远。池绍回想起之前的影像。诚然很远。一直都很远。要说客气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有外人在也没有不同。
　　18岁的相处之道，池绍不懂。
　　门外太阳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