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之村》孔恰

14、14

　　14、
　　那天下午池绍做了一个梦。只有一个镜头，却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一个翻身坐起惊醒，周围景致已经模糊。摸索着找到打火机，抽完一支烟才镇定下来。门外是残余的暮色。窗格破损的地方，花蚊子悠悠地飞。
　　院子里及时传来训斥声。
　　“啊啊池老板，这真是……来啊小兔崽子！上去叫池老板吃饭都不敢，上不了台面的孬种……”
　　华婶的声音尖，吵得耳边嗡嗡响。池绍只得下楼安抚：
　　“我到外面吃。”

　　同样的溪流旁，一滩淤泥埋没至膝。圆锥形手电光下，小小蠓虫肆意飞舞。黑黑的一些汉子猫腰抓着什么，鱼篓传来啪啪啪的闷响。池绍靠在白天的树下，一根烟没抽完，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拍，打得自己眼冒金星。蚊子在他手边飞走了。

　　一个女人沿着溪流岸施施然走过来，叫了声：
　　“许胜凉。”
　　淤泥里一个人直起腰，额头上的光柱照得人眼睛睁不开。
　　“不晓得昼夜了，你？”
　　女人穿短袖的确良衬衣，头发松松地挽着一个髻。没挽进去的部分在水风里轻轻晃动。
　　许胜凉搔了搔脖子，手上的泥沾得到处都是。
　　“收了这一篓就回去。你吃了饭没有？”
　　“这不等你吗。”
　　“那你再等等。我收了这一篓。”
　　女人就随意坐下了。岸边杂乱散着男人的长裤和尼龙网，网子里什么都有：鱼，河蚌，小螃蟹，烟壳。一个装着半袋烟丝的塑料袋扔在一边。女人熟练地夹起一张方形纸，卷了一支烟吸起来。
　　女人的做派里有池绍熟悉的成分，稳妥、随性，自成一路。泥潭里传来男人要烟的玩笑话，女人兀自吸着气味呛人的烟卷，丝毫不为所动。
　　许胜凉一会儿就上来，看见池绍还愣了愣。池绍连忙举起手，招了两下。
　　“喂蚊子呢？”
　　“看你捉泥鳅呢。”
　　“吃了饭没有？”
　　一阵湿淋淋的土腥味扑面而来。池绍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这不先下来转转……”
　　“那上我家吃去。”
　　女人招手般丢掉了手里的烟头，拣起地下的网兜和鞋，款款站起身来，向池绍瞥了一眼。
　　“你请你的客，我只煮了两个人的米。”
　　池绍一时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笑了一声。许胜凉跟没听见似的，径自往前走。见他不动，加一句：
　　“上我家吃去。碗橱里有剩饭。”
　　又摇摇手里的篓子：“给你炸这东西吃。”
　　篓子里哗啦啦活蹦乱跳的。池绍放下心来，跟着他走了。

　　乡下天黑得早。灶上还滋啦啦冒着油烟，黑天里星星已现了几粒。池绍搬把椅子坐在砂石坪里歇凉，听着屋里哗哗摇水的声音，菜刀剁在砧板上狠狠的钝响，莴苣叶子带着水，一甩脆生生的声音，心情非常惬意。瞅见许胜凉在柴火垛子那里收衣服，忍不住冲他喂了一声。
　　“嗯？”
　　“还嗯。这就是你给我炸泥鳅吃？”
　　许胜凉瞟一眼灶上的女人，笑一笑。
　　“得了便宜还。丽姑手艺最好，比我好。”
　　“比你好？不能吧。你那天几个菜可都是星级水平啊。”
　　“吹。”
　　许胜凉单手抱着衣服，使劲去够垛子顶尖上一双丝袜。
　　“真的，不骗你。还想说什么时候再找你尝尝口味呢。”
　　瓦数暗淡的灯泡透过布满油渍的窗孔，只洒下一片微微的光。许胜凉小半张面孔就藏在光下，微微眯着眼。他还没有洗澡，穿的还是捉泥鳅的那一身。脚上结板的泥块都打水冲干净了，在砂石地上一踩一个灰白印儿。池绍反过椅子趴开腿坐着，伏在椅子背上瞅着他，嗓子里痒痒地像犯了烟瘾，忍不住伸手去兜里掏烟。
　　“说笑话。我手艺最差，谁都好过我。”
　　“谦虚呢？”
　　“夏也就比我好。”
　　池绍怔了一下没答话，背后突然有点热。许胜凉收毕衣服，见他突然不接口，也愣了一下，空出手摸了摸后脑，似是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把长衫短裤搂一搂，回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