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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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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蹲在墙角逗弄他那堆鸟,有人磨磨蹭蹭地挨上来了。
他一回头,一张半大孩子的脸白里透红的,眼睛亮晶晶,是三乐。
这小子像是第一次见似的,指着一只褐斑小黑鸟,有些质朴的好奇,“什么鸟啊?在京里没见过。”
小山瞅他两眼,有些想笑又觉得有点心酸。
这孩子是在深宫内院里养大的,没什么见识,见着一两只西北的鸟也两眼放光。
“百灵鸟。”他伸手戳了戳鸟的脑袋,那鸟在地上扑腾了两下,没飞走。
三乐头一回见这么胆大的小鸟,跃跃欲试地也想上手摸摸,手还没碰到鸟就扑棱着翅膀飞到了树上。
他吸了吸被冻得微红的鼻子,悻悻地收回手,“百灵哪是这黑不溜秋的样子……”
小山瞧见了他的样子,没动声色,“黑百灵,西北才有的。”
“嗷。那等我去了也能养几只……”三乐兴致立马又起来了。
“那也要你能抓得着……”小山扯了扯嘴角,露出点显摆样子,又想到了什么,扯开话题,“大清早的,你家郑掌印找我们将军有事吗?”
“……”三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也没搞明白,郑洵怎么就对谢将军这么上心,实在反常。他只嗫嚅着,“督公的事儿我不问。”
小山笑了,这京里一等一的大太监身边跟着的是这么个没心肝的小人。
这小子也真是心大,就连他一个粗人都看出来了,自家将军对那郑督公很是在意……
谢傕洗了把脸坐回椅子里,他抱了人家,还沉在那偷了腥的蜜里。
看在郑洵眼中,就成了怔愣。他把一杯热茶往那边推了推,“酒醒了?”
谢傕瞄一眼他,见人神色如常,这才抱起茶啜了一口,“昨儿个喝太多,早上起来就晕得慌。”
郑洵有些恼火,平白被人轻薄了一回,这人没事人儿似的,他干巴巴地说一句“酒色伤身,克制着点吧。”
什么色呢?说完他自个儿先有些不大自在了,一双手在袖中交叠紧握,克制着心底的异样。
谢傕没留意到,有点不知好歹地口无遮拦,“酒色是能让人愉悦的东西,要能开心,管它那么多!”
或许是被他这没所谓的态度刺了一下吧,又或者觉得这人拿自己当了消遣,郑洵神色冷了下来,“你自己上赶着去跳坑,临了又作践自己,如今闹成这副局面,公主对把你看作眼中钉,圣上也大为光火!”
话说得不留情面,直接了当地戳了谢傕的心窝子,血淋淋地撕开他这几日醉生梦死的假象,教他直面现实。
“那我怎么办?”谢傕陡地拔高声量,窝囊又委屈,“圣上替西北做不了主……罢了,我既然做了就自己担着!”
漆黑的眉头皱在一起,年轻的脸上是不甘,但没有懊悔,“我写信回了西北,这事儿算是我谢傕欠邺王府的。父亲他要打要骂,我没有怨言。”
见他这神态,郑洵也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他微偏了下头,不去看对座人颓丧的脸,无奈地说,“你也不要太担心,圣上他……倚仗西北。事出有因,他不会真难为你。只是,我提前听着了旨意,陛下遣我同你一道启程去西北,或许就在春闱后……”
听着这话,谢傕先是欣喜,而后明白过来了。
先前还死活不肯放人出京,这会儿又打算明旨遣郑洵到西北,当然不是为了做个富贵闲人。
他此番向叶臻投诚,昭阳殿的天子没了心安。这次让郑洵到凉州,监军或是巡察,都有可能。
如此一来,北境也就没了自主治军的权限。
他其实不在意,天子在西北安放亲信,也好过谢家每日提心吊胆担心皇帝的疑神。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没什么好计较的,却有些酸溜溜地嘀咕,“万岁爷倒是信你得很……”
他一直就琢磨不明白,郑洵怎么就能在这些个盘根错节的局势里,在每一方那里都能讨到不一般的对待。
是他有了不得的背景,还是只因为他是他,他这个人……
郑洵咬了咬唇,“我知道,这会让你不舒服,所以今儿赶在进宫前来就是同你知会一声,你……也好有个准备。”
话说完,他站起身,要走的意思。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谢傕心底涌上来了,为着他这半点柔情和关切,原本心灰意冷的一颗心就有了生气。
他跟着站起身,朝人贴了过去,“子奚,陛下派人去西北,是谁我都不介意,我只庆幸,那个人是你。”
万水千山,走马兰台,他只想带他走出这冰冷宫城,去看一看西北的长河落日。
话说得热切,直接,烫着郑洵的耳朵,也烫着他的一颗心。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微微侧了身,避开谢傕热烈的目光,顾左右而言其他,“昨晚收到了西北的来信,凉州情势已经有所缓解,你且安心再等等吧。”
“你在西北有故人?”谢傕惶惑,怪不得郑洵一心直上凉州。他早该想到的,他这样妥帖的人怎么可能不做谋划就跋涉千里。
“谈不上……家中父辈的交情,为着小殿下去西北的事,才又有了书信往来……”他不咸不淡地说。
“是谁?”这是郑洵第一次提及家里和故交,谢傕有些咄咄逼人地追问。既然人在凉州,他就不会不认得。
“……”郑洵默了片刻才抬头看他,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神色,“秦钏。”
秦钏,甘州卫现任佥都御史,正四品,主监察,他也曾见过几回的,比郑洵大不了几岁,是前些年才调任甘肃的。
谢傕心惊,早听说这秦家世代为官,门下各任御史不计其数。郑洵一个内侍,又是什么背景,能与这样的人有父辈故交?
“子奚,你从没与我说起你家里的事……”他迟疑着开口,不问吧,他心里早就七想八想胡乱猜测,问吧,又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祖上荣膺却沦落到受刑成了一个内臣,这中间得经历多少曲折!
郑洵盯着他,罕见的没有眼神躲闪。
他沉默了半晌,一双单薄的唇轻抿,带着点决然开口。
“我本来也姓郑,父亲在西北做了十年的官。你年纪小,兴许不知,令尊想必是识得的。十三年前满门没落,全家几百口人没了活路……我是罪人之子,受了刑,亏了公主庇佑才留了条残命,苟延残喘活在这四方城里。”
谢傕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姓郑的西北大员,十三年前满门诛灭。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他一颗心扑通跳着,他几乎知道他是谁了。
那边郑洵还自顾自地说着,“明川,时岁更迭,现如今就连宫中也只有几个老人知道我的身世……我本该是一条亡魂见不得光,侥幸活在深宫内苑。你知道了我的过去,还……还愿与我做朋友吗?”
谢傕心想,这个呆子!岂止是朋友,他是个贪心的人,想要的更多,要与他做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人。
可此刻他也顾不上辩驳什么了,一颗心被揪紧了,冒冒失失地抓起郑洵的手,把细白的手指揉在掌心,要暖一暖这个人似的,殷殷切切地说,“你的名字,我想知道。”
既然是罪臣之子,还能堂而皇之活在京城,就绝不可能是本名。
郑洵看向他与自己交叠的手,惴惴的,惶惑的,犹疑着,没有挣开。
像是等了许久,他终于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年轻人,缓缓道,“姓郑,名蘅,字子奚。”
谢傕身子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惊是痛,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去念那个岁月尘封不见日光的名字,只沉声唤他藏着掖着又珍而重之的表字,“子奚,我不管你过去是谁,家里犯了什么滔天的罪,你就是你,我不会退避。”
郑洵一双水润润的眼睛,有了别样的光彩,惊异,还有不确定。
怎么会呢?这个人就如此笃定?
他有不能提的过去,还受了全白的刑,是个身心都残缺的废人。
他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愿直面现实,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一颗骄傲的心早已经磋磨到千疮百孔。
世态炎凉,就连儿时最好的玩伴都会嫌弃他的落败,就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郑洵突然有些急切地翻折了下手指,错乱间挠过谢傕的掌心,痒到了他心上。
可他无知无觉,有些惨然地开口,“西北风沙掩埋了我的父兄,皇城深宫殉葬了我的二姐。我既然苟活下来,去西北走一遭,看一眼也是好的。不管圣上什么用意,我不会害你,更不会为难北境军,你信我……”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担心因为天子的任命,走到他的对立面,被他怨憎。
说是心疼吧,更多是惊喜,谢傕第一次知道,这个看似冷清的人,竟也把他的感受看得这样重。
这是他以往想都不敢想的。谢傕搞不清郑洵是踽踽独行太久了需要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还是别的什么,才对他说起这段过往。
他自己的心意再清楚不过,他先前趁着酒醉已经说过一次的话,又说了一遍,“子奚,我信你。可我不想与你为友。我喜欢你,你……你懂吗?”
郑洵感受着手背上的掌心温热,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有些怯怯的,“喜欢是什么……”
谢傕就着手上的力道,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几乎是半圈住了,低下头看进那双泛着水光的眼,一字一顿,“像一个男人喜欢女人那样的喜欢。”
郑洵薄唇微动,一向聪明的人,这时候犯了迷糊。
这些时日以来,他一次次为这个人破例,一次次任由他靠近,他自个儿心里到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是迟钝的,长到了而立之年,可从未通晓男女之情,遑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喜欢。
如果他还算是一个男人的话,他有些悲戚地想。
为了今天关于过去的坦白,他已经惴惴了好几次。如今说出来了,这个人没有推开他,反倒给了他一个温热的怀抱。
他说不清那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他贴近了,才知道这个拥抱有多么暖和,他贴近了,就不想推开。
郑洵颤着一双睫,微不可见地朝谢傕偎了偎,第一次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味道,混着衣物的皂香,独属于一个体魄清健年轻男人的味道。
那里面,有西北旷日持久黄土飞沙的味道,有草原青草拔节的声响,被阳光沐浴,被风雪洗礼。
原来,这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一直在他心里有着惊心动魄的吸引力。
谢傕没有放过怀中人的每一寸变化。
他小心翼翼地低了低头,嘴唇擦过温玉一样的脸颊,有些意乱情迷,又有些郑重其事,“子奚,和我去西北吧,不为了别的谁,为了你自己,和我一起。”
和他一起。情深意切又百转千回的几个字,就着清晨的风露,化作一汪甘甜的泉,把郑洵整个人都浇了个透。
他想,就算这个人是胡说的,他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