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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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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英语课上,老师放了段《百万英镑》的电影节选。
是个喜剧,很热闹。
台下喜庆的笑脸连成片,只有宁一在微微恍神。
这节课的作业是根据电影写一篇英语作文,宁一没想到自己心不在焉随手写下的句子会被老师拿出来当堂展示。
老师说,这句子虽然有一点小语病,但意思写得有点意思,不过老师还说,某些同学,看问题的角度要宽广一点。
虽然没有点她的名字,实际大家都从老师的目光推断出来是谁。
宁一皱了皱眉,她其实不喜欢作业被拿出来展示的感觉。
她看着黑板上那行字发呆,感觉有点陌生,不像自己的东西了。
“Apparently ,there's no need for you to pay anything you can afford.”(显然,一旦你真的能够负担得起某样东西,你根本不需要花钱就能得到它)
宁一说不准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写,不过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哪怕你只是看似富有,世间所有便都会不吝于对你俯首称臣;可一旦你流露出穷酸相,连乞丐都会朝你吐口水。
前座的男同学在回头看她;而前座女生和周围几个女同学对上眼神,做了个口型,心照不宣的笑在她们脸上漾开。
那个口型是,“又她妈装逼。”
宁一在心里一笑了之,在她这里,其实都合情合理。
宁一有段不算光明的身世。
她的母亲没有工作,母女两人靠每人每月500元的失独补助维持生活,日常生存和学习支出左支右绌。她大部分课外练习材料都是用早餐费换来的。
没错,宁一来自于单亲家庭,他的父亲4年前死于肺炎。
不过他如果活着,对这个家庭造成的负担可能更重。他是个先天愚型患者,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唐氏综合征患者。他没有工作能力,不能负担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死前靠着父母和兄弟的接济供养在疗养院。
宁一整个人生唯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病。
她很健康,脑子在一般人里面还比较能打,长相偏秀丽,是遗传了她的母亲。
但她常年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灰扑扑的,那点儿秀丽也被埋没了。
不过她也不在意,当一个人觉得自己人生最可怕的瞬间就是班主任宣布要交班费的时候,她不可能有心思考虑其他东西。
如果仅仅是如此,可能还不至于让她被人讨厌。
事情发生在高一刚入学时,宁一的母亲曾经因为有女同学打电话来家里问宁一课后作业的答案而致电班主任,“揭发”这位女同学抄袭作业,并督促宁一的班主任严格管教自己的学生。
事发后,连宁一本人都觉得,自己不社死不足以平民愤。
自然,从那以后就没有人敢和她交朋友,甚至没有人敢和她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连他们班级的所有任课老师对待宁一的态度也都很谨慎,万一哪里惹得这位母亲一个不高兴,去教育局举报他们呢?
万一呢?
就这样,母亲以一己之力,造就了一中所有老师日日自省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
这一年,宁一对一切明里暗里的排挤已习以为常,却无法忍受班上的女同学围在一起八卦时为了博取他人目光带点抱怨实际凡尔赛地说,“我妈是疯子。”
这往往暴露了她们对“疯子”的定义一无所知。
她们的母亲最多因为她们少考了一两分而歇斯底里,搬空整个书店的练习册堆满她们房间,偷看她们的日记,逼她们吃许多有营养而恶心的食物……你顶多可以说她们爱得不够妥当。
而宁一,宁一低头笑笑,她的母亲……就是“疯子”这个词本身。
*、
那天晚上,宁一背着合不拢的书包,在家门口遇到了堂姐宁喻。
宁喻是来送钱的。
这次是宁喻的班级也要上缴购置练习册的费用,大伯由此想到宁一,便多准备了一份钱,让宁喻亲自送过来——转微信或者支付宝宁一是会退还的,而他晚上要开网约车,没时间过来。
宁一不肯收,宁喻推搡着发脾气,“你又想害我被我爸打吗?”
她强硬地将钱塞进宁一书包里,由此发现了宁一藏在书包里的礼盒。
宁喻勃然大怒,劈手抢过,用它拍打着宁一,“可以啊,你有钱买零食没钱交练习费?你怎么这么虚荣?你和你妈一个鬼样,就等着吸我们家的血!”
宁一用手护住头,试图解释,却被宁喻狠狠掼倒在地,“我再管你我是狗!”
她将那卷脏兮兮的零钱和礼盒往宁一身上一砸,愤恨地走了。
礼盒掉落在地,里面一块块独立包装饼干四处散落,几片树叶应景地掉落在她头上。
宁一蹭破膝盖,若无其事拍掉身上的落叶,去捡零钱、捡饼干,满目狼藉。
刚好碰到邻居家踢足球回来的小男孩帮她一起捡。
苦于不知道如何处置这盒饼干的宁一,忽然福至心灵地问,“小朋友……你喜欢吃饼干吗?”
然而小朋友的家教不允许他吃陌生人的饼干。
当晚,小孩的家长竟领着他上门退还饼干,事情终于捅到了宁一母亲面前。
命运悄然躲在门口,等待序幕拉起。
门被拍响后,母亲见到饼干的那一刻是茫然的,“我女儿的?你弄错了吧。”
宁一硬着头皮说,“是我的。”
那对母子狐疑的目光被阻隔在了门外。
门一阖上,母亲便起了疑心,用扫帚狠狠地打宁一,逼问她是不是偷来的。
宁一忍着火辣辣的疼,身上到处是红紫一片,但坚决不肯哭,只是说是同学送的。
母亲打得更不留情,“什么同学,男同学?你就这么贱,一盒饼干就能把你买走?”
宁一百般辩驳,奈何母亲认定她在撒谎,“你编的故事你自己信吗?”
宁一被她问得愣住了,她更认定自己猜中了,扔了扫帚,下死手来拧她女儿的胳膊,扒她的衣服,“你是不是被他睡过了?你这个贱人!你骨头就那么轻!”
“没有!我没有!”宁一被钳制在地上,衣服被扒得东倒西歪,胸、大腿上白花花的肉十分难堪暴露在空气里,使得她膝盖上的伤显更加可疑。
宁一终于忍受不住,痛彻心扉地大哭,“妈!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最后还是对门张婶听着闹心来抗议,“别打了,大半夜跟杀猪似的,再打就报警了。”
母亲愤怒反击,“杀猪犯法吗还找警察?”
母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把张婶堵得哑口无言。
但那晚母亲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
第二天早上,她背起书包的时候被母亲摁住了。宁一说自己要去上课,而母亲冷笑,“我给你班主任请过假了。”
宁一被推搡出家门,她忐忑地问母亲要去哪里,母亲不回答。宁一最后不安地被母亲咬牙扯上公交车,“去治你的轻骨头!”
那天宁一被带进了一间私人诊所。
母亲将她推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门阖上,咔嚓一声宁一心底落了锁。她想逃跑,但还是诚惶诚恐地按照指示躺在了一张病床上,看见床尾有八字形的架子。
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让她脱下裤子,张开双腿,把腿搁架子上。
宁一懵懂又羞耻地照做,腿搁在冰冷的架子上,从两腿间望见窗外斑驳的天空。
在那里,她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动物。
宁一嗫嚅着问女人想干什么,女人轻蔑地笑笑,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
撕心裂分的痛楚蔓延到心脏,生理性的眼泪从宁一眼角挤出,她惨叫,叫声甚至不像她自己。
女人骤然色变,态度转而温和,竟有些同情地让她穿好衣服出去。
之后她把母亲叫到一旁,窃窃私语了一番,宁一目睹母亲的神情放松了一瞬,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那一刻医院里远远近近的人声在宁一耳朵里变得不分明,仿佛受到神明指引,她似懂非懂地领悟到了什么。
哦,我还是个处女,母亲很失望吗?她在心底大笑,心里千山万树刹那凋敝。
母亲眉头深锁把她带回家,关上门的时候,宁一仍然是忍不住挑衅她,“对不起,可让您失望了。”
母亲脸色沉下来,“你也就这么点脑子!你最好永远不要被我抓到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鬼混!像你堂姐一样,这辈子就毁了!”
宁一引爆了积攒多年的能量,“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贱啊!15岁就被人搞大肚子!”
母亲像鬼一样瞪住她,“你是从哪听来的?”
宁一嗤笑,“你自己做过的事,还怕别人说吗?”
母亲一掌掴得她眼前发黑,“你跟谁这么讲话?你是我女儿,我是婊-子,你也干净不了!”
后来连续几天,母亲都没有跟宁一说过话。她好像感冒了,在床上躺了很多天,直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二早上,她喊住了即将出门的宁一,“今天午饭你自己在外面解决。”
宁一头也不回地应下,这是经常发生的事。自己解决就意味着用开水充饥,她以为这只是母亲逼她低头的手段,她没想过妥协。
宁一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宁喻是如何来她的班级,举着手机跺脚喊,“你妈那个贱人,又他妈演上了!”
她自己本人是如何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背着极有分量的书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学校,上了去医院的公交车。
市医院离学校其实只有两站地,是很长的两站地。
这是母亲第三次自杀,不同于前两次的是,这次她成功了。
至于手法,宁一不想记忆。
这天过后,宁一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宁家亲戚们以宁一为中心展开一个圆,当着她的面互相试探、诉苦、推脱,进而升级为攻讦、诋毁、谩骂……鸡飞狗跳,他们一起高潮、一起沉默,最后达成统一的默契,一起将目光投向大伯。
而大伯,正因为堂姐的哭闹和大伯母的抵死相逼而焦头烂额。
宁一对这种场面缺乏想象力,只觉得很稀奇,很荒诞,整个过程都缺乏真实性。
宁一自己本人,则在这场闹剧中迅速得到了升华。
她庆幸自己很快就要成年,已经到了可以克服困难的年纪。
但宁喻显然没想到她有这么超前的视野。大吸血鬼死了,小吸血鬼难道不会变本加厉吸他们家的血吗?
宁家的两个堂姐妹,一个成绩好,一个脸蛋好,是在亲戚间出了名的。
14岁以后,宁喻充分利用自己的脸蛋,把自己混成了临江市远近闻名的小太妹。
在高中时期,往往有两种人很吃香,一种凭借学霸的光环攀上校园金字塔的顶层,一种凭借坏学生的“魅力”支配着周围青黄不接的学生仔。
宁喻属于后者。
宁喻来找宁一的前一晚,大伯跑网约车订单的时候抽空叫宁一出来吃了顿夜宵。
那时宁一不是没有想过争取留在大伯父家,苟在一中完成这两年的学业。
但大伯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是大伯最近跑车的钱,你大伯母不知道,你先拿着。一一,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你跟大伯说说,只要你开口,大伯砸锅卖铁都要给你办到……”
这就像有个人拿着刀指着心脏问你,“你要我的命吗?你要我就给你。”
宁一自然不能要。
她把那四百块钱平平推回去,“我妈还留了点钱下来。我要转学去县里,大伯你可以帮我办下手续吗?”
大伯用黑乎乎的手指揩去眼角的泪,“是大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