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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梦黄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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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黄粱
1、
白矾楼在宫城东南,状极繁盛,竟能翻上三层,有五幢连结相向,门外扎设了华美的彩色门楼,名唤欢门的,绢花流丽随风摇动,行人举凡路过没有不回头望的。据说站在白矾楼最高处可见宫城中年轻的宫女打秋千,天晴时连宫城檐上珍兽的胡须都能细数分明。
叁七拢着手站在白矾楼对面,酒楼门口悬挂的栀子灯微微摇摆,上宽下窄正像个栀子果,无不透出匠人巧思。他走过白矾楼外摆着的红绿杈子,迎客小厮机灵,紧紧缀着他便问:“里面请!客官,几位?上哪家看看?”叁七摆摆手,并不答话。
他缓步登上二楼,若是有人留心观察便会发现,他走路竟是没声音似的,猫儿一样,轻悄无痕。二楼阁子连着阁子,走廊一路通向西北,正对着宫城的位置,与阁子外临街的栏杆。
栏杆边睡了个素衣青年。一身月白缎衣,肤色白皙,搭在栏杆上的手指纤长,一望便知是权贵世家出身,若非养尊处优生不出这样白净纤细的手。双眸紧闭,斜倚栏杆,等叁七靠近却慢慢睁开眼,眸光一抬,叁七顿时气息一凝,这人自己可能不觉得,但换谁来看都会暗自认定他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清贵得与这市井之地几乎有些格格不入了。
下一刻这素衣青年开口,叁七又觉得全非如此,方才那些清贵立时不见踪影:“睡得太久误了朝时……可还有阁儿么?”
叁七面无表情的:“我非此地仆役。”
“啊,见笑了。”素衣青年微一低眼,起身时忽然失力一跌,叁七伸臂拦住,正摔进他怀里。青年却无半分狼狈,先行礼道歉,再整敛仪容,还有余裕替叁七袖上拍了拍,动作间腰上佩着的白玉坠子摇摇晃晃,另一边是个小小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沉沉檀香沾在衣襟袖角。叁七下意识退了一步轻嗅一下,自己衣袖上果真染了些清雅香气。
他默默在心里想着,这衣服不能要了,沾上气味,回去就得扔掉。
“是个美人。”青年一笑,目光灼灼,顺着叁七脸上的傩神面具一路向下滑去,滑过微开的衣领露出的锁骨,到收拢的腰线处止歇,视线一抬,笑容更甚。“我是个闲人,不知美人是否得闲,与我共饮一杯?”
叁七木愣愣的,语调没一点起伏:“面具凶恶,哪里美?”
“看美人要看骨,更要看眼。你生就一双风流桃花目,骨相清朗,若再配上一张灔色薄唇——”白净纤长的手指伸向那张傩神面具,正要揭去,被叁七一把握住,微一用力,便即压下。
“别动。”
青年耸了耸肩,“看来是个开不得玩笑的无趣之人。”
那手指凉凉的,真个似玉一般,素净,且没什么活气。叁七没有松手。青年有些疑惑地望向他,手上一挣,眼前忽地一黑,却是被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黑衣人压在了栏杆上。尔后一阵锋利疾风刮过耳畔,等青年回过神来,身边不远的地上正扎着一支白羽箭。
尾羽甚至还微微地颤。青年讶然与傩神面具背后的那双桃花目对望,隔着面具,听见眼前这黑衣人闷声道:“有人想杀你。”
“是罢。”青年眨眨眼,“最难消受美人恩……要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叁七还是那没有起伏的调子:“举手之劳。”
“那,还是跟我喝酒去?”青年洒然一笑,起身后顺势牵住叁七的手,“今日高兴,我请!”
寻了间阁子,伙计来请他俩点供,青年便要了单子牌面,对着看了几眼,不打磕绊地一气点了许多菜肴。
“白矾楼号称汴京城七十二正店之首,我选的这李四家又惯会酿酒,听闻法糯酒和软羊都是一绝,既然来了,不可不尝。”
叁七忍不住看了那青年一眼。据他所知,这青年自小养在深宫,二十年来未踏出过庆宁宫一步——这位可是做为宗室子被皇后收至膝下,当作储君培养至今的,只因皇帝得了亲生的小皇子,才被废去东宫之位,打发回封地,按理来说不该对这些市井传闻如此熟识。
“啊,还未与美人通过名姓呢。”青年攥拳,轻轻砸在掌心,“我姓萧,萧怀谨。原本算是开封人,现下不是了。”又自顾自续道:“先前在这里长住,往后便要回到家乡,大约日后也不再回来。”
“汴梁多美啊。”他笑着,“是不是?”
叁七噎了一下。几息之后才道:“我叫叁七。”
他没想到萧怀谨会将真名报给他,便没想太多,也报了自己的真名。
“这傩神面具,可有什么讲究没有?”萧怀谨又开始盯着叁七看了。“你戴着这个,一会儿可不好饮食了。”
叁七道:“没讲究。”
“那你摘了与我看看?”
“不能摘。”
“便来打个赌,美人迟早会为我摘下面具的。”伙计上菜,萧怀谨对齐了食箸,笑着对叁七说道。“我有耐心,为美人三顾,只等惊鸿一回首。美人可愿赌么?”
叁七不理他了。实则心中发闷不解,这萧怀谨是只差一步就会成为未来官家的人物,为何如此油嘴滑舌,吃个饭都恁多废话。
“唔……这软羊乃是羊肉先炖后蒸,软烂无比,瞧瞧,都不能以匕或箸,须得用小勺挖食,可见其丰腴酥软。”萧怀谨摇头晃脑的,“这软羊水滑面更是高明,烩得鲜香扑鼻,丝毫不见寻常羊肉的腥膻,所谓李四家冠绝白矾楼,真真名不虚传。”
叁七只当未闻,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出生的地方,楚阳。”
“有人要杀你,你可知晓?”
“就算原本不知晓,现下也知晓了。”萧怀谨又挟了一块莲藕夹子,“不错,这藕节清甜、肉香浓郁,挂浆滚油里躺过一遭,又酥又脆,难为北食铺子也能做出南食风味,了不起。”
“我陪你。”
“嗯?”萧怀谨咽下嘴里的法糯酒,“美人刚刚说……”
叁七深吸一口气:“我,陪你回楚阳。”
萧怀谨一怔。
“不是问面具有什么讲究吗?”叁七暗中按了按腰带,那里绣着一道来自福宁宫主人的密旨:楚阳王,不能活。“是有的。”
“——傩神行道,诸邪回避!”
2、
酒足饭饱,二人一齐下楼出门,绕过楼外的拒马杈子时萧怀谨忽忽回头一望,午时日光明盛,正打在巍巍宫墙上,琉璃瓦折出道道光彩,投在白矾楼外,点出数枚灼灼光斑。
这宫城原是这般巨大、这般沉默、这般华美的,只有走出来,置于市井寻常巷陌的挨挨挤挤、喧闹杂芜时才能够知它本貌。
——罢,与他再无干系了。
马车就等在不远处,萧怀谨拎着个食盒踏进车厢,叁七紧跟着他,掀开遮风的帘子前转头环视一圈,远处寒光一闪,似为他面具上那凶恶傩神所慑,不敢近前。
“这笼饼好吃得很。”萧怀谨殷殷地将食盒揭开,露出里面的白面馅饼,“美人快尝尝。”
叁七拈了一个轻嗅一下,从萧怀谨手中夺过食盒,一句话没有,直接扔向窗外。
萧怀谨诶了一声,还扒着车窗伸头看了看,馅饼骨碌碌在满地尘土中打转,早脏得狗都不愿吃了。
“美人啊美人,这是我预备路上带着的吃食,这一遭你可怎么赔我?”他看似满脸遗憾,眼中尽是笑意。“‘叁七’……听着像药名。本名?”
叁七点点头。
“你不问缘由,也决意一路护送么?真的有许多人想杀我。”
“我,”叁七一顿,一时词穷,便胡诌道:“别人都叫我‘鬼面傩神’,傩神只吃邪佞,护佑好人。我看你像好人,保你一路安平,不行?”
萧怀谨在一边笑得打跌:“行!怎的不行?那我的身家性命,可就全交到美人手上了?”
叁七点头说好,心里却想,他不会让萧怀谨死在别人手上,既是奉旨杀人,那萧怀谨的命必须由他来终结。
行了一日,夜里宿在驿站,萧怀谨让叁七去歇息,或能与自己同宿自是更好;叁七戳在床边一动不动,对萧怀谨的言行举止充耳不闻,他直觉今晚还有一波刺客要来。
夜近子时,访客果至。萧怀谨在床上翻了个身,一片黑暗里,叁七执一柄束衣软剑杀了两个困住一个,正要再杀,火光一亮,却是萧怀谨点起一枚残蜡,一袭白色亵衣松松垮垮,素净檀香沉沉萦绕身周,慵懒地像在自家卧房。
“留个活口。”萧怀谨端着灯蜡走到刺客面前,蹲下来,明灭火光照亮他微笑的面容。“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空饷案是我主理不错,可也请他想一想,没有官家点头,我能下那道旨么?我的命,他拿去无用。”
叁七一松手,刺客见鬼一样飞快跳窗跑了。夜风穿过花窗,萧怀谨打了个喷嚏,望着窗外那轮明月,几乎有些怅然般地叹了口气。
“汴京城中二十载,到底是我树敌太多,下手太狠,不容他们的情面,如今他们容不下我的性命,想一想,其实也没什么。”
叁七本想继续尽职尽责地扮一块石头,听了这感慨,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当初又为何要下狠手?”
“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尔,他们不愿体面,我只好帮他们体面。”
叁七眉头一皱:“听不懂。”
萧怀谨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吹熄残蜡:“鬼面傩神只管杀人就好,旁的,懂了也无用,何必费神?”
次日正午二人入了城镇,歇在一处茶坊。茶坊就是茶馆,也有搭台唱曲儿演些杂耍滑稽戏的,二人落座后自有伙计取来燎子与汤瓶为他们点茶,滚水一注落碗,手中茶筅不住搅动着,不多时成就一碗浓稠茶汤,浅浅的乳白色微微轻晃。
台上正演傀儡戏,今日这出叫“狸猫换太子”,悬丝傀儡贴着幕布上下翻飞,做出种种生动情状。萧怀谨看得入神,拈过手边的枣圈就吃,嚼了两口跟叁七说这是胶枣,可惜蜂蜜与红糖渍得太久,失却了原本的枣香风味了。叁七哪里肯信,抓了伙计一问果真如此,对萧怀谨的评价立时又变换了些,连这等市井小吃都了解一二,他这二十年都在干什么呢。
“叫我自己说,我可说不好。”伙计新端上来一屉蟹黄馒头,萧怀谨挟了一个,皮薄馅大,竹箸一划,嫩黄的汤汁溢出面皮,鲜美蟹肉如丝攒聚,过于嫩滑以至于竹箸不能再划,否则便要散开。“我这二十年都做了什么?焉知不是似那狸猫不知好歹,坐在一个不该我坐的位置上,被座下烈火烧灼二十年,可不是活该了?”
个中细节叁七不知道,但这件事他还是知道的。只因当今官家膝下无子便自小被抱进宫城,与亲生父母相隔数载;如今官家得了亲子,就要一脚踢开,有一瞬间,叁七真为萧怀谨感到不值。
可台上的傀儡戏还在演,于是叁七只作不闻,好像没听见萧怀谨这句意有所指的抱怨一样,傩神面具掩去一切神情。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萧怀谨又向伙计要来一碟滴酥鲍螺,个头不大,奶香四溢,直推到叁七跟前。“美人当真不饮不食吗?那真成了神仙了。”
叁七犹豫一下,看了萧怀谨一眼,后者笑得偷腥的猫一样狡黠。他低下头,稍稍掀开面具一角咬了一枚入口,一抬头,正对上萧怀谨笑微微的眼神。
“都说桃花风流,薄唇寡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百感交集的一声叹息,“这么美的一双桃花目,配上这殷红的薄唇,看了总觉得美人多情,却要负我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叁七心中骂了一声,索性不躲不避,将面具掀开半边,一气吃完了碟中所有滴酥鲍螺。
“好叫美人知晓,昨日杀我的,是五年前因空饷案被流放边关的定国将军手下之人;若我猜得不错,很快濮安王的人也要对我动手了,被削去大半封地、摘掉礼部的官帽,他一向小气,能忍到现在已属不易。”
萧怀谨品一口碧色茶汤,像闲话家常一样漫不经心。
“即便如此,美人还要保我吗?”
一出傀儡戏演完,四下里喝彩声四起。叁七重新戴好傩神面具,声音还是那般闷闷的:“萧怀谨,我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3、
皇帝已老得很了。满目深浊,难辨文迹,连朱批都要内侍代笔,再不复当年入主福宁宫时的意气风发。
可叁七知道,真龙再是年迈,头脑仍然清醒。他跪在皇帝身前,皇帝将一只颤巍巍的手抚在他头顶,说:“楚阳王,不能活。”
叁七想,官家大抵是不喜欢萧怀谨。毕竟当初立嗣本就是群臣相逼,国朝历来重文轻武,文官的本事大得能上天,因忧心皇帝哪一日得病驾崩,竟在垂拱殿外死谏,跪请官家赐对,只为能使国朝立一位储君。皇帝无奈,将那时才四岁的萧怀谨从楚阳接进宫城,养在皇后膝下;二十年后嫡出长子诞生,皇帝要废储,文官们又拦着不让,虽则没有明说,话里话外却仍是忧心官家旧疾未去、幼子或将夭折。
皇帝大怒,不顾文官谏言执意废储,将叁七唤来也是为着这事。叁七是皇帝养在宫城的暗卫,身手了得,堪称整个东京都中最会杀人之人,派去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因为文官们整日里操心官家和小皇子的生死,所以楚阳王不能活,叁七是这么猜想的。可他头顶的那只手不合时宜地轻颤起来,临了一声叹息:“怀谨主政庆宁宫多年,朝野之中难免微词……罢,他也要有命回楚阳。”
叁七一怔。
“若有旁人害他,叁七,你拦一拦。”
“……是。”
马车一路向东南,路程行了一半,死在叁七手中的刺客已有两手之数。他在马车外抖落束衣软剑上所沾血迹,返回车厢时见萧怀谨正吃一枚雪球状的点心,一口下去咔嚓脆响,看着好不香甜。
“这是什么?”
“欢喜团。”萧怀谨伸手一递,“炒制的米花裹上饴糖,团成即得。”
米香与饴糖的甘甜混合,又极易咬碎,令人嚼来唇齿余香。叁七省得了,跟着萧怀谨别的没有,美食美酒是管饱的,让人感觉这些年他在庆宁宫别的没钻研,净琢磨这些吃喝了。
萧怀谨幽幽道:“你知道吗,吃了欢喜团的,最后都不得欢喜;分食欢喜团的一对良人,最后都会分离。”
叁七噎了一下,尔后猛咳起来。
萧怀谨哈哈大笑:“自是唬你的!哪里有这样说法来?如此这般,叫卖零嘴儿的小贩们不要讨生活了。”
叁七狠狠灌下两口凉水,心想这都什么人啊,自己为了保他的命辛苦杀人,他倒好,在这里满嘴胡扯,还要看自己的笑话。
“不过这话也不算我编的。”萧怀谨笑得够了,倚在叁七身边拿走他的水囊,自顾自喝了一口。“那时我还小,在屋外习字,听见里屋的阿娘是这么说的。”
皇后对萧怀谨说这个?叁七眉头一挑,不由得问道:“她说什么?”
“也没什么……无非是与婢子们闲话家常,说我贪嘴,这毛病忒也不好,才想出这等故事来诓我的罢。”
“你这么懂吃喝,肯定浪费大把光阴,确实不是好事。”
“美人这话可说得错了。”萧怀谨笑了笑,屈起手指在傩神面具上轻敲一下。“阿娘说了那话,被我听到,我再也不在她面前吃点心、或是与人斗茶。只要爹爹阿娘过来看我,我便不吃也不喝,扮一尊圣贤。后来习惯了,无论他们来与不来,我都不会碰婢子们端来的点心——现在想想,大抵是不愿在他们面前讨嫌,我很怕他们会因为我而不开心。”
“我家很大,也很小。每一天、每一天,我在那间小小的庭院中看书、习字,想象庭院外的生活,该是怎样的花红柳绿、市井炊烟。有一天叔父给我带了本书,书里写着很多吃喝玩意儿,我看着欢喜极了,对这些事物的喜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罢。”
说到这里,萧怀谨顿了顿,轻笑着叹了口气。“可惜,那书后来被阿娘看到,当场撕了去,说我玩物丧志。我没法子,不停地道歉,她还是不满,我只好在庭院中长跪不起,她才算是消了气。”
叁七静静听着,一动不动,心中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那时他刚执行完一道杀人的密旨,返回宫城时路过庆宁宫,看见一个少年坐在花树下,一个人看一本书。他一时好奇,悄悄立在屋檐上看了那少年许久,少年不急不躁,身周落英缤纷,少年却无动于衷,手中书页一翻,神情专注,清静得与满地流灔格格不入。
那时候他便想着,这少年是很孤独地活在这宫城中的罢。
他开始时常“路过”庆宁宫。少年渐渐长大,还是那样,一个人看书,一个人习字,偶尔露出点寂寥神情,都在四下里无人处——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什么时候他不再常去的呢?叁七苦思冥想,终于想了起来:萧怀谨口中曾给他带过一本杂书的叔父、濮安王萧寿,因玩忽职守、贪污国库被御史台狠狠参了一本之后,言官们的劄子流水价送进庆宁宫;最后萧怀谨写下罪状十条,皇帝颁下旨意,濮安王被削去大半封地,革去礼部官职,贬回封地再不许进京。
下旨那天,屋檐上坐着叁七,屋檐下青年初初弱冠,一个人喝一杯酒。叁七看得清楚,青年的脸上没了寂寥,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心想,自己以后应该都不用再来这庆宁宫了。
“美人吃这个。”
萧怀谨忽然一抬手,叁七一个不注意,面具掀开一半,被塞了满嘴香甜。
“这糖饼是要用蜂蜜、红糖、麦芽糖等多种蜜糖混了面粉和匀擀成薄饼,再反复叠压切块蒸熟得来。”萧怀谨及时收回腕子,免去了叁七那铜铁一样坚硬有力的五指,“蜂蜜醇浓、麦糖清淡、红糖回甘,不只是独独一种甜,滋味来回变化,虽只是寻常街头点心,却也有个中意趣。”
叁七只顾着大嚼,糖饼放得久了,吃来有些口干。萧怀谨却凑近他身前,几乎就要靠进他怀里,不许他去拿水囊。
“我们……是不是见过?”
一时之间,两人靠得极近,叁七眼里全是萧怀谨那玉雕也似的素净面容,檀香沉沉,比满口的蜜糖香气还要馥浓。
“……不可能。”叁七喉结一动,艰难咽下嘴里的糖饼。“是你的错觉。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萧怀谨低眼一笑,“好一个萍水相逢。”
他的手轻轻覆在叁七老老实实搁在膝头的手上,凉如水浸,肌肤却细软得不像话。
“一千两,赌这傩神面具下的你是位多情美人。而且——”笑意深深,“我们,见过。”
4、
眼看快到楚阳,这一夜二人没有宿在驿站,而是天黑之后就近寻了一户乡野人家借宿。
“这是什么酒?”
“琼液酒,黍子酿的,先前我一个旧友去到淮安,托他帮我带了几坛。”萧怀谨往火炉里头添了些榾柮,从炉上取下经瓶筛酒,“尝尝?”
琼液酒酒液澄澈透亮,直如清水一般,气味醇香馥浓,入口却轻柔,犹还带一丝微末的苦涩。夜深寒凉,热酒入喉,萧怀谨缓下一口气,也不顾满地的尘灰,舒舒服服地往灶台边席地一坐,还不忘招呼叁七:“快来,这酒就得热着喝。”
叁七嗯了一声,立在原地没有动。
“怕什么。我这还有上好的蔷薇露呢。”萧怀谨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酒注子来,“算算日子,青王的人马今夜就要来了。他草莽出身,自称造反有理,很有几分凶悍之气……怎么,担心喝酒误事?”
说着将那酒注子里的蔷薇露倒入杯盏,酒液赤红,味极香浓,真个如名字般艶丽,又好像蔷薇花瓣上采摘的垂露一样剔透。
叁七懒得出言驳他,坐在他身边接过杯盏轻轻一嗅,抿了一口。酒液在舌尖稍作停留便滑向咽喉,所过之处如同火焰微灼,一路滚落入腹,热气蒸腾从他全身肌肤骨骼处透将出来,欣快非常,不由得眯起眼睛打了个颤栗,再睁眼时却见萧怀谨支着下巴地凝望着他,唇角微勾,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如何?”
叁七被盯得脸热,讷讷道:“好喝。”
“那你多喝一点。”萧怀谨只是笑,按住叁七的手,将那手中的碗往叁七跟前推了推,“他们若来,让他们来就是。不用管。”
“……怎么能不管?”许是酒气涌上来,叁七连说话都变大声了。“我偏要管!”
“这不对罢。”萧怀谨的话语倒是放轻了,“你不是应该就在一边看着,看着我死吗?”
叁七一愣。
下一刻,箭矢破风而来!
“小心!”叁七一把扑住萧怀谨,反手抽出腰间束衣软剑,纵身一跃跳出厨房,外面几个人黑衣蒙面,身上有弓箭并刀枪,下盘稳当,一看便知是弓马骑射功夫了得的厉害人物。
叁七只一柄软剑,拼不过这许多兵刃,正待夺一把长枪来使,眼前惚惚一晃,心底猛地一沉:那蔷薇露是烈酒,萧怀谨一味引他去喝,意欲何为?身周这些蒙面人却不许他再细想,蹂身扑将上来,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
就近解决了那些使短兵器的,叁七抬头一看,使弓箭的已站至高处,箭锋所指,唯萧怀谨一人尔。来不及大喊,叁七强扭过身,拼着被后头的环首刀砍进肩膀也要掷出手中长枪,将那使弓箭的当场击杀。
“为何不躲!你找死吗?”
解决完这些刺客,叁七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走到萧怀谨跟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虽只一扭身,叁七仍看得分明,弓箭离弦之前萧怀谨就注意到了墙头的刺客,却不闪不避,木了一样戳在原地。
“这不正是官家想要的吗。”
萧怀谨站起来,一伸手,摘去了叁七脸上那张傩神面具。
“你可知道,自他废储那日起,我就已经死了?”
叁七一懵,头脑一片空白。他……早发现了不成?
“青王在西南拉起兵马,盘踞地方,是我调兵遣将,将这支队伍彻底打散;濮安王是由我亲手条陈罪状、贬回封地;空饷案是我经手操办,牵连人数众多,流放边关最终横死者何止千百……说什么赐我返乡奉养生父、共聚团圆,离开那座汴梁城,我就是个活靶子,昔日得罪过的,不论谁都要来踩我一脚,非到我死,不能止歇。”
“官家是万民的君父,哪有父亲成日里盼着孩儿过不好的道理。可我呢,我算什么,他要太平人间,到头来却偏偏要我死么?”
叁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他才艰涩道:“你怎么知道……”
“蔷薇露专供宫中。”萧怀谨凉凉一笑,“你明明知道,却无半分惊奇,接过就喝。美人啊美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大抵从你我见面第一眼,你就没能藏住罢。”
叁七这下真的无话可说了。他站在原地,眼神垂着盯住自己的脚尖,尔后终于觉出伤口的痛处来,退至一边默默处理伤口去了。
一片沉静中,叁七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就算萧怀谨八面玲珑心,自见面就知道自己是官家身边的暗卫,也不可能猜到自己身上那道密旨——归根到底,连官家都没有说得很清楚,要不要杀、怎样杀,全没细说,只一句“楚阳王,不能活”而已,萧怀谨又如何得知?那除非他近身拆过自己的腰带了。
叁七终于缓过神来。这个萧怀谨,分明就是在诈他!
可当他愤怒地望向萧怀谨时,却被后者脸上那灰败的神情吓了一跳。
“你真的是来杀我的。”
萧怀谨身形一软,向后靠住灶台,四肢百骸都没了力气,止不住地滑坐在地。
“爹爹他,是真的要我死啊。”
两种死法,背后天差地别。死在那些贪官污吏意欲报复的明刀暗箭里,和死在皇帝派出的暗卫手中,意味大不相同。
叁七哪里还能说出什么重话,想将萧怀谨先扶起来,落在尘灰中的手指冷得惊人,比毫无生气的玉石还要冷上三分。
“官家……有官家的心思。”常佩萧怀谨身侧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在方才的刺杀中遗落在地,叁七弯腰捡起,俯下身,仔仔细细地在萧怀谨腰间挂好。“但是我——我没有想要这么做。”
萧怀谨沉凝的神情微一松动。
“我知你无辜,有时候还替你感到不值。可是官家也不是真的想杀你,那些文官,你知道的……”
“一千两。”萧怀谨忽然说。“我赌赢了。”
叁七一愣:“什么?”
“美人三顾回首,果真惊鸿。而且,果真是位多情美人。”萧怀谨笑了,笑意竟有些凄然似的。“我赌赢了,又怎样呢?”
月光下,萧怀谨捧住叁七的脸细细看去,一双风流桃花目,薄唇殷红,凶恶的傩神面具下原是这样一张美人面,如花树落雨,繁英缤纷。
“你当我真能活着走进楚阳王府吗?”
5、
楚阳城中,当街杀人。
叁七一剑刺进斜刺里蹿来那人的胸膛,手臂一振,又解决一位不速之客。长街之上哪里还有人敢围观,商贩们早跑得没了踪影,放眼望去,附近这一片竟只他们这一架马车而已。
“官府竟不来人?”叁七抖落剑上血迹。“第三个了。”
萧怀谨说:“他们可能,也在等。”
“等什么?”
“等一道旨意。”
叁七收拢束衣软剑,摇了摇头:“我不懂。我只知官家不许你活,但也没说让你立死。”
萧怀谨并不打算解释,笑看叁七一眼,昨夜试出深浅,也试出一颗真心来,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就是你的楚阳城?”叁七返身上马,缰绳一拉,引着马车在长街上缓步走着。“倒很繁盛的。多些商贩走卒,总是好事。”
“那你可知商事十税一,税赋繁重远胜前朝?”萧怀谨不笑了,“朝廷指望抽税来养官、养兵,那帮闲散厢军根本上不得战场,否则怎能被西夏蕞尔蛮夷打得连连败退。言官们不敢问,我心里却清楚得很,税赋繁重,都用到哪里去了?想来官家心里未必不懂,只是积弊日久,竟至于改无可改。”
“没改吗?”叁七想了想,“有时路过龙图阁,听见那些相公们在说变法云云……这不是在改了吗?”
“新政失败,已成定局。”萧怀谨叹了口气,手臂一摆,月白的缎衣流水一样在膝上滑落。“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撼动的。”
叁七哦了一声,他弄不懂这些政事,只知道聪敏如萧怀谨暂时也拿不出法子来解决,那大抵就是个绝难妥当处理的大难题了罢。
“若你日后入主福宁宫呢?”叁七突发奇想,“到那时节,你待如何?”
萧怀谨道:“你也真敢想……就不怕我立时横死街头?”
“有我在,你死不了。”
“官家怎会将这样重要的一桩差事交到你手上。”萧怀谨有些无奈似的,“你难道还能护我一辈子?总得离开这楚阳城。”
“万一呢?”叁七出奇地固执,“若你入主福宁宫,那可不就是一辈子了。”
萧怀谨但笑不语,不与这榆木疙瘩争辩什么。
沿官道再行一段路程,远远的,可以看见楚阳王府的雕梁画栋了。萧怀谨掀开门帘靠在马车壁上,同叁七并肩,看一路长街风景。
“你看那杂耍小童。”他指着不远处一方杂耍摊位,有男童扮作滑稽小仙,两肩、两臂、两手,尽皆摆了盛满清水的瓷碗,脚上踢着鞠球儿,行动间一跳一跃颤颤巍巍,叫一众看客观之心揪。
“碗就那么大,水就那么多,稍有不慎,水就会洒出来。”萧怀谨伸出手掌作势翻覆,“朝廷不想与民争利,然而天下财资尽在碗中,本就是他有我无、他无我有……龙图阁中几位相公日思夜想,无非是想将那碗造得大些,到头来却连原本端平的一碗水都要翻覆了,更何况是要堵那甚于洪川的悠悠众口。”
叁七听得模糊、一知半解:“那岂不是全没法子?不能造大碗,就得回到老路子上了。”
“官家久居宫城,许多细节所在,看得并不大清楚。”想起在庆宁宫时看过的那些杂书,萧怀谨不由得感慨万千,“汴京城大,却不是家家户户都富足,不然朝廷每年冬时的十文‘柴炭钱’又是发给谁的呢。对他们来说,一日劳作后能吃上一碗拌了时蔬的麦饭便是件顶好不过的快活事,一日劳作只微末所得——这样的利,朝廷也要来争么?怕是万不能够的。”
楚阳王府外空无一人。萧怀谨自己下了马车,手一抬,没让叁七跟着下来。
“就到这里罢。”他淡淡一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了你该走的时候了。往后的路,是死是活,我一个人担。”
叁七面上一急,正要说点什么,被萧怀谨接下来长长的一席话堵住了嘴。
“你有没有听过黄粱一梦的故事?《枕中记》有载,唐代有个卢生,在邯郸城客店遇道士吕翁,自叹穷困。吕翁取青瓷枕让卢生入睡,当是时,店主正在煮黄粱饭。卢生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一觉醒来,店家的黄粱饭还没熟。
“仔细想想,我与这卢生又有何异?汴京城中二十载,于我,不过黄粱一梦。
“而这次得你千里相送、舍命相救,也似一场梦境,我无心、也不忍去分辨了。
“一梦黄粱、黄粱一梦,孰真孰假,又有什么分别?”
萧怀谨向叁七弯腰俯身,竟是行了一礼。
“回罢,叁七。我们……就此别过。”
马车驶出很远,叁七回头一望,仍能望见楚阳王府门口那个寂寥清绝的背影。颓然跌坐车中,不知为什么,一阵细密缠绵的痛袭上心头,许久之后叁七才知道,那感觉叫怅然若失。
独自回返都城,叁七第一时间找同僚打听楚阳王近况,听说萧怀谨平安无事,且已受了一个燕州团练使的虚职——授职的消息传到楚阳的时间与他们到达楚阳城的时间根本就是前后脚,难怪萧怀谨会说什么“等一道旨意”,原是在这等着呢。他心中很是松了口气,萧怀谨未曾因他而死,临到分别还要摆自己一道,大约那人心里亦是有数的,知晓官家到底不是那全不近人情的狠绝之人。
去福宁宫复命,事已至此,他便实话实说,将自己放萧怀谨一条活路的事对皇帝一五一十交代了一遍。
听罢复命,皇帝竟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叁七先是一喜,以为这说明了官家对是否要杀萧怀谨仍是犹豫的,尔后心底便是一沉,如果不是他心软,萧怀谨早在汴京城白矾楼上便横死了,又哪里有命来领那燕州团练使的虚职。
官家天颜,果真难测。叁七藏起苦笑,拜别了皇帝,一个人悄悄去到庆宁宫中,花树早已凋谢,余下一树青碧,不见了昔时的落英缤纷、满地流灔。
他站在树下,闭上眼睛,仰起脸,想象萧怀谨还在这里时的样子,素手如玉,檀香沉沉。
周遭无人,只有庭院深深,一片清绝孤寂。
6、
修文三十七年,文帝三皇子夭折;同年冬,群臣力谏,立楚阳王萧怀谨为皇子,入主庆宁宫。又一年文帝病重,太后垂帘,复立萧怀谨为储。
修文三十九年,新帝即位,改号佑平。次年春,颁春苗法等数道法令,佑平变法由是发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