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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凄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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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倾盆大雨。
滴滴答答顺着屋檐而下,黑云笼罩宫城,覆上一层沉重,压抑人心。
透骨的寒意逼人,北风不断。
温妃连连咳嗽,斜卧在贵妃椅上,美目轻转,透过雨帘,恰好看见一少年笔直跪在雨中。
她微微蹙眉,叹息道:“这孩子…”
旁侧的张嬷嬷适时端上一碗乌黑的药汤,冷哼一声,“养不熟的狼崽子罢了,娘娘在意作甚?”
温妃不语,接过药,慢慢转着勺子,眸色深沉,良久,她缓缓道:“也罢,终归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张嬷嬷补道:“娘娘您就是太心软了,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连您的药都敢打翻。”
温妃柔柔叹息一声,似无可奈何
。
萧昱衡跪在雨中,膝下淤青,是前日因打搅温妃被罚跪留下的伤痕,如今过了一个时辰,新伤加旧伤,自然不好受。
他咬着牙,憋着一口气,不让自己晕倒。
张嬷嬷说要跪满两个时辰。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衣,此刻浸湿了雨水,贴着身子,他感觉骨头缝都是冷的。
视线逐渐模糊,屋檐下几个宫女太监互相咬耳朵,投下看热闹的目光。
他的自尊心被刀片开,一点点凌迟。
撑过去,否则又有一番新的刁难。
萧昱衡是狼狈的,他又冷又疼,雨水被风刮着袭来,身体逐渐麻木。
最后他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久到他几乎晕倒时,一个小宫女撑着伞过来。
居高临下,语气怜悯:“温妃娘娘慈心,体恤殿下明日还要上学,特许您这一回,起来吧。”
萧昱衡浑身冰凉,他颤抖着声音,“谢过母妃。”
宫女淡淡瞥过,转身离开。
萧昱衡年方十一,天潢贵胄,本该是尊贵无比的,现在却在雨中罚跪,颜面扫地。
萧昱衡尝试慢慢起来,刚半弯着的膝盖,便扑通一声直直往前跪去,溅起一片水花。
他脑中紧绷的那根线终于断开了,倒在雨中,身子趴在地上,紧贴冰冷的宫砖。
“殿下!”
晕晕沉沉的,耳畔传来一声惊呼,是郭福罢。
郭福是他的随侍,三岁时便伺候在身侧,也随他一同进了温妃宫中。
郭福适才被那群宫女太监拦着不让上前,如今见萧昱衡晕倒了,也自知轻重,真出个什么事就不好了,撇撇嘴让开。
郭福上前搀起萧昱衡,轻拍他的脸颊,“殿下?”
萧昱衡紧闭双眼。
郭福心下一凛,赶忙抱着冰块似的人往屋内去。
心中纵有不满,也只得憋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郭福给萧昱衡换了身衣裳,拿了床厚棉被给他捂着。
温妃近年得宠,长乐宫内也有预备着的小厨房,郭福赔笑脸,好容易弄来一碗姜汤,小心给萧昱衡用下。
少年面色铁青,低低咳嗽几声。
坏了,明日还要上学。
屋内冷得跟冰窖似的,长夜漫漫,怎么熬呢。
郭福叹息一声,二月天里尚冷,皇子每日用炭都是有定量的,可温妃体弱惧寒,张嬷嬷一声娘娘用量不够,萧昱衡便断了炭。
此时少年紧闭双眼,眉头紧紧皱着,呢喃一声母妃。
萧昱衡梦到七岁的他,那时生母尤贵妃因巫蛊案被赐死,外祖家贪污弄权斩首流放。
元武帝垂怜,将萧昱衡过继在温妃名下。
温妃,温妃。
元武帝赐她封号温,便是观她面容可亲,温婉贤淑,性子不骄不躁,温良,纵是后宫佳丽频出,作为一朵解语花,她在皇帝心中仍有一席之地。
家世中规中矩,入宫数十载,相伴帝王侧,若说有何缺憾,便是膝下无子,早年温妃也是有过孕的,后来滑胎,从此伤了身子骨,难以受孕。
萧昱衡的到来无疑也给长乐宫增彩,抛去他生母不提,元武帝仍给他找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柱。
温妃和善不假,开始也待他如亲子,事无巨细,有关他的事从不假手于人。
萧昱衡那时常为尤贵妃偷偷伤心抹泪。
温妃会温柔擦去他的眼泪,将他揽入怀中,“衡儿,莫哭,你还有母妃。”
可是。
后来,后来…
温妃开始渐渐疏远他,明面上始终过得去,也从不无理苛责,但宫人最是会看眼色,猜度主子心思。
萧昱衡变成如今这幅模样,逢年过节的宫宴上,被精心打扮装样,陪温妃上演一场慈母情深的把戏,人后遭人凌辱,肆意被践踏。
他不懂,他不是有母妃的吗?
萧昱衡眼角滑下一滴泪。
*
次日,萧昱衡的咳疾愈发严重了,脸蛋酡红,鼻涕不断,身上温度高得吓人。
郭福看着干着急,去请示主殿的张嬷嬷。
张嬷嬷轻扯嘴角,“这么巧?正值上学就病了?身子骨比姑娘家还娇弱,传出去又是我们娘娘苛待了你们殿下。”
郭福无奈道:“嬷嬷,昨日殿下跪了一个多时辰…”
张嬷嬷一记眼光刮过去,斥道:“谁让七皇子打翻了娘娘的药,我看他是什么居心!”
她敷衍一摆手,“学还是要去上,过会子再请太医来瞧罢。”
郭福千恩万谢后走了。
晕晕沉沉的萧昱衡去上学了,他脑子里绕着很多事。
威严的父皇,会不乏慈爱温和的爱抚他。
宠冠六宫的母妃,会偷偷让他喊母亲,尽管那不符合规矩。
生病了,母妃会抱着他,嘴里磨出悠长的小曲,她轻轻哼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他陷入她温暖的怀抱,眯着眼,悄悄地、偷偷地蹭一蹭她。
萧昱衡摇摇头,企图把那些温馨的画面甩出去。
那仅仅属于七岁以前的他。
他今年十一了,郭福说皇子成年开府出宫后就都好了。
萧昱衡走着漫漫宫道,愈发头重脚轻,昏昏沉沉。
整个人如飘在云端,浮在水中。
脑袋似乎有很多密密麻麻的东西在叫嚷,在乱跳。
他一步又一步往前走着。
目光坚定而执着。
他想在深不见底的深宫中活着,母妃最后一面,压着眸底涌出的泪花,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好活着。”
活着,多简单。
如今,也成了一种奢望。
萧昱衡终于撑不下了,往旁边直直倒去。
吓得郭福惊呼:
“殿下!”
他的最后一眼,模糊中看到不远处有轿辇徐徐而来,黑色夺目,华丽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