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临溪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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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星子之前一次都没听鹿隐之问过他这样的问题。鹿隐之鲜少向人解释太多，从来都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也几乎不同别人商量些什么，似乎无论什么事都能应对得来，也从不见有踌躇犹豫的时刻。眼下鹿隐之的语气中带着些思索中的迟疑，聂星子倒不觉得他是当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但他这处处周全的师兄，现在似乎十分少见地需要得到谁的认同与肯定，好借此驱散这份带着自我怀疑与审视的思索。
“师兄，你是个大活人啊，既然是活人，哪能真做得到事事完美无瑕？你也别太苛责自己了。”聂星子自顾自地抓了抓头发，“不过说到底这是师兄的家事，我不好说到底是妥当还是不妥当，但我确实没见过行事比师兄更周全的人了，既是你决定的事，那——”
“也不是家事，只是我的私事。”鹿隐之忽地打断了他，“按理说和自己有关的事没必要再去问谁，但鹿隐之的事除了鹿隐之，星子，我能想到的也只有来问问你了。”
聂星子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不解，还没等说什么，倒是没忍住先笑了。
“既然是我师兄的私事，那还有什么可问的？”聂星子笑得弯下眼睛，“我师兄喜欢的，觉得高兴的，那就是妥当的。再说我师兄考虑的向来都比旁人多，既然是他决定的事，你就算是叫十个聂星子过来，也肯定都会说我师兄做得没错。”
“不过说到底，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事。”聂星子伸出手去，慢悠悠地帮鹿隐之拽平了他袖子上一道浅浅的褶，“但师兄既然有了决定，那就不要再多想啦，好费脑子，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有空，那不如想想我刚才问师兄的问题？和师兄聊天还真是得留心点，不然次次都是稍微一不注意，就叫你避重就轻地绕过去了。”
“好，那说回来。我同星子啊……倒也是有些复杂的。”鹿隐之偏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笑道，“好自然是很好的，复杂也不是只有不好的生疏的复杂。说到底，复杂这词本身就够复杂的。”
“……师兄。”聂星子没忍住皱起了脸，“这也没外人，你和我说点好懂的。”
“我同星子是师兄弟，虽然拜了同一位师父，却终究没有血缘关系，在常人看来总是没有兄弟手足那般亲近的。”鹿隐之摆弄了一下扶手边的靠枕，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可是我现在发现，比起回临溪庄，我还是和星子待在一处才最轻松。”
“师兄在扬州这些日子，是不是不太开心啊……”聂星子迟疑道，“可是我一直以为师兄很想家，一直盼着回来的。”
“回来之前总是期待着回来这一趟的。不过我来年就该行冠礼，各种事也多了起来，总归是没法像小时候那么自在的。”鹿隐之说完，没忍住自嘲似的轻轻笑了一声，“到底我也不是在临溪庄长大的，真回来之后，待了几天就不想待了，现在搬出来反倒轻松多了。”
“……师兄小时候也没多清闲吧？”
“待在家里读书罢了，确实也算不上忙啊。”鹿隐之笑道，“再说，书读得好，父亲母亲和先生都高兴。我小时候总生病，给家里人添了不少麻烦，能叫他们高兴，那就是挺好的事了。哦，这么说起来，我小的时候还一心想当天子门生呢。”
“那，后来是因为出家了才……？”
“是啊。”鹿隐之略微顿了一下，忽然又改口道，“也不是。考功名虽说是考学问，但赶考也是舟车劳顿，贡院的号房不大，又要连考三天，身体弱些的也难说能不能全着一条性命回来。”
“可是师兄这几年不是比之前好多了嘛，也没有那么经常生病了，想来是没事的。”
“这不是因为这些年被师父仔细盯着，好生习武，这才好了许多啊。虽然武学上没太多见解，但至少身体比之前好多了。我小时候光是喝药，喝了多少也不见好，总是病怏怏的……我若是在扬州长大，难说现在还是不是个药罐子呢。”
“……这倒也是。”聂星子想了想，没忍住叹了口气，“我觉得师兄要是去考，肯定能中个状元。师兄要是也有一坛状元红，肯定早早就该挖出来，大伙摆酒席喝了。”
“我小时候可没想着当状元。”鹿隐之想了想又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知道的地方，总有比我读书读得更好读了更久的人吧？探花则是天子钦点的，向来都是进士中的貌美之人，我也不觉得这事该轮得到我。想来想去，就打定了心思，想考个榜眼。人无目则盲，眼自是关键，但既是一甲第二名，又不至于太争锋芒，实在不错。”
鹿隐之微微顿了一下，这才又道：“况且，无论是在哪，若是当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总是要更累一些的。”
“但师兄在家是长子，在迭字峰是开山大弟子。”聂星子转了转眼珠，“师兄，你是不是也不那么愿意啊。”
“这种事也不是谁能决定的，愿意还是不愿意，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了。”鹿隐之温声道，“哪有真正一帆风顺的人？各人有各人的烦心事罢了。星子不是大弟子，可叫星子不高兴的往往也不是这些事啊。再说若存，想习武家里不让，他硬是下棋下到十四岁才能离家。可若存他父亲是颇负盛名的棋坛高手，连好些国手遇上他也往往不敌，想拜入吕老先生门下的棋手数不胜数，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吕老先生的这个独生子。可若存一心想习武……实在是人各有志。
“避芒呢，他大哥腿有残疾，农活都是二哥三姐和他母亲做，避芒往下也还有弟弟妹妹，可他爹是个酒鬼，喝醉了总要打人，避芒习武为的也是能护着家里人。避芒虽说是出家了，但到了农忙的时候总是要被叫回去帮忙的，好在师父从来也不介意。避芒也很少提家里的事，恐怕也不总是很好吧。
“不昧没有什么旁的困扰，却经常失眠。他耳朵太灵，稍微有些动静都很难入睡……况且他多数时候听见的，实在难说是什么声音。他在家乡也算小有名气，问过的人都说不昧自小就能通鬼神，可以听见死去之人说话，偶尔还会在丧仪上替死者向家人传两句话，次次说的都是外人绝无可能知道的隐秘之事。不昧家里本来觉得是他年纪还小，天眼尚开，到了年纪就好了，结果十几岁还是这样，家里怕他真是邪祟缠身，赶紧送他出了家，说是要去去邪。说不昧烦恼更少吧，可他又连囫囵觉都睡不成一个。”
“人哪能没有烦心事。”鹿隐之轻轻笑道，“我自小吃穿不愁，已经是运气很好了，哪有该抱怨的道理。这点小事，我还没放在心上呢。”
“早先虽然跟星子说过，但凡有全凭运气的事，我总是能选到最差的，但我其实并不那么介意。我总是想，好运坏运相抵，我既然遇了那么多好事，旁的事上运气坏些也没什么。”
聂星子冷不防问道：“……比如什么好事？”
鹿隐之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才道：“好事啊……多着呢。”
“师兄，你和我说句实话。”聂星子忽然扭过头来，神色极认真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去迭字峰？”
鹿隐之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还没等他开口，聂星子就立时道：“你这是打算糊弄我了！我看出来了！”
“糊弄你做什么。”
鹿隐之伸手去捏聂星子的脸颊，被后者歪头灵巧地躲开了。鹿隐之有些失笑，忍不住问道：“怎么，你献珠姐姐捏得，我就不行？”
聂星子瞥了他一眼，咕哝道：“怎么事事都要记着……那又不是一回事。你看你又把话岔开了去，你不想说那就算了，我也不问了。之前是你告诉我有什么事都能来问你，现在问了你你又不愿意说。怪我一门心思把你说的话句句当真，行，当我没问好了。”
聂星子本来也没多恼，结果越说越委屈，倒把自己给说得真有些生气了。他撂下话就当即从鹿隐之身边挪开了些，以示立场分明。
结果鹿隐之却并不作声，也没分辩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微微垂下了眼神，面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聂星子平日也不是多爱使性的人，可前几天他才受了惊吓，现下多数时候也顾不上自己的情绪，总是在先安慰周围的人，叫他们别替自己担心，晚上一躺下还要做噩梦，就这样绷着几日，终究是心中烦躁起来，压不住便闹了脾气。
可聂星子刚一挪开位子坐定，心下便已经有些后悔了。他悄悄地觑了鹿隐之两眼，见他师兄沉默不语，并不出言安慰，他就觉得有些不安了起来。他本来也没觉得这种事算得上是犯了什么错，但此时静下来一想，他师兄近些日子也有家里的事要烦心，却半点都没迁怒于他。聂星子想到这一节，便忘了是鹿隐之三番五次地将话支开在先，倒真的觉得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这念头一起，这沉默就叫他如坐针毡起来，没多一会儿他就小声先开口道：“师兄，你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临溪二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