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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临溪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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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聂星子怀里抱着被子和枕头,嘴里要说的话还没组织好,看着鹿隐之先“呃”了一声,显然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开了门。鹿隐之也没多问什么,直接侧开身将聂星子让了进来。
“进来吧。”
聂星子来时就远远地看见鹿隐之屋中亮着灯,现下看见他师兄床上依旧十分整洁,被褥也没有躺过的痕迹,桌上倒点着一盏灯,还摆着本翻开的书,聂星子见了就扭头问鹿隐之:“师兄,已经这么晚了,你还在看书啊?”
“先把被子放下吧。我猜你今晚会过来,就多看了一会儿,顺便给你留着灯。”鹿隐之淡淡一笑,“书倒不是多要紧的书,读来消遣的,但我有点担心要是真睡着了,会听不到星子敲门。”
“师兄就为了等我,等到这个时候?”聂星子一时竟是愕然,“再说师兄怎么知道我要过来?我之前自己都不知道会半夜来找你。”
“因为星子做噩梦了吧。”
聂星子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鹿隐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一边和他一起把床铺被褥都收拾好,一边说道:“白天见了那样的事,晚上很容易做噩梦的。我本来还担心你今天太累,会不会一直做梦醒不过来,刚才还在想要不要去找你呢。”
“那也……”聂星子瘪了瘪嘴,“师兄睡得浅,我敲门你肯定能听见的,不用专门等我。”
“现在其实没很晚,你里外也没睡多久,正好我也有书想看。”鹿隐之轻轻拍了拍铺好的被子,“再说还是留着灯好些。外面虽然点了几盏灯,但晚上总归还是黑,大家又都睡了……星子过来时没觉得害怕就好。”
聂星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咕哝道:“师兄也太担心我了……好歹我四岁的时候就能大半夜一个人待在迭字峰下等着拜师呢。”
“这又不是一回事。”鹿隐之没熄掉桌上的灯,只是冲聂星子招招手,示意他来床边坐下,“所以星子梦见了什么?你想和我说吗?”
聂星子眼神游移了一下,迟疑道:“……反正没梦见什么好的。”
“我倒不介意听星子讲讲,但是梦这个东西一旦和谁说过内容就总是很难忘记,反倒是什么都不讲的时候,多半一转头就不记得了。”
“那还是快点忘了好。”聂星子叹了口气,“真想睡一觉醒来就不记得这事了。”
“星子也对自己宽容一点吧?毕竟是受了惊吓,缓些日子好好休息休息也是正常的。”鹿隐之温声道,“那星子要现在睡觉,还是聊聊天再睡?”
“嗯……啊,那正好,白日里问师兄那个觉尘六真法的事,师兄说不方便在外边讲,我回来同献珠姐姐提了一句,她告诉我说这个觉尘六真法,是江济舟的剑谱?真的吗?”
“江济舟吗?”鹿隐之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段时间没留心外面的消息,原来已经变成这样了……觉尘六真法和江济舟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鹿隐之想了想,又补道:“也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本书虽然和江济舟并不相干,但写书的人和他倒是关系匪浅。”
“这本书是少林寺的觉尘大师写的。虽然我也不清楚里面究竟都写了些什么,但觉尘大师鲜少过问江湖之中的纷争,不动刀兵不事杀伐,出家之后便断情绝欲,终其一生都在苦修之中,若说这六真法是本心经,里面有些养生修习的法门,这倒有些可信,要说是本武功秘籍,至少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聂星子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好像忽然有了点印象。在武当山下手刃江济舟的那位高僧,是不是就是这位觉尘大师?”
鹿隐之点了点头。“难得你还记得,师父应该只在你上山的时候同你提过一次吧。”
“所以所谓的关系匪浅,原来就是这么个关系匪浅法啊。”聂星子没忍住撇了撇嘴,“师兄那么说,我还以为觉尘大师和江济舟是朋友什么的呢。”
“确实是朋友,而且是总角之交。”鹿隐之点了点头,“江济舟也是觉尘大师一生唯一的杀业。”
聂星子的眼睛瞪得滚圆,半晌才道:“所以是江济舟叛出师门,朋友反目?”
“反目与否,这倒不大好说。因为即使江济舟后来自称信奉魔王波旬,已经受过十戒的觉尘大师依然会时常去与他会面,就算后来江济舟手上人命无数,觉尘大师也还是会主动去见他。”
“……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我若是每次来见星子都唠叨些你不爱听的,你下次还会见我吗?”
聂星子很是不解地回道:“当然见啊,这还用说。”
鹿隐之被他噎了一下,怔在那里半晌才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师兄来找我,我哪有不见的道理。”聂星子晃了晃脑袋,“别说是师兄专程来找我,就算是师兄传信叫我八百里开外专程赶回去听你唠叨,我也肯定会去的。”
鹿隐之听罢就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只是星子这样答,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讲了。”
“我不打岔,师兄你也别卖关子了,从头和我讲讲吧。”
“那就从觉尘大师出家之前的事说起吧。觉尘大师俗名东方青,在皈依佛门之前,他和江济舟就已经相识,两个人年纪相仿,在辗转拜入少林寺之前,江济舟和觉尘大师相依为命,四处流浪,靠乞讨勉强维生。那时的方丈收留了他们,他们二人就作为俗家弟子留在了少林寺。
“后来两人之间产生了一些分歧。但不管是少林典籍中关于觉尘大师的记载,还是当时一些文人笔记中对江济舟的提及,都不曾提到他们二人究竟为何产生分歧,又为何分道扬镳。觉尘大师出家受戒,削发为僧,而江济舟叛出少林,自称此生一心奉事天魔。少林弟子都以江济舟为耻,本来觉尘大师和江济舟不说老死不相往来,也该是势同水火才对,但觉尘大师却仍是时常去见江济舟。江济舟平日行迹不定,却也总会有意露些破绽,叫觉尘大师找见他。
“至于这两人见面时都聊些什么,这就实在没有人知道了。少林那边也一直对觉尘大师仍与江济舟来往这件事有所不满,也试图从他那里问出江济舟的行迹,但觉尘大师从来绝口不提,之后也依然独自一人去见江济舟。
“至于六大门派追杀江济舟至武当山下,最后合力将之诛杀一事……在当时的一些笔记中,倒有些不同的说法。”
按鹿隐之所说,这些笔记中的内容相差其实不大,基本都是说江济舟当时其实并没有意隐藏自己的形迹,与其说是被追杀至武当山下,不如说是江济舟在武当山下遇见了各派高手。
江济舟当时神色平静,好像并不执着于活下去,甚至都没试图逃走。听见别人一条一条罗列他的罪状,他虽然没有承认,但也并不否认,听罢之后也只是十分忧愁且遗憾地叹了口气。
“还有那么多地方,我布道时都没来得及走过。我今日得脱世间诸累,不知来日陷于苦痛之中的众生,又要由谁来救呢。”
关于江济舟形貌的记录很少,毕竟天魔的信徒若是表明身份,随之而来的总是杀身之祸。然而那些仅有的记述之中,对江济舟的描述又很一致,都说他看上去并不像是杀人无数的魔头,更看不出此人所到之处往往血流成河,倒像是个寻常的修行之人。一身素色布衣,衣服上也并无纹饰,十分朴素,就连眉宇之间也并无凶煞戾气。江济舟手上挽着一串长长的念珠,左眼眼睑之下还垂着一枚泪痣,整个人似乎都笼罩在一种忧愁之中,任谁见了都觉得此人悲悯至极。
在武当山下时,有人要他拔剑时,江济舟也只是偏头看了看背在身后的度厄,说这是度人苦厄的剑,不为恩怨争斗出鞘。他就像觉得活着的一切都已经了无趣味一般,在意识到自己今天就要命丧于此时,甚至露出了平和又释然的,几乎说得上是解脱与欣喜的微笑。
“我已度过许多人,终于也有我得度的一天……真好啊。只是旁人恐怕无法度我,能让青哥来见我一面吗?让他来超度我。只要此事交由他来,我引颈受戮。”
他见周围人都露出些惊疑不解的神色,就了然道:“我忘记了,他同你们已经不再用东方青这个名字了。你们对他的称呼,应该是释觉尘吧?”
“少林对此事的记载是,江济舟是有意要让觉尘大师破戒,以此来毁坏他的修行。”鹿隐之继续讲道,“中间的过程并无详述,但最后诛杀江济舟的确实是觉尘大师……星子?”
旁边的聂星子许是今天实在疲累,又或是和鹿隐之待在一起当真安心,竟然就那么坐在他旁边垂着脑袋睡着了。
鹿隐之就那么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是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他轻手轻脚地让聂星子安稳躺好,再替他拉好被子,这才吹熄了屋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