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雪》猫鳞

1、嘉兰

　　嘉兰城说是“城”，其实就是在沙漠戈壁之上修建了一座关城，借着地势之高，险峻天成，因而成为大周西端的嘉兰关。

　　城内尽是戈壁黄沙，老百姓居住着的房屋，全用黄土堆建而成，这里处处透着苦寒荒凉，哪有“一座城”该有的繁华热闹。

　　嘉兰关往北深-入六十里，便是突厥人的天下。二十年前，这个马背上的部落还分散流离在茫茫草原，仅短短二十年时间，却连这泱泱沙漠里都有了他们的影子。

　　数九寒天，北风呼啸，仿佛空气都快凝固起来，一口气呼出瞬间化成了白雾，风呼呼刮着，寒冬之下的边关更显险恶严峻。许老头在城楼装模作样地站了会，就一会，便觉寒风刺骨像刀子一样尖锐割着他的皮肤，冻得直哆嗦，他撒开手里如冰锥般的铁枪，哆哆嗦嗦学着赵六他们，蹲进了城墙边上，一边搓手一边骂骂咧咧：“我滴娘！这鬼老天要冻死人了！！”

　　“可不是？许老头，今年军中过冬的棉服还不到吗？再这样下去咱们可怎么熬啊！弟兄们都要成冰块了！”赵六一抱怨，身旁顿时哀声四起，老老少少十几个大汉缩成一团，也抵御不了这寒风呼啸。这天寒地冻的，驻守城楼的将士身无棉服，冷得站都站不起来，谁还有心思防守嘉兰关。

　　朝廷与边疆相隔万里，嘉兰关这边陲之地，每年的棉服物资都是从西昌大营拨出的，今年嘉兰关这批棉服若能在下雪前赶到，已然是不易了。

　　许老头侧身扫了眼身旁，大伙身上穿的还是往年的旧衣，有的破了洞缝缝补补，不成模样。“没法子，大伙先东凑凑西凑凑多穿点吧，不管什么，身子能穿暖和就行。好歹今年是个丰年，大伙还能吃饱喝足，不用挨饿。”

　　若是像前几年那样碰到灾年，吃喝都成问题，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正说着，他忽然冒头，往城墙外看了看，阴霾漫天，四处皆是辽阔无际的荒原贫瘠，一直铺到天边，起伏地勾勒出锯齿形的沙丘，万籁俱寂，偶有风声呼啸，寂寞呜咽般吹过。许老头声音不急不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却透着几分沧桑沉重：“我们不好熬，那些大漠里的突厥蛮子们，怕是更不好熬了。”

　　许老头守了半辈子的嘉兰关，敏锐机警。可赵六他们还年轻，一听这话哪还能忍？赵六顿时慷慨激昂地拿起了铁枪，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那些突厥蛮子还敢来我们嘉兰关不成？！老子一枪端了他！！”

　　赵六举起枪破口大骂，身板还没挺直，寒风瞬间灌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哎呦一声，哭爹喊娘，陡然如兔子般缩了回去，直呼：“啊哟啊哟！这风吹得冻死老子了！”

　　“哈哈哈哈——”

　　“瞧你这副怂样哈哈哈——”

　　大伙见状顿时发出一阵讥笑，气氛欢快不少，这么一闹腾起来，心里倒不觉得有那么冷了。

　　“哎等等！”赵六方才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抹身影，忍着风寒，他双手抱胸又起身探了探，忽然冲许老头喊道：“许老头！是你家小祖宗来了！”

　　“什么小祖宗？那是我大闺女！”许老头闻言顿时白他一眼，也顾不得冷不冷了。他立马起身，望向内壁的登城马道，定眼一看，果真有一道身影缓缓地走了上来。

　　许老头目光一扫，不得了，还真是他大闺女，赶紧跑下去迎人。

　　大伙乐呵呵地缩在楼道里边取暖边看戏：“那个小丫头？就是许老头天天挂在嘴边的便宜闺女吗？我咋就是看不到脸呢？”

　　“应该就是她……”

　　“什么便宜闺女啊？那明明就是许老头的宝贝闺女！咱这鬼地方拉扯大一孩子，可不是什么容易事，许老头看他这闺女跟看什么宝贝似的！日日都把女儿挂在嘴边吹嘘，生怕没人晓得他有一闺女，今儿我可要好好瞧上一瞧！”

　　他们喋喋不休说着，
　　登城马道上，有一人缓缓而来，迎着凛冽寒冷的北风，勾勒出少女那张昳丽白皙的脸，她看着身量纤细单薄，眉间却有种冷冷的清秀，头顶那张狼皮制成的毡帽绒毛飞扬，浅褐色皮袄肥大宽敞，将她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看着就觉得暖和。在边关，能有这身穿着打扮，足见许老头对“闺女”的用心。

　　但到底暖不暖和，只有晏小六自己清楚明白。城墙上寒风呼呼刮着，四面透风，砖石如冰，晏小六将手里的提盒换了个位置，举起手，对着手心吐出一口热气，她鼻尖被风吹得通红，却不怎么在意，一抬头，便见许老头朝她跑了过来，下意识粲然一笑。

　　她这么一笑，整个人瞬间明媚生动了起来，如春风过境，将城楼上的一众大老爷们给看呆了——原来许老头平日里真没吹嘘，他这大闺女果真生得水灵秀气，身量虽单薄了些，却不似嘉兰关里的姑娘，久经风沙面容偏黄，模样精致俊俏。

　　怪不得许老头天天挂在嘴边。

　　里头有年长的见了，倒是莫名有几分感慨：“没想到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孩子如今也长大了，想当初许老头捡到她时，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女娃娃呢……那时她瘦瘦小小的，身上还有伤，我们都以为她在这嘉兰关里活不了下去呢。”

　　此话一出，大伙面面相觑，顿时又闹哄起来：“不，这啥意思？这大闺女不是许老头亲生的……是在外头捡回来的娃娃？”

　　“你这人！你是傻子吗？许老头自始至终都没成过家，从哪凭空冒出一个娃娃来？！”

　　“这，我也是才知道……”

　　老者轻轻一叹：“这娃娃，是从关外芦苇荡捡来的。”

　　见许老头带晏小六过来了，赵六轻咳一声，适当提醒他们：“哎哎哎！大伙都注意点啊！小心许老头听到扒了你们的皮！！”

　　“切……”

　　嘉兰关里谁都知道，许老头是个面狠心不狠的小老头。

　　许老头走着，忍不住唠叨，根本没在意城楼上的闹腾：“你说你，也不知道脾气像谁？天寒地冻的，好好地非要跑到城楼上来做什么？这要是冻出什么毛病来，那可怎么得了？”

　　小六笑了笑，大大咧咧道：“我没那么娇气，隔壁陈婶家今儿不是在办喜事嘛，我吃完喜酒，陈婶说你们在城楼上巡查辛苦，便托我给大伙带点好酒好肉过来。我不就来了。”

　　“傻啊？她家那么多娃娃不来，偏叫你来，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许老头拿过晏小六手里的提盒，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天这么冷，也不知道多穿点。”

　　晏小六笑了笑：“哎呀，就是跑一趟嘛。”

　　小六倒也不是缺心眼，她就是想来看看，看看这楼墙之高，黄沙之险。以往她虽住在嘉兰关，却很少来这关城附近，而今年自嘉兰关入冬以来，突厥骑兵便频繁出现在嘉兰关十里之外，闹得嘉兰城里沸沸扬扬，也不知突厥人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只怕是不平啊。

　　城墙之上四面漏风，大伙们缩在一起取暖，却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晏小六扬了扬手里的酒，冲赵六他们喊道：“赵六叔！你看！陈婶他们家今儿在办喜事，叫我拿点酒来给你们暖暖身子，要来一口吗？”

　　“有酒……肯定来啊！！”

　　一听有酒喝，那还了得，小六拿来的那几提酒顿时被抢去。大伙就这样一人一口酒传了下去，边关酒烈，却不醉人，因为这里的人从小喝到大，一口酒直接灌下去，如火一般狠狠地灼烧着喉间，一直燃到胃里，然后砰的一声，整个人瞬间就暖和了起来。

　　提盒里还有羊肉片，天冷，早就凉了，但这会配上一口浓酒，再一口肉吞下去，别有一番风味，大伙一个个的都吃得津津有味。

　　吃着吃着，又闲聊了起来。

　　有人搭上许老头的肩：“老头你闺女多大？许人家了吗？我跟你讲，我表兄家有个大儿子，能文能武写得一手好字，模样也俊，和你闺女简直是……什么童什么女？反正登对！要不改日我把他请到家里面来，咱们相看相看？”

　　“相看个屁呀！你给我滚蛋！”许老头一把甩开他的手，道：“我家小六年纪还小呢！好好的许什么人家啊？”

　　“哎你这许老头！有些话不是这样说的，姑娘怎么还小啊？这事要是成了说不定过几年你就能做爷爷了！这是好事啊！你咋还不知足？”

　　许老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什么爷爷？我看着有那么老吗？我这爹都没当几年呢！”

　　赵六闻言，忍不住大笑：“好了你得了吧！许老头，人家小六在你身边也好几年了，有叫过你一声爹吗？你还一口一个闺女的，反正小六这么水灵的姑娘你可生不出来！！”话落，大伙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许老头倒也不气恼，“反正小六嫁人这事，你们可别煽风点火，这丫头我还要留在身边多养几年呢。”

　　“行行行，不说这些……”

　　“来喝酒……”

　　大伙聚在一块聊得意兴盎然，晏小六独自一人站在城楼边，离得远远的也不搭话，她两只手缩进袖子里，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沙丘。

　　黄沙漫天，四处辽阔，在这里，天地仿佛是没有尽头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刹那。

　　“站在这不冷吗？”
　　许老头拿着空了的提盒过来，递给小六：“酒送了，肉我们也吃了，你没事就快些回去吧。”

　　“还有啊，小六，你以后不要再来城楼上了，这里危险。”以往天气好的时候，嘉兰关都会派斥候出去侦查，而如今寒风刺骨的，地势又险，便没有再派斥候出关，这也等于，在茫茫黄沙中少了一双眼睛。

　　小六接过提盒，并不打算久留，她注意到将士们身上的制衣竟还是去年旧式，不禁皱眉，问道：“老头，今年军中的棉衣还没有到吗？”

　　“嗯，我估计今年悬了。”许老头伸手抺了把脸，说道：“我听刺史那边的消息，他说今年连西昌大营那边都是在挤去年的旧衣，这鬼老天，哪里还顾得了我们啊？”

　　“朝廷真是越来越——”

　　他说着，忽然就停了下来。

　　小六见他断了声音，正想开口，许老头却猛然皱眉，双眸一眯，紧紧盯着前方，他一只手按在冰冷的墙上，只一刹那，他整个人身上的气场瞬间就变得强势起来，压迫至极。

　　晏小六察觉出有异，当即闭嘴，蹙着眉，越过许老头的目光瞥去，她那双略显稚气的眸子里生出几分警惕，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发觉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外头好像有声响！！不对！是地在动！警戒！”许老头倏然转身，冲着赵六他们喊了起来。

　　“什么？！这怎么回事？”闻言，赵六等人顿时起身，齐刷刷地往城池外探去，丝毫不敢懈怠。小六退守后方，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什么，只是那一瞬间的工夫，就一瞬间，远远的便可以看见烟尘四起。

　　关外，起沙了。

　　“靠！真的！有骑兵正在朝嘉兰关驰行！！”赵六见状瞳孔陡然一缩，骂出了声，许老头已然反应过来，立即抓起地上的一张弓，迅速拉开，背挺的笔直，朝天发出一箭鸣镝。

　　箭起，许老头大喊一声：“是突厥人来了！是突厥人！！”

　　鸣镝声起，似云雀一样的响声，那看似空荡寂静的城墙内部陡然躁动，无数将士起身，纷纷取来弓箭刀枪奔上城楼，他们整齐有度，不惧酷寒，淬满寒意的箭矢立即对准了关城之外，时刻准备出击，刹那间，高耸宽敞的长道上已站满了士卒，杀气腾腾，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仿佛浑身血管都要爆炸。

　　许老头一回头，见小六居然还在原地没走，立即折回催促道：“小六，你还在这发什么呆呢？快回家去！”

　　晏小六看了看许老头，她倒还算是平静，没被这阵仗吓着，“好，我这就回去了，老头你自己小心点，千万别受伤了，我在家等你。”

　　“知道知道，走吧！”

　　“……”

　　小六原路返回，却下意识，将速度放的很慢。

　　她手拿提盒，慢悠悠走着，另一边士卒们目光冷峻，屈膝半蹲半跪，扣紧弓弦，姿势挺拔，一个个瞄准了城外那股越来越近的滚滚浓烟。

　　这两方天地，却是两个极端，偏偏在此刻，不恰当的融为了一体。

　　倏然间，晏小六停下了脚步。

　　她听到了急促而猛烈的马蹄声，侧身一望，只见浓重的尘烟渐渐散开，露出风中张扬的旌旗，万马奔腾直入嘉兰关，号角声震天，数不尽的突厥骑兵宛如荡起千层高的浪潮，在刹那间席卷而来，勇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