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Vitamorte

1、画中人

　　【一】
　　我遇见她那天，是一个平凡的春日。
　　可我总觉得那天不应该如此平凡。
　　就连石子击中水面，也该有一圈荡开的小小涟漪。
　　可那天却什么都没有。
　　好像周遭一切都溶化在那个橙黄的小镇午后，摊开在暖阳下慢悠悠地翻转，最后凝固成夕阳下一块巨大的琥珀。
　　一如之前每个午后。
　　【二】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我到小镇的第七天，村口的大柳树下。
　　她衣衫褴褛地守在树荫下，默默看着不远处泡在阳光里的宁静小镇，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有一双很特殊的眼睛，空濛悠远，只轻轻一眼便无端让你觉得心上一空。
　　我把她带回了家。
　　【三】
　　她很安静。
　　不声不响地靠在墙上，单薄的锁骨斜斜飞入领口，陷在磨得看不清底色的衣衫下头。脸上满是狰狞的伤口，可她好似感觉不到疼痛，悠悠的一双眼望过来，雾蒙蒙的，似在看你又似凝睇虚空。
　　平静得近乎有种行云流水的写意。视线落在她身上，都会被这种超脱世俗的宁静所感。
　　连日的心烦意乱一扫而空，在那道目光下我居然品出了一点说不出的禅意。
　　仿佛从喧嚣的人世落入深山林间，满目青翠欲滴，汩汩流水轻吟浅唱。
　　我着魔似的拿起了画笔。
　　【四】
　　烛火被漏进窗缝的微风吹得摇摇晃晃，爆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响声。
　　我借着一星烛光，有些恍神地看着笔下的画卷，在这个与现代化绝缘的深山老屋里，一时竟有种时空颠倒的错觉。
　　好似下一秒就会像古籍话本描写的那样，画中的女子在深夜悄然走下，轻轻探身为浅眠的书生剪去灯花，留下袖间柔软清甜的香气又重新入画。
　　可我不是书生，只是个蹩脚的画家。
　　这也不是她。
　　一夕大梦初醒。
　　【五】
　　桌上铺满凌乱的画纸，有的只是寥寥几笔，有的完成度已经很高，但无一例外都成了弃稿，唯一相同的就是那双空濛的眼睛。
　　我画不出来。
　　我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被刻意遗忘在尘埃里的无力茫然匆忙奔过这些年的浮光声色，不依不饶地追上了我。
　　我从未有过这般清醒的认识——我只是个匠人，只能按着旁人的条条框框去画。
　　从一文不名到声名鹊起，被追捧被崇拜，被慌里慌张地捧上坐着发烫的神坛，最开始的如坐针毡不知何时变成了四平八稳的心安理得。
　　那些怀才不遇的悲愤，行至末路的绝望，无人问津的凄凉，我不想再去感受了。
　　我挽着温柔可人的女伴，一脚踏进声色犬马，迎着满座牛鬼蛇神推杯换盏，在画皮脱落前翩然离去。
　　我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在各种场合都游刃有余，总能把各种苛刻的要求完美地呈于纸上，在展示作品时换得无数赞叹。
　　可画皮怎么能带一辈子呢？
　　在我落下违心的第一笔时，就再也画不出属于自己的画了。
　　我用酒精麻醉自己，逃进深山，不愿意去面对现实。可就是在这个电灯都没有的古旧木屋，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对着上百张作废的画卷，我直面了最深处的恐惧与孤独。
　　命运就是这么操蛋。拿走你最珍贵的东西，还上赶着提醒你究竟失去了什么。而在准备揭破这一切的春日午后，都不给一丝预兆，端着一副冷漠的口气告诉你，你只是千万生灵中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
　　【六】
　　那张累累伤痕下的面容，到底是什么模样？
　　磨得看不清式样的衣衫，究竟是来自何方？
　　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试图还原衣服上的纹理，我画出了流传下来的所有服饰，却悲哀地发现，这些都不适合她。
　　我可以画出千千万万张有着一双含情目的女子，但就是画不出心中那一个。
　　她是什么样的？我其实并不关心。
　　我心目中的她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
　　可这不能阻止我爱她，像爱一个高高悬起的明亮的梦。
　　她在摇曳的烛光里看着我，云雾般的眼眸中似是洞悉一切的悲悯。
　　【七】
　　我在小镇住了三个月，然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
　　走之前我把她送回了那株大柳树下，阳光斜斜地打下，泛黄的纸面挂了层糖霜般的蜜色，眸光也恍惚生出一种宁静的温柔。
　　她在阳光里目送我离开，在我身后，和这个小镇一起凝成夕阳下巨大的琥珀。
　　我终究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