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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辋川风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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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处不在。
——陪你走过籍籍无名,踏过繁花似锦。
——即便你身处暗无天日的牢狱,也有我的陪伴。
那一年,则天当政,改元长安。于繁华盛世中,诞生了两个孩子。
一个如月夜绽放的烟火,热烈,绚烂。
一个如晨间流淌的清泉,静谧,悠然。
我选择了第二个孩子。
他是早慧的,幼时丧父,随母亲寄居人下。作为旧时王氏子弟,家中长子,自然担下了重任。
年方十五,正值开元盛世,他背起行囊,远赴京都,游走于豪右贵势之门,凭惊世之才,艳压群芳,成为座上宾客。
崔九堂前,岐王宅里,琵琶低语,玉笛飞声。
少年意气,真可谓盛极一时。
就连仕途之路,他也走得要比旁人顺畅许多。
十九举解头,二一擢进士。
风光绮丽,满目华章。
那一年春日,我陪他坐上高头大马,簪花游街;陪他雁塔题名,赴宴曲江;陪他踏遍灿烂春朝,看尽繁华万象。
他的衣袖浸上了酒香,拂过我的脸颊,连带着我也醉了。
他如愿入仕,得了个太乐丞的官衔,位虽卑,却与他的才情极配。
众人皆知,他善管弦,通音律。此官于他而言,可谓相得益彰。
独在异乡,辗转数年,他以为至此终于安定下来,可以在朝堂上大展身手。还计划着要将母亲、姊妹接来同住。
我也以为,能与他过上几日歌舞升平的清闲日子。
谁料初登官场,便降祸事。
就在同年秋日,他惨遭无妄之灾。只因手下的伶人舞了黄狮子,牵连到他。他被贬出京,远赴济州。
浮光掠影,转瞬皆空。
一盆冷水,浇得少年人措手不及。
后来,人们总说,他的不幸皆源于天宝年间的巨变。我以为,种子早在这时就已埋下。毕竟,他在济州蹉跎了整整五年的光阴,最好的年华都埋葬在那里。
逆旅中,妻子亦亡故,他自此孤居一室,不再续娶。
宦海沉浮几度秋。
早在写下“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之前,他便已看透世事浮云,过起半官半隐,“高卧且加餐”的日子。
他长斋念佛,不衣文采。居室里唯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
有人说,他是无趣的。
诗,人,都无趣。
——我不赞同。
世人恐怕早已忘记,他也曾富有人情之味,也曾吟出“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的柔情,“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温存。
他也曾有过少年豪气,也曾咏出“纵死犹闻侠骨香”的狂言,“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壮语。
他也曾远赴河西,踏过茫茫黄沙,看暮云秋霜,连山飞雪;听羌笛胡笳,战声号角。
也曾挥笔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诗篇。
只是后来,心性都被磨平了。
他在辋川置了一个别业,以奉养母亲。闲暇之余,常与挚友裴迪泛舟往来,诗文附和,也算悠闲自得。
他们遥望华子冈的连山秋色,木兰柴的夕岚飞鸟,孟城坳的古木衰柳,北垞的杂树朱栏。细赏文杏馆的文杏香茅,斤竹岭的檀栾翠竹,白石滩的浅滩绿蒲,鹿柴的深林青苔。
用茱萸沜的果子、椒园的花椒制酒,坐在临湖亭对饮同酌。
有时也会乘一叶轻舟去南垞,在欹湖吹箫弄乐,饮金屑泉之水,访漆园傲吏。
他们闲看辛夷坞的花瓣落于山涧,柳浪的树影隐入清漪,栾家濑的秋雨与石溜相杂而下。商讨着是否该扫一扫宫槐陌的落叶,以迎山僧。
后来,裴迪归家,温经备考。他独坐在竹里馆,弹琴长啸,空对明月。日子久了,我时常能听到他的长吁短叹,他好像做什么都没了趣味。
再后来,他托人寄去一封书信,抒发“不敢相烦”的委屈,细数辋川冬日的美景,邀裴迪来年春日与他同游山涧。
他从来都是这般鲜活。
即便对着一块不解风情的盘石,他也能心生爱意。
我瞧见他把酒盏放置在盘石上,便鼓动垂柳,用枝条拂上酒盏,染了一丝酒气。
我又醉了。
定要让落花飞舞,与他为伴。他莞尔一笑,吟诵出“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的俏皮之语。
我想,在辋川的日子,该是他人生中最恣意的一段时光。
惜好景不长。
国破家安在。
长安沦陷,他未及逃脱,落入贼手,一朝成为阶下囚,被授予伪职。后来,贼人败北,他险些因此获罪。幸得裴迪找来他受掳期间所作忧国之诗,呈于天子,胞弟王缙以削去自身刑部侍郎之职相赎,他才免遭罪责。即便如此,他的这段经历仍是被诟病千年,被批德行有亏。
连带着他的诗文也如明珠蒙尘,失了光彩。
五年后,他于郁郁中,走完了余生。
长安的白雪落了又消,河西的黄沙聚了又散,南国的红豆采了又发。
少年常有,一代又一代,如走马观花般,锦绣华服,轮番登场。
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素衣长斋,诗画双绝,能够观图识曲的郎君。
再无人能写出那般襟袖烟霞,倚风自笑的诗篇。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能吟诵出他的诗文,尤其是那一首首情真意切的送别之作。
世人的送别诗,多抒家国兴亡之感,伤逝怀旧之情。
他不一样。
他的送别诗中,既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的眷恋,也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温情,还有“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的豪气,更有“长沙不久留才子,贾谊何须吊屈原”的壮志。
总是蕴含明亮的色彩,向着曙光而去。
大唐气象,无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