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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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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启十六年冬,大雪压静了繁忙的尧都。
已至辰时,街头巷尾尚且见不得几个人影。
雪幕繁厚,马蹄声撞击着雪花回荡在空荡的街巷里,一声啼鼾,宫门僵成石兽的侍卫猛地一个激灵看向来人,不待侍卫反应,令牌先一步入手。
戎装翻身而下,身影消失在厚重的宫门内。
雪悄无声息地落着,很快掩埋了渐远的脚印,过了许久守门的侍卫才敢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小声与身旁人说:“……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大过年的突然出现在尧都,别是要出什么事。”
称呼囫囵在嘴里,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但这句囫囵话落到他人耳朵里,却堪比惊雷。
身边年长些的侍卫偏头瞪了他一眼:“这种事儿咱们少打听,你不想要命我还想要!”
斥完他斜了一眼旁边的马,表情怪异似乎在怀疑这匹马会不会偷听他们说话并且转头声张出去,之后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着实荒谬,垂首轻声说:“戍守边关将领无诏不得回都,既是回来,必有诏书,如今情势紧张……”
如今大俞不过表面太平,内里暗潮汹涌,皇帝身体愈发不好,谣言四起,众皇子蠢蠢欲动,这个时候这位突然回来,必然没什么好事。
话说了一半,年长的猛然意识到祸从口出的道理,闭着嘴巴不再理会一旁年轻人。
墙根底下马儿打着鼾,鼻息化成白雾填补着落雪的空隙,模糊了墙根处一闪而过的身影。
午时三刻,一辆马车停到了宫门口,灯笼上的图腾被雪遮住了一半,马夫跳了下来,掀开帘子扶着里面的老者下了马车。
老者六十有余,人却精神,一身宝蓝底菖蒲纹袍子尽显身份。
从马车下来后,他稳了稳身子,走到城门一处,拿出个钱袋子递到守卫面前:“叨扰,老奴奉命前来接人,还望行个方便。”
衣着富贵,却只是个管事。
宫门近旁为禁区,寻常不允许停靠车马,可这沉甸甸的钱袋子诱惑不小,城门侍卫的油水大多来此,非掉脑袋的大事,一般都会通融,尤其是这马车上的旌旗如此打眼,便是没有这银钱,侍卫没胆子赶人。
信武侯府,当今太尉李琮的府邸。
信武侯与寻常王侯不同,是大俞史上第一位毫无宗室血缘且在朝身居高位的侯爵。
大俞王侯大多不过虚衔,用以彰显皇室血脉的高贵,虽不参与朝政,却也被高高供着。
直至荣晟年间,周遭诸国忽而联合来犯,短短半月连失数城。
彼时举国沉迷享乐,将才寥寥,戍守边关的将士们被打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山河飘摇,百姓流离失所,余下将领畏缩不前,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主战。
哄闹多日,眼看国将不国,时任都尉的李琮立下军令状,如神兵降世般,短短数月频频收回失地,更甚于在之后的几年内不断扩充疆土,逼得诸国使臣慌忙求和。
当时在位的荣晟帝龙心大悦,下旨待李琮班师回朝后迎娶当朝长公主,任护军都尉,封一等信武侯。
荣晟帝英明神武,很快就稳定朝纲,可惜没两年荣晟帝因劳累过度龙驭宾天。
新皇继位,改国号乾徽。
新皇登基初期,不知何处传出谣言,说李琮功高震主,新皇畏惧欲杀之后快,传言愈演愈烈,边境诸国闻讯再次蠢蠢欲动。
为稳固朝纲,也为边境安稳,新皇晋李琮为太尉,统管天下兵马,至此天下皆安。
当今皇帝登基时已四十有三,是信武侯辅佐的第二任天子,如今皇帝身子愈发不好,眼看着又要变天,这都城安稳还得靠侯爷压着,信武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侯府风头无两,即便是个侯府管事,守门侍卫也不敢得罪。
收了好处,侍卫的表情像极了青楼小馆里拉客的小厮,笑得一脸谄媚:“这冰天雪地的还劳您亲自来接,侯爷心慈。”
管事慈眉善目,跟着笑笑:“应该的,应该的。”
管事年岁已高,经不起风雪,与侍卫言说几句便进了马车候着。
马夫在外面吃了半天的冷风,眼看头顶天空泛了黑,宫门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视线明灭间,一道身影停在宫门口。
厚重的戎装罩在那人身上未见魁梧,一身风尘仆仆,脸色白得过分,低眉抬眼间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在这将黑未黑的傍晚像刺破乌云的启明星,鼻翼左侧漆黑的小痣又好像坠在其后的黑洞,让人捉摸不透。
年轻的守城侍卫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反应过来后低头后退半步,马车上闻声下来的管事脸色沉凝,远远冲着来人鞠了一躬。
没有称呼,不报家门,甚至不如先前与守门侍卫言话时恭敬些,放在阶级森严的尧都多少要挨一顿乱棍,然而这一幕在周围所有人却好似司空见惯。
本应迎上去的管家一动不动,那人见此并无多大反应,脚步稍缓后刚要过来,却被两道横空出现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两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身姿挺拔,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人像两把刀子。
两人先是行礼,其中一人开口道,“小将军,我家主子听闻将军归来,特在枫溪坊给您设了接风宴,问将军现下可有空去廊间一叙?”
雪花化成幕帘,两人低眉垂眼看不清小将军的表情,冷风呼啸间,错觉似的隐隐听见一声笑。
“晚些。”小将军的声音带着不合时宜的柔软,天生的,有些好听。
只一句,声音戛然而止,许是察觉到此言不妥,小将军抿了抿嘴,良久才接着低声恭敬道:“劳烦二位代为回禀王爷,臣有些许事务需先于侯爷汇报,待事了结,必登门赔罪。”
*
尧都繁盛多年,即便国家几次陷入战乱,都没能影响到这个政权核心。
富贵世家依旧,消遣的地方自是不能少,其中枫溪坊最为热闹。
枫溪坊于长街东侧,老远就能看见楼宇檐下晃动的红灯笼,是尧都出了名的销金窟,其中歌舞伎赌各为一间,一旁近池处还有一间专为文人雅士准备的连廊庭院。
红袖添香在侧,便是皇亲贵族也对此处颇为赞扬。
大雪一连下了多日,再附庸风雅的文人也没几个愿意冒着大雪来这池子边吹冷风,今日的廊间十分冷清。
热茶的气息穿梭在竹帘间,一阵香风扫过后,雪花顺着门缝飘了进来,案角书页翻动,对面的人无所觉般地慢慢盖上了小香炉。
那是个浑身透露着闲适的清贵公子,长发半束,衣着不见半分华丽,却又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气息。
香炉挪至一旁,袅袅白烟打了个弯飘远,骨节分明的手越过案台,拿起角落的书。
烟雾的尽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身影。
“人没请到?”不等来人开口,清贵公子的声音顺着袅袅白烟飘进了来者的耳朵。
“回王爷,小将军说他久别方归,于情于理都该先回府见侯爷,晚些时候向王爷您请罪。”凌琸如实回答。
不算意外的结果,大家心知肚明。
齐怀赟眼皮不抬,嘴角留着半嘲讽的笑:“小将军……呵!”
侍卫大概知道自家王爷的火气从哪来,眼观鼻鼻观心,乖乖闭嘴不想当个出气筒。
小将军姓李名攸,字洄之,是信武侯义子。
当年信武侯和公主大婚后两年未有所出,公主心善自责,信武侯又不肯纳妾,便从宗亲处收留了一个父亲早亡母亲病重的男孩儿,本想着过继到自己膝下袭承爵位,不承想男孩方来一月有余,公主忽然诊断出了身孕,男孩的存在瞬间变得尴尬。
按理说公主有孕,男孩应送回本家,但侯爷怜他孤儿寡母,公主也不忍他回去受人白眼,且觉得是男孩儿于她是福星,几经商议后最终将男孩留了下来收为义子。
此事在当年很是热闹,无人不夸侯爷和公主心善,只是此子模样虽好,性子却古怪难教,后被送到军营里打磨才好了些。
李攸三年一次回尧都述职,寻常少有机会能在尧都见到,这些年挣了不少战功,多了个杀/神的名头更不招人待见。
他在侯府的地位微妙,侯爷对李攸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发展至今,即便大俞国门仅靠着李攸一人支撑,在这个奢靡无度的富贵尧都中,也无人将他放在眼里。
一个徒有战功却不会经营的莽夫,毫无价值。
而如今李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甚至连侯府的门都没进,便直接入了宫。
宫墙之内满是眼线,看似隐秘的宫城,实则早就千疮百孔,这位手握兵权的年轻将军匆匆归来,不知将多少人从睡梦中惊醒,怕是几日都回不了神。
侍卫凌琸久久没等到下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香烟如帷幔般飘荡,齐怀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拿起挂在一旁的大氅披在身上。
凌琸问:“王爷这是要去哪?”
“去……”长发自肩颈泄下遮住了半张脸,光线明暗间,齐怀赟嘴角捻着笑,“……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