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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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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在月亮初上之时,拿了桂花芝麻油来给我梳头。
这是七婶从前给家中女孩儿们定下的养生规矩,说是要吸收月之精华,采阴补气,方才能养得乌黑光泽的一头长发,然后,
她的脑子总会迂回到一个然后上,叫七叔的说法就是,他老婆一世为人,绝不做无用之功,
然后,
听说卫子夫就是凭着头发好看才上当皇后的,
地摊文学害死人,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我想了个好办法,后来在家天天鼓励堂弟永珊弃文从武,要他拿卫青,霍去病当毕生偶像,在永珊逃了私塾,用木剑练习武功秘籍,打碎了七婶若干个酱油瓶子之后,
他的大将军梦终被呵止,而我,心机了一场空,还是得继续养我那头稀薄的黄毛。
七婶很勉强得看着我那不甚成器的头发,直说我就不必做皇后梦了,因为人物关系和头发条件都不允许,但女子嘛,好看一点,总比磕碜强。
三七很听话,她比我年长几岁,自小就跟着我,听七婶说,还是从前我阿玛在时买下的丫头,可能是记挂着恩情,所以只要听到是对我好的事儿,她便是拼上命也会为我做,
就像今日,别人都觉得二哥是来圆房的,但三七不管那个,月亮出来她就来,很没眼色地非得进来,还跟二哥直眉瞪眼地说,
“二爷,我家姑娘到时辰梳头了!”
这套小院是承恩公府里从前为了赏景儿的一处亭台水榭改造的,故而坐在围栏旁,开着窗子,伴着月光,晚夏的微风从水面粼粼巡过,一池子的荷花唰唰作响,
用承恩公夫人蓝玉当初装潢此处的话说,小荷漏出尖尖角,不怕二哥不上头!她是见识过从前二嫂身边时,二哥平顺祥和的样子的,说是直像只可爱又笨拙的小蜻蜓,落到了荷上,赶都赶不走。
只是此刻,在这番良辰美景下,却是一个虎着脸的丫头,手法生猛得在那给主子姑娘捣头发,
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女鬼在准备出门,
这是后来二哥才说的,只是当时他倒是完全没显出怕鬼的样子,坐得倒是还挺安稳,只是脸色不明得看了个全程,过后,目送着三七心满意足得出去了,方才踱步过来,指着妆镜边上梳下的几溜掉发,
因为我近来精神不济,三七这手也没个准头,故而多掉了几根,团在一起,看过去竟是一大撮乌丝,
二哥拿起来,终于认真得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道,
“我说,你表面上装得乖巧听话,实际上每晚都偷偷在这剪头发?”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便继续脸色骇然得问,
“你们家,是对剪头发,有什么执念?”
刻板印象,真是害人不浅。
我摇摇头,眼明手快得夺过那一撮“罪证”,顺手就扔去了窗外的水面,扔完了才发觉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干笑了两声,尽量让自己显得真诚,
“我身体不好,所以头发掉的厉害,而已。”
二哥哑然许久,一脸的不太相信,末了才满脸说教的样子,
“不要相信劳什子歪门邪道,什么剪两根头发就能克人生死之类的都是胡话,显然是招别人膈应,给自己添堵的,否则那么讨厌对方,有本事剪对方头发去呀!”
我知道二哥指的是什么,毕竟我玛法最出名的战绩,不是修书,而是剃头,而且就像专门冲着先帝爷心头肉似的,从年贵妃到八阿哥,从怡亲王的娘到怡亲王自己个儿,挂一个他剃一次头舒坦舒坦,结果便是剃着剃着,把自己的爵位,王府,乃至儿子,都给剃光了,最后我们全家都跟着彻底舒坦躺了,
我低下头,尽量让自己显得像是个服罪之人的恭顺模样,轻声答着,
“知道了,”
是夜,我在贵妃榻上度过的,因为二哥说他要睡床,在窄小的贵妃榻上宛如受刑了一夜的我,本以为武人习性,他会很早就出去练个剑,耍个棍棒,结果并没有,而是待到第二日天色大亮,他还不起,躺在那早已经醒了,却骨碌着眼珠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起,我就也不能起,我们都不起,下人便没法进门来伺候,一来二去,便日上三竿了,我听着门外淅淅索索许久了,还是三七最虎,最后当啷来了一声,
“姑娘,二爷,是不是该起来了?!”
我咬碎了银牙一般的想着,我七婶没能教化好我,更没能教化好三七,实在羞人,倒是二哥一边起身,一边好似丝毫不在意地笑了,
“我最讨厌早起了,天不亮就光着膀子去哼哼哈嘿得修炼一顿,不知道的以为这人疯了,”
“啊?”
我没想到二哥直勾勾地躺了这么许久,张口竟说了这么句话,说实话,他整日在外间神采飞扬,连回门那日七婶都偷偷摸摸打量完和我说,还好还好,这人老头子气不重,
可他眼下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在我面前当老头,还碎碎念着,
“多冷啊,我才不去呢,那活像头生性的驴子!”
他磨磨蹭蹭得,一边穿衣,一边踱步过来,让我把自己的铺盖搬回床上去,嘴中还念叨着,
“不过我三伯说,这样才是有气力能扛事的好儿郎,长辈们看了安心,弟妹们看了崇拜,”
二哥不知怎的,说着说着竟是微微挂了些许笑意的音调,
“她看了,欢喜。”
我其实全身骨头疼,因为昨夜褥子拿薄了,硌的慌,所以整理铺盖,制造同寝假象的动作看上去有点缓慢,但我脑子不慢,我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我这个人确实有个坏处,就像七婶说的,心硬,无论听到多么动情的故事,都没什么感觉,所以对着铁汉赖床,追念往昔,我只得出一个结论,于是转过身,问,
“所以,你如今不打算装了,或者说,是不打算在我眼前装了?”
二哥从贵妃榻上撵起了一根我的落发,他的丹凤眼终于聚焦看向了我这边,
“是,我这把岁数了,见多了世上的许多,好事,坏事,奇怪事,所以我肯同你说的话,都是我真的想说的,或许不好听,但我已经懒得换个好听的说法了,你乐意听便听,不乐意听,就老实告诉我,也免去我俩都麻烦,经营夫妻感情什么的,我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我想了想,问他,
“那就不经营,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二哥似乎料到了我会顺着他,但他竟颇有些起了嘲弄意思的笑了笑,
“既然你一定要这么乖巧听话,就要永远忍住了,莫要哪一天突然忍不住了,又要哭,我可不会哄。”
“不会的,我忍得住。”
“你最好是。”
蓝玉一宿没睡,像个猫头鹰似的守了一宿,清早起来顶着一对乌青的眼眶,叫她儿子哈哈拍掌取笑,
“额娘额娘,你这眼,不就和画册上的猫熊一样?”
蓝玉自小在西南长大,吃喝穿戴都与京城人有差,更何况见识过的丛林小畜生,只是眼下,她倒是笑着告诉儿子,
“我是猫熊的话,你也是。”
“啊??”
傅文听着那母子俩一晨起来就斗嘴,末了撵走明瑞,劝说要去二哥院的蓝玉,
“你再睡一会吧,这是做什么,人家睡了你也不睡,人家起了你又要去,活像个,”
“像神马?!”
蓝玉叉着腰,口音都变了,恼怒傅文没说出来的那句,活像个管闲事的老大娘,
傅文把话咽回去了,修饰了措辞,
“像个热情洋溢的小姐姐。”
说道这个,蓝玉突然道了一声糟了,傅文也好似福至心灵得想起了,最近忙着操办二哥婚事,连他们家小妹容期,挟子离家出走,走宫里去半个多月了都还没去看看,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恐怕皇后娘娘那头,还指不定会在二哥婚事上做出点什么,这倒也算用葫芦压住了瓢,只是也不知,这葫芦和瓢,眼下都如何了。
蓝玉本是个喜爱热闹之人,但自从二嫂走后,妯娌里就属她年纪最大,辈分最高,故而长嫂如母的调子拿起来,初始新鲜,现下已经有点烦躁,她叹气道,
“又怎么了,是萨拉善又纳小妾了??他又有钱了?”
傅文点点头,
“三等侍卫,刚许的,没看给二哥的礼单上,就属他上的最多。”
蓝玉扶额,
“有点钱就得花干净了,花不干净就娶老婆帮他花干净,这是个什么毛病?”
“嗨,男人不都这样?”
“都这样?那你怎么不这样?”
傅文连个磕巴都没打,
“我不配。”
蓝玉点头,“对,你不配,”然后连珠炮似的又问,
“二哥怎么也不这样?二嫂去了有两年了吧?就是二嫂没去的时候那幅身子也是不成的,为着子嗣的事儿多少人多少次劝说他娶一房小妾,他为什么不娶?”
傅文认真作答,
“二哥说了,他没钱。”
蓝玉撇嘴,不愿跟装糊涂的傅文继续纠结了,只是讽刺着,
“怪不得分任务,小妹要了帮忙提亲,这是当家主母替夫君提亲提多了,都提出经验来了!”
“嗨,那不还是容期脾气软糯?压不住罢了。”
蓝玉这下彻底炸了,
“这怎么又成了容期的毛病了?你这话我可不爱听,男人若是做出大事业就是娘生的好,他自己干的俏,若是走歪了路,不成事,便都成了他妻子的错?硬了是错,软了也是错?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都成什么了?”
其实蓝玉炸的点是,皇上就总爱拿傅文家有悍妇,故而性情软弱,不宜外间办事,来怪罪他们,惹得蓝玉平时就老大微词,
傅文不愿斗嘴,直接讨饶,
“成成成,萨拉善该死,该万死,我不同你说,我说不过你,都是你对,行了吧?”
“我本来就对,还用你说行了吧?!垫这一句,你是挑事儿呢吧?”
“我哪儿敢,我哪儿敢!”
夫妻两个暴力交流了一番,最后说定,蓝玉进宫去探望妹妹们,傅文相约二哥一同进午膳,交流交流圆房之夜,蓝玉临走前还叮嘱,
“这茶粉是明珠娘家特意送来的时新玩意儿,卿卿昨日就说想要做成茶饼子吃,你记得一会叫人送过去,对了,别当着这位小二嫂面说些有的没的,那还是个小姑娘呢!”
“你可真是,你把我们男人都当成什么了?!”
蓝玉撅嘴不高兴,嘟囔着,
“这也就是二哥这个好男人吧,你看换个别人,我管不管这事儿!”
傅文终于开始忍不住了,在那对着嘟囔,
“不找女人就是好男人了?那满寺庙的大光头都是好男人!”
蓝玉作势要打傅文,倒是明瑞回来得及时,蹬蹬蹬跑得满头是汗得回来说,
“额娘!!!我不想做猫熊,我想当牛!!!”
说着还作势一双小手扮牛角得哞哞哞了起来,
蓝玉径直领过小娃,说带他进宫找表弟玩,还讲着,
“行啊,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可以当牛了,”说着还回头对着傅文阴阳怪气,“等老了就更好,还能当老牛,理直气壮地吃嫩草!”
一顿承恩公府的午膳聚集了好几只牛,有爱画道符的知心牛,有病体缠身的若干牛,有奉旨交心的承恩牛,更有风尘仆仆从宫里集体赶回来的三只新晋侍卫牛,要知道,三个东南西北几宫轮值的侍卫能集体露面,得是把调值表打乱成什么个样,
二哥顶瞧不上这一群群的,拍桌子作势吼,
“这是干嘛,都来看热闹来了?把你们二哥当是个热闹,是不是?”
傅谦最是守财,坐下就开始一脸忧心忡忡,
“哪里的话,二哥,我这不是怕,我刚随完二哥成婚的礼,紧接着就得随我大侄子出生的礼,我得提前把日子算好,好给你攒钱啊!”
二哥一巴掌扭开了傅谦的脑瓜顶,啐他,
“你去一边待着去吧你。”
兄弟几个嘻嘻哈哈间,倒是近年难得俱全,凑在一处吃了个便饭,席间兄弟们倒是也都没敢继续开二哥玩笑,而是一会说说大哥广成的符不好用,一会讲讲小弟傅恒办差受褒奖,一会又讲了讲那日三个女子偷偷去算命,结果因为几只鸡钱同人纠缠,差点被扣下的事情,
傅玉感叹,
“这郭老瞎子能苟到今年才归西,可真是老天不长眼啊。”
傅谦接茬,
“你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么。”
病的脸色蜡黄的傅新倒是乐天派,还吐槽自己,
“这样说的话,看样子我得找个闲日子,集中办点祸害事,否则啊,这身体怕是不成了哟。”
兄弟几个对了对眼色,没人劝他放宽心养身体,倒是都给他到底做哪些祸害事指点了起来,
广成让他去找和尚打架,傅玉让他去偷东西解压,傅谦更绝,让他去借点高利贷,让写担保人就写自家大姐夫,让留地址就留乾清宫,
惹得满堂哄笑,傅新乐的直咳嗽,竟把自己咳得还真真面色红润了起来。
只是穿过喧闹,二哥终于瞧了一眼一直在偷看他的傅恒,末了两人出去单聊,
“二哥,那一日明珠她们走失了,是我太着急了,口不择言,你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二哥不语,微微一笑,缕着胡须,未发一言,倒是傅恒有点急了,
“怎么了呀,还真生气呀,我只不过胡乱说话误伤了你,你从小误打我的还少呀!”
二哥摊摊手,一副那你还回来的模样,
“好啊,长大了,翅膀硬了,那你打回来呀。”
傅恒别了一眼,低头认怂,
“二哥你说吧,你让我干什么,你才能不生气了。”
二哥看向一旁,一副格局辽阔的样子,
“我可不敢,没那个本事。”
傅恒咬咬牙撩起袍子作势要跪,倒是二哥背手瞧着,还取笑他,
“跪呀,你再当着大家面给我磕几个响头,然后等信儿传回乾清宫,好么,你事儿是午时办得,我人是未时没得,等酉时一到,咱家这群弟兄,又能吃顿我的白事酒了!”
“二哥!!!”傅恒已经开始生气了,“这是能乱说的呀!!!”
二哥哈哈哈了几声,倒是很快敛去玩笑神色,伸手拉起半跪不跪的傅恒,拽到身边叮嘱,
“你刚刚听到没有,傅谦这嘴里上牙下牙都是银子,内廷侍卫在宫里宫外行走,免不得有捎带买进卖出的活计,赚点小钱不妨事,但你得看着他点,莫要因小财失大节,知道没?”
傅恒点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
二哥瞧着傅恒有点不耐烦的样子,低声骂他,
“别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夸你两句还飘起来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当差当的好,什么都运筹帷幄,尽在掌握了?”
傅恒翻了个心虚的白眼儿,嘴上说着“哪有”,然后扭头想跑,却被二哥一把手握头顶给扭回来了,目光间距,不过咫尺,
“还有,别跟萨拉善学那些吃锅看碗的乌糟事儿,我是没法锤他,可我有的是招儿捶你!”
傅恒立马就心理神会的样子,撇撇嘴拉长声,
“是~锤~想怎么锤怎么锤!~行了吧。”
讨饶的嘴脸实在让二哥觉得娃子还像幼时那般可爱,于是手一松,傅恒便如同一条鱼一般滑跑了,只是他却滑跑回饭桌上跟哥哥们高声喊,
“大家给我评评理,我不过就是多跟小二嫂说句话,至于这么单独审我啊?二哥,别怪我说你,你可有点霸道哦!!!”
大伙全跑出来,追着二哥嘲笑,连二哥都招架不住了,只得推说着还有事,便提前遁了,二哥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傅恒,似乎他现在只有在家的时候才会这样笑,这样闹,这样的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弟,
其实,二哥今日更想说的话,是之前那事,魏公村隔壁的老宅子不然就留给那个来路不明的傻儿子吧,看着怪可怜的,但傅恒在这事上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为那十几年前的老妪讨公道,非要给人整治个流落街头才成。
二哥想了想,把一切同保祝哥说了,保祝哥只感叹了一句,
傅恒这孩子记仇啊。
二哥感觉自己可能确实上了点岁数了,因为他今日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自己若是说了,傅恒一定会听他的,但他害怕,傅恒会因此也记自己的仇,
二哥想,那日堂审上,他是头回看到自己的小弟,眼神里竟是笑着露出了杀意,若不是那小女子半路杀出来,非叫郭老瞎子验劳什子血,
后怕,真是让人后怕得紧。
所以,他才愿意半真半假中了这些人的阳谋烂计,去看看那恭顺的小女子,到底有什么门道,结果,其实也就那样,傻呆呆的,也不太灵巧,叫下人揪着头发梳,痛也不说,像是个听话的笨蛋,凑巧聪明了一把而已。
回到魏公村的老宅,桌上还摊着那本<律历渊源>,且越往后看,越像天书,今日离开水榭的时候,二哥恰好看到了她的那本求来的大部头嫁妆,就摆在床边,明明珍贵的绢本,叫她像零食匣子似的,东一本西一本地乱放,只不过像是经常在翻的样子,他只多看了一眼,她就问他,
“你看过这个吗?”
“没有,”
“你喜欢看书吗?”
“不喜欢。”
二哥眼下把完全看不明白的天书扔去了一旁的草纸堆,看来看去可能也就她那个阿玛,写的几个批注,能稍稍让人看懂,
“对数之美,美在光阴,”
二哥对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字都来气,甚至想找如意吐槽说说,一家子的头铁战士,怎么就生出了个唯唯诺诺的胆小鬼?
二哥觉得没意思,在草纸堆上比比划划,一边写还一边笑,
“三七,二十一吗???真是奇奇怪怪!”